“你这眼力也跟十年前一样。”元修笑了笑,“这位是今晨朝中刚封的江北水师都督,圣上赐号英睿。”

那掌柜闻言顿惊,忙行礼道:“侯爷还夸小的眼力好,小的这眼力还是差了,有眼不识都督大驾,失敬失敬!”

朝中要建水师,这事儿盛京百姓不知,望山楼里日日文人墨客士族公子不断,他自是听闻了这消息,只是没想到江北水师都督这等肥缺竟落到了一个少年将领身上。

这少年瞧着也就十六七岁吧?

那可是三品武官,他在盛京大半辈子也没听说过这等事!这可真算得上是朝中新贵了,又是侯爷旧部,日后若来,可得敬着些。

掌柜心里惊着,却也知进退,知道不好在屋里久留,于是便望了暮青一眼,记住了她的模样,笑道:“那侯爷和都督用茶,小的便不叨扰了。”

“你等等。”元修却唤住了他,问道,“我问你件事,你这茶楼里那两个小二可有私怨?”

掌柜的以为是何事,一听此言顿时愣了,诧异地问:“侯爷怎知?”

问罢那掌柜的便脸色一变,接着问:“可是那俩小子有眼无珠冒犯侯爷了?侯爷向来宽厚亲和,若有此事千万不可饶了这俩小子,您尽管跟小的说,小的叫他们走人就是!”

话虽如此问,掌柜的又觉得不太可能,这两个小二在店里干了有三两年了,看人的眼力也是不差的,就算不识得元修,见到他这般相貌气度也不敢惹才是。

那侯爷怎知茶楼里两个小二有私怨?

“我只是好奇,随便问问,他们真有私怨?”元修看了暮青一眼,满眼惊奇之色。

“原也没有,只是前些日子要添个去江南购茶的伙计,此乃肥差,这俩小子都抢,便生了嫌隙,这些日子常有口角。”掌柜的不敢扯谎,实言道。

原来如此。

竟真如此!

元修点点头便让掌柜的退下了,回头惊奇地看着暮青,还没问,暮青便开了口。

“还记得你喜欢拍人肩膀的习惯吗?”

元修顿时转开脸,有些不自在,她怎还记得此事?

“你在军营里常行此事,回了朝中,我没见你拍过哪个朝官,这便是亲疏有别了。了解你这个习惯的人,只要根据你待人的习惯便可知道你心中待谁亲待谁疏,即便你见了朝官们会寒暄,但举止间还是会泄露心意。”暮青道。

元修听着,眸中惊奇渐淡,深意渐浓。那幼童和茶楼小二之事,他还能当看戏,与自己有关的事便只觉心惊了。他生在钟鸣鼎食富贵已极的门阀世家,待人待事喜怒不露之道自幼便耳濡目染,若非今日听她说起这些,他从不觉得这些待人之道竟有如此多的破绽。且不提这察言观色之法她是从何处习得,只说她有此能力,那世间人世间事,在她面前岂非没有尔虞我诈之说?

真心,假意,她岂非一看便知?

这才能…实乃人间利器!

暮青端了茶盏,低头品茶,她就知道这世上有懂得这门学问利害之处的人,比如步惜欢,比如元修。

“没想到你喜欢吃甜食。”暮青品着茶,看了眼面前的四盘点心,芝麻南糖自不必说,那翠玉豆糕和糯米凉糕也是甜的,就连那盘本该是酸的梅子上头都洒着糖,怪不得叫雪山梅。

“哪是我爱吃,这些是钰儿爱吃的。”元修看着那四盘糕点,笑意柔和了些,道,“钰儿与我一母所出,乃家中小妹。我去西北时她才四岁,从军前一年我常带她来这茶楼,她便是吃这些,后来回回都一样,茶楼掌柜也就记下了。”

元修看着暮青,他今日带她来,不知她喜欢吃哪样点心,想着她是江南人,许爱食甜,这些点心又刚好是甜的,便叫掌柜的按照老例子了。

“阿青。”他头一回这样叫她。

暮青有些诧异,抬头望向元修,听他道。

“我今日拜见姑母,姑母跟我提了娶妻之事。”

第三十四章 可愿嫁我?

暮青很意外,并非意外元修要娶妻,只是意外这事怎会让他觉得对她有愧?

她问:“你不喜欢?”

他怎会喜欢!

元修望着暮青,有些恼,道:“姑母瞧着宁国公府的宁昭郡主不错,宁昭年岁与你相仿,我年少时与她见过,那时她尚年幼。”

他去西北时十五岁,宁昭才六岁,他怎会喜欢一个女童?他又没有娈童癖!

元修转开脸,望着窗外,一眼繁华热闹景,心里却生着烦闷意。他就知道他说家中要他娶妻,她不会紧张此事,有些心思就只有他有。

“我没答应。”元修望着窗外,声音有些闷,“我对姑母说…我有意中人了。”

暮青端着茶盏的手忽的一顿,怔住。

她方才瞧元修的神情,不是没有怀疑,只是不想多想,没想到还是…

何时之事?

元修也不知是何时之事,只知姑母跟他提娶妻之事时,他满心烦闷,一脑子想的都是她。他对姑母说他有意中人了,姑母问他是朝中哪位大人府上的,他知道若说是庶族百姓人家的姑娘,姑母定不同意,便说是朝中三品官府上的,没说是哪家,姑母却还是觉得门第低了些。她和母亲都属意宁昭,还说他多年未见她了,改日在相府办个诗会,要他远处瞧瞧,兴许喜欢。

他虽明说了不喜,但姑母和母亲的性子他是知道的,这诗会定是要办的,日后这等逼他娶妻之事只怕是没完没了。

“阿青。”元修望向暮青,未开口,耳根先红,紧张得如情窦初开的少年,“如果将来有一日,你爹的仇报了,你可愿、可愿…”

元修有些恼自己这时候嘴笨,战场杀敌他不惧,倒惧问她一个心意。但他堂堂男儿,话既出口就没有说一半的道理!

“你可愿嫁我?”元修问得快,问完已面色通红。他倒了杯茶,也不管那茶烫,仰头便喝,喝完只觉心也烫脸也烫,浑身都烫。

暮青看着元修,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元修又道:“你不必担心门第,我们去西北戍边,大漠关山,自由自在,不在这盛京过拘束日子。”

暮青这才开了口,“你真的觉得可以一生都在西北?”

且不提元家有谋朝夺位之心,即便没有,相国夫妇也不会让嫡子在苦寒之地戍边,终生不归的。

这不现实,她不喜欢做梦。

元修抬头望来,茶香袅袅,男子面红如樱,目光却深如沉渊,佳人对面而坐,眸若三春雪,清冽不可言。

她果真半分欢喜也无。

元修低头一笑,昔日爽朗坦荡的男儿眉宇间添了落寞。这些年在西北,他与将士们不问朝堂事,亦不问儿女情长,一心杀敌报国,日子自由痛快,一回了朝中,事事绊着手脚,这才刚回来家中便提娶妻之事,他一时心乱,便对她袒露了心意。此事是他莽撞,但方才他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丝期许的,只是结果…果然如他所料。

“我会安排好朝事和家事的。”元修道,却没再问暮青的心意。

他是应该先安排好这些事再问她的心意的,此事是他心急莽撞了。这次回朝,事情颇多,他一定会劝说家中,阻止议和,然后带她回西北,远离这些纷争!

暮青看出元修心中决意,心中一叹,道:“元修。”

元修望向她,见她目光认真神情严肃,不由心头一凛。

“我很喜欢在西北的日子,哪怕那时日日想着军功,夜夜想着替父报仇,没有一日心中安宁,但我还是喜欢。我和你一样喜欢西北自由的风,放不下那些一腔报国的热血儿郎。这一生,我不知还能不能再回西北,但我永远敬重西北军的儿郎,敬重你这一军主帅。”暮青道。

元修怔住,敬重?

暮青望着他,见他怔愣的眼底渐生痛楚,却不躲不避。

看来他是懂了。

这辈子,她说话从来没这么拐弯抹角过。

她这性子本不讨男子喜欢,步惜欢也好,元修也好,她感激他们让她知道这世上除了爹以外,还有人能用心包容她。元修乃英雄儿郎,志比天高,骄傲也比天高,她不想拒绝的言辞让他太难堪,也不想暧昧不清,只好拐弯抹角,望他能懂。

她心中已有一人,无法再安放他人。

“我有些累,回府歇着了,改日再叙。”

*

望山楼外,飞雪零星,阳光一照,刺人眼。

暮青到了茶楼外,月杀和元修的亲兵见她独自出来都有些意外。暮青拢了拢风帽,把马车留给了元修,慢步出了长街。

她刚走,一辆马车便从城门外驶了进来,在望山楼对面的首饰铺门口停了下来。

马车里下来名丫鬟,打了帘子,扶下来一名少女。

那少女薄纱覆面,披着件香荷大氅,朔风寒,裙裾如波。只见少女缓步而下,行路若春蝶点水,微风拂柳,冬日里的风都不禁柔了几分。

不见容颜,便已秀色空绝。

街上渐静,来往百姓停下,目送那少女主仆进了首饰铺子。

半晌,丫鬟抱着只首饰盒子出来,打了帘子,少女便要上车,望山楼里却走出四五个士族公子。

为首一人紫冠玉面,披着件松墨狐裘,凤眸微挑,笑意风流却带着几分阴郁。

百姓们见了纷纷噤声,面含惧色,这人皇城里无人不晓,不是旁人,正是当今圣上的弟弟,恒王府世子步惜尘。

步惜尘身后的都是恒王府的庶子,盛京里没有哪家府上的公子愿跟恒王府走得近,他们向来是独来独往,骄奢淫逸不输当今圣上。今儿这姑娘撞上这几人,怕是走不了了。

步惜尘身后一名恒王府的庶子上前拦了马车,摇扇问道:“小姐好风姿,敢问小姐是哪家府上的?”

此言轻薄,丫鬟面露怒色,欲出言相斥,那少女暗自拦了,上前一步对步惜尘福了福。这一福,风拂起香荷大氅,那大氅里香衫素罗,不似京中女子喜爱的罗裙式样,倒如见江南春色,说不尽的婀娜婆娑。

少女道:“这位公子,小女子久居江南,此番回京投亲,赶着回府拜见长辈,望公子行个方便。”

“哦?回府?”步惜尘笑问,“小姐是哪家府上的?”

“安平侯府。”

恒王府几个庶子互看一眼,皆面露惊色。

安平侯沈家当年也风光着,武宗皇帝生母便是沈家女,只是如今元家当道,沈家没落多年,这些年为了谋求起复,四处联姻,早已成了盛京里的笑话。

安平侯府本没什么好让他们惊讶的,他们惊的是这小姐说她是江南回来的!当年,安平侯次子沈二那一支流放到了江南小县,沈二死在江南,死后的牌位沈家都没敢接回盛京。半年前,倒是有消息说江南沈府出了事,沈二的庶子外出走商的途中路遇水匪,遭匪徒所杀,一船的人和货物沉了河,连尸身都没捞出来。那庶子之母刘氏听闻儿子遭遇不测,想不开在府里上吊身亡了。她年沈二的侧室,这些年主理府里中馈,她一死,府里便没了主事的,沈二的嫡女又是个药罐子,安平侯府的老封君便递了牌子入宫,求太皇太后恩准她回京养身子。

以安平侯府这些年的行事之风,接沈二的嫡女回来养身子是假,想在盛京给她谋门婚事,借机联姻是真。当年,武宗皇帝没少弹压元家,先帝晚年立储之争时,安平侯乃三皇子一党,三皇子在朝中呼声最高,而九皇子年幼,储君之位不可能是他的,因此那些年在朝中,安平侯没少跟元相国对着干,如今朝中是元家的天下,太皇太后记仇,沈家这些年没少吃苦头。沈家的老封君求太皇太后将沈二之女接回来,京中不少人等着看笑话,没想到太皇太后还真准了?

莫非太皇太后不记仇了,沈家要起势了?

“原来是沈小姐。”步惜尘面上倒无惊色,问道,“小姐初到盛京,可认得到安平侯府的路?不如本世子给小姐带了路。”

世子?

沈问玉的丫鬟倒惊住,瞧步惜尘玉树临风气度尊贵,没想到小姐运气这般好,一回京就遇上了王公世子,只是盛京里王公府第不少,有风光的,有不风光的,不知这位是哪位王公世子。

“多谢世子,车夫识得路。”沈问玉福身婉拒,她生于江南长于江南,娴静温婉,似水柔弱,盛京贵族女儿里难见的气韵。

步惜尘却上前掀了她的马车帘子,往里头一瞧,笑道:“盛京天寒,如此简陋的马车怎防得住风?小姐还是乘本世子的马车回府吧。”

他给身后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小厮奔进望山楼里,不一会儿,后院赶出辆华车来,车后插着彩旗,上书一个“恒”字。

沈问玉的丫鬟见了,暗吸一口气。

恒王府?

恒王府的马车可坐不得!

“小姐请吧。”步惜尘将那丫鬟的神情看在眼里,眉宇间添了几分阴沉,亲自打了帘子,让沈问玉上车。

沈问玉半低着头,面戴轻纱,瞧不出神色,只袖下的手却微微捏紧。

“我二哥想送沈小姐去侯府,小姐便上车吧,在下愿为小姐引路。”恒王府一名庶子道,边说边将折扇收了,伸手来牵沈问玉。

沈问玉往后一退,丫鬟白了脸色,车夫不敢来拦,围观的百姓也噤声不敢多言,望山楼上却忽然泼下杯茶来!

那茶水烫着,不偏不倚正泼在那恒王府的庶子头上,那庶子被烫得嗷一声叫起来,一蹦老高,寒风一吹,脸上冒着热气,沾着茶叶,滑稽狼狈。

“何人!”那庶子怒极,抬头望去。

街上的百姓也纷纷抬头,见一人临窗,雪冠墨袍,眉宇疏朗,眸似星河,临高望来街上,那目光让人想起大漠烈阳,关外风刀,只一眼便瞧得那庶子心头似被人刺了个透心凉,不敢再放肆。

步惜尘仰着头,眸中隐有异色闪过,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侯爷,不知侯爷也在望山楼,吵了侯爷喝茶的雅兴,实是不该。不如,惜尘做东,上来给侯爷赔个罪,陪王爷喝几杯?”

说罢,他不再理会沈问玉,阴沉地看了那被泼了茶的庶子一眼,便领着其他人进了望山楼。

人一走,沈问玉之围顿解,她立在街上对元修盈盈一福。

元修却瞧也没瞧她,他只是心情不佳,觉得街上太吵罢了。如今吵是不吵了,步惜尘要上来,他却没心情寒暄,于是便将茶钱往桌上一放,临窗一跃,纵空驰过长街,百姓哗的一声,只见雪花渐大,男子衣袂如黑云,惊叹的工夫便去得远了。

直到人走远了,才有人想起来。

“那好像是…大将军!”

“没错!是大将军!昨日西北军将士还朝,街上见过的!”

“路见不平,大将军真乃英雄儿郎!”

“嘘!”有人嘘了声,往望山楼里瞧了眼。什么路见不平,那作恶的可是恒王府的人,说这话,不想活了?

那人这才知自己失言,赶忙闭了嘴。

望山楼上,步惜尘进了屋,屋里却已人去楼空,只有银钱放在桌上。他走去窗边,临窗远望,面色阴沉。

沈问玉也望着远方,久未动,只裙裾随风,如水如波。

第三十五章 你且看戏

暮青回府后便说累了,又去阁楼歇着了。

这一歇便歇到了傍晚,杨氏送了晚饭来,半个时辰后来收,见饭菜几乎未动,床帐放了下来,暮青进帐歇着了。

杨氏端着饭菜悄悄退了出来,到了阁楼门口将饭菜给月杀瞧了瞧,愁道:“只用了这点儿。”

雪又下了起来,大雪压弯了院儿里桃枝,屋檐下掌着灯,月杀瞧去,见盘冷菜凉,不由皱眉。

“都督午后与侯爷出去,可是用过饭了?”杨氏问,都督中午就没吃,与侯爷出去应时吃过了吧?

吃个屁!

望山楼的茶点何时吃得饱人了?那女人半个时辰不到就出来了,马车都没坐,也没与元修一起,不知是否闹不愉快了,是的话最好。

“这么说出去没用过饭?”杨氏见月杀不答便猜出了七八分,面色顿忧,“那都督可一日未进食了,这可如何是好?”

都督对饭菜不挑,除了喜食清淡外也没别的,只是饭量不大,远儿还是读书人呢,一顿饭都能吃四个馒头。都督是江南人,喜吃米饭,一顿却只需一碗,有时只喝碗粥就饱了。她可记得当初远儿他爹习武,饭量大着呢!都督这饭量连她都不及,跟她在家中当小姐时那饭量差不多。

这时,刘黑子端了茶来,到了阁楼门口看见杨氏端着的饭菜,也面露忧色,问月杀道:“都督午后是侯爷接出去的,回来时怎没与侯爷一起?该不是吵架了吧?”

月杀顿时笑了,谁有本事跟那女人吵起来?只会一句话被她噎死!

刘黑子和杨氏互看一眼,那不是吵架,也不是心情不好,为何一日未进食?

“都督年少,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原本就饭量小,再不进食,身子可吃不消。这盛京天儿冷,腹中无食,可抵不住严寒,迟早要生病的,越大人想想办法吧。”杨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