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你们下去吧。”月杀道。

“那奴婢把饭菜拿去厨房热着,若都督饿了,越大人来传奴婢一声就是。”杨氏嘱咐了句便走了。

刘黑子将茶送进了阁楼,出来后也退了下去。

院中无人后,月杀抬头看了眼楼上的窗子,半晌,啧了声,随后大步出了院子。

*

暮青向来按时吃饭,今日却没胃口,多年雷打不动的习惯破了例,暮青更觉得心里不舒畅,早早地便进帐歇着了。

边关回朝这一路上起早贪黑,她每日骑马而行,本就劳累,回朝后宫宴上有遇到案子,昨夜就没歇好,今日这一躺下,还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但暮青自打西北从军,夜里睡觉向来警醒,半夜里她翻了个身,感觉帐外烛火未熄,屋里饭菜香勾人。

有人影映在帐上,摆菜的声儿颇轻,生怕吵醒了她似的。

暮青顿时心生愧意,她心情不佳,该告诉杨氏和刘黑子一声不必忙活的。她起身便下了榻,打了帐帘道:“不必…”

话没说完,人便愣住。

屋里有人背对着她正摆碗筷,本是那蓬莱云上仙,却沾了人间烟火气。

步惜欢转身,瞧见暮青打着帐帘儿,正望着他发怔,尚有些睡眼惺忪,少了几分冷硬,别有几分娇柔。

“不必怎样?一日未进食,夜里还不饿?”男子目光有些轻斥,语气倒不重。

暮青一听就知道是月杀所为,皱眉道:“你的隐卫训练科目里是不是有管家一项?”

她今儿没吃东西,让府里的人担心了,她知道。可她一日不吃饭又饿不死,何必惊动他?他如今可不是在汴河行宫,盛京宫里处处是元家的人,出宫岂是那么容易的?

步惜欢瞧她还挑月杀的理儿,气得一笑,没好气道:“岂止我的隐卫成了你的管家,我都成了你的亲兵了。大半夜的特意从宫里出来给你摆膳,还不麻溜儿过来吃饭!”

暮青没麻溜儿过去,她披了件外衫,慢步去桌前坐了,问:“什么时辰了?”

步惜欢懒懒道:“嗯,不止摆膳,我还成了报更的了。”

“愿报不报。”

“愿,怎会不愿?”他定是上辈子欠了她的,“四更了。”

凌晨一两点了?

暮青倒不知自己睡了这么久,她抬眼见步惜欢正拿着碗筷帮她布菜,冬笋芙蓉虾,杏仁乳豆腐,一样样地往碗碟里摆,后又给她盛了碗酒酿老鸭汤。杨氏知道她喜食清淡,鸭汤上少见油星儿,步惜欢却还是耐心地把上头少有的几点油星儿给撇了,汤碗放到她跟前儿时热气腾腾,淡淡的酒香,那碗里汤水清清亮亮。

夜深静好,男子含笑坐在她对面,饭菜热气模糊了容颜,几分懒倦,缱绻溺人。

暮青忽然愧疚更深,她向来自律甚严,随性而为一次,却叫身边人跟着担忧,这等事日后再也不干了。她捧过汤来喝,低头吃饭,再不多言。

步惜欢偏打趣她,“怎么一日不吃饭?”

暮青夹颗虾仁在嘴里,淡道:“犯蠢。”

蠢?她若蠢,世上还有聪明人?

其实,他倒希望她多使使性子,喜怒爱憎莫要都藏在心里,那会太苦。他尝够了,望她能洒脱随心些。

“可是立后之事,心里不痛快了?”步惜欢笑意渐浓。

“只是有些乏而已。”暮青随口道。

步惜欢挑了挑眉,笑得醉人,“昨夜咱们似乎没做什么,这便乏了,日后可如何是好?”

暮青正喝汤,险些呛着,抬头时皱眉道:“步惜欢,你…”

算了,他若是能正经,那便不是他了。

“立后之事,说来我倒是要谢谢她。”步惜欢一笑,高深莫测。

谢太皇太后?

“为何?”

“不然,我哪知你的心意?”

“…”这人果真没正经!

“你若不想说就算了。”暮青低头吃饭,他方才那莫测高深的神情,可不像是只为了此事的。

步惜欢笑叹一声,“你要忙的事不少,此事就别操心了,看戏就好。”

如此说来,他对立后之事心中已有计策。既如此,暮青便不再问了。

“心情可好些了?”好不容易她吃醋,他就是不想轻易放过她。

“嗯,尚可。”这回暮青不含糊了,免得有些人又说些不正经的。

“哦?只是尚可啊…”步惜欢瞧着暮青,话里意味深长,笑着便起了身,“看来为夫得努力些,才好让夫人满意。”

暮青:“…”

何为脸皮厚的最高境界,她算是知道了。

步惜欢走向暮青,却没在她身旁停下,而是经过她去了书案旁,提笔蘸墨,片刻后拿着张纸回来,递给了暮青。暮青接过来一看,只见上头写着的是一些茶楼酒肆的名字。

“这些是刺月门的暗桩,掌柜的是自己人,你若想查朝官的一些消息就去这些地方。”步惜欢回去坐了,道,“假勒丹神官一案和西北军抚恤银两贪污一案,需密查。”

西北军抚恤银两一案在朝中牵涉甚广,他将此案交给刑曹比交给她好,她新任江北水师都督,此事已让她成了不少人的眼中钉,若再明着让她查抚恤银两贪污一案,她在盛京便险了。

刑曹尚书林孟为人世故,向来不愿得罪王公同僚。他查此案,朝中定无人当回事,如此一来,她才可一不被忌恨,二无查案的阻碍。

暮青一听便懂了,却皱了眉,问:“那你呢?”

他不让她明察此案,却在早朝时明说要查,林孟圆滑世故,自不会得罪同僚,那些贪官私下里不会埋怨林孟,只会埋怨他。他在朝中已经很艰难了,何必再树敌?

“我在奉县说了要查此案,自然要表个态。”步惜欢道。

暮青却不认为如此,他答应了奉县百姓要查此案,明查暗查都无妨,只要能查清,就是对得起百姓,对得起西北军将士了,何必非要明说,让自己树敌?

步惜欢只笑不语,她新任江北水师都督,朝中将她当成眼中钉的不少,自然需要一些事分散注意力,让一些人忌恨他,总比让他们把心思都放在对付她上强,反正这些年他在宫里都是这么过来的,不差这一桩。

“吃饭吧,待会儿还有一事要与你说。”见暮青想问,步惜欢便说道。

果然,她听了这话有些诧异,一会儿便把饭吃完了,放了碗筷问道:“何事?”

步惜欢看了她一会儿道:“你爹的事。”

暮青一愣,面色顿沉,“我爹?”

“当初在刺史府给你爹下毒的人,你可想知道?”当初,他没告诉她,一是想将她留在身边,二是她即便知道凶手是谁也没有报仇的能力,可如今她到了盛京,此事定会查下去,眼下她要查的案子颇多,过些日子还要出城练兵,这么多的事,他实在怕她身子吃不消,不如告诉她,只望她量力而行。

暮青望着步惜欢,她并没忘记他知道下毒凶手的事,只是忍着没问。反正她已到盛京,凶手是谁,她早晚能查出来。但步惜欢既然想说,她没理由不想听,于是问道:“谁?”

“你可还记得我在汴河时说过,柳妃死后,太皇太后曾下过懿旨将龙船上的侍卫和柳妃身边的人都杀了?”

“记得。”暮青目光一寒,莫非…

“下毒之人是来传懿旨的太监,盛京宫内廷总管,安鹤。”

第三十六章 别院诗会

盛京宫内廷总管,太皇太后的人?

暮青目光结了冰,寒声问:“你是说,杀我爹的幕后真凶是太皇太后?”

“下毒之人是安鹤,太皇太后有没有口谕就不得而知了。安鹤自太皇太后进宫起便跟着她,九皇子夭折,她闭门不出那三年也未曾弃主,是而元家掌权后,安鹤当了盛京宫的内廷总管,这些年来颇养了几分跋扈性子,宫内宫外处处是其爪牙,太皇太后感念当年,这些年来便纵着他,连他在宫外私开象姑馆之事都未管。”步惜欢看着暮青寒着的脸色,叹了口气,他与元氏有杀母之仇,这会儿却得替她说话。

“你的意思是,毒杀我爹可能是安鹤自作主张,与太皇太后无关?”

“嗯,有关无关查了才知。”步惜欢淡道。

她若将元氏当作杀父仇人,他倒是无妨,但他知道,天下无冤乃她一生所求,杀父元凶若是错冤了人,她这一生都会留下心结。他不愿看到,宁愿实言相告,让她将此案查个清楚。

暮青深看步惜欢一眼,她知道这番话对他来说有多难。

其实,她不相信安鹤背后无人指使。

爹是中毒死的,安鹤性情跋扈,这等人若杀人,大多喜欢刀枪棍棒等暴力之法,毒杀不会是首选。尤其爹是仵作,在安鹤这等人看来不过是贱籍蚁民,何需用毒?

安鹤背后八成有人指使,这个人极有可能是太皇太后。柳妃死后,她下懿旨将龙船上的侍卫和服侍柳妃的人全都赐死灭口,爹验过柳妃的尸身,被灭口也是有可能的。

但这只是八成可能。

还有两成的可能是安鹤自作主张,她验尸时,曾闻见爹嘴角有淡淡的杏仁味儿,那毒含有氰化物,不易炼制,若是新毒,许有拿人来验毒的可能。但这只是推测出来的可能性,到底是不是,查了才知道。

“安鹤平时何时出宫?开的象姑馆是哪家?”暮青问。

“你要去象姑馆?”步惜欢笑着,眉却挑得老高,他有点后悔刚才跟她说象姑馆。

“不然你指望我在宫里问他?”

“他在宫外,你也难凭一己之力审问他。他乃大内高手,你不懂内力,很难擒他。你若想擒他,需等些日子,待我得闲,与你一起。”步惜欢道。

暮青看了他一会儿,饭菜渐冷,男子的笑容却暖着心。

“好。”暮青应下,她想为爹报仇,但不会鲁莽行事,已经等了半年,也不怕再等些日子。

暮青望向窗外,廊下灯光斜斜照着窗子一角,隐约见雪花糊了窗纸,听风从湖边来,低如夜哭。

爹,害你之人就快查到了…

“去歇着吧,时辰不早了。”步惜欢的声音传来,暮青回神时见他已来了她身边。

刚得知杀父凶手之事,她哪里睡得着?这一夜定是要不眠了。但步惜欢深夜出宫,想必要早些回去,暮青便没说什么,起身入了帐。

步惜欢打了帐帘儿进来,坐在床边替她掖好被角,却不肯走。暮青一看他那懒洋洋的笑就果断翻身,面朝里躺好,免得被吃豆腐。

身后传来低沉的笑声,步惜欢瞧着暮青,见少女肩头线条柔美,如见天上月,清冷独好。他抬手拢了她的发丝,细细整理,安放在枕旁,见青丝如云颈如玉,他忍不住轻轻抚上那玉颈。暮青肩膀微颤,感觉男子指尖儿温热,沿着脖颈划过,像羽毛挠在心里,痒不可言。她闭眼忍着,不出声,不回身,听身后男子又笑了声,随后便觉得脖颈一痛,那痛极轻,像被人点了一下,她心神一凛,没来得及思考便觉得困意袭来,抵不住眼皮的沉重,渐渐睡了过去。

步惜欢在床边静静坐了会儿,又替暮青掖了掖被角,这才起身出了阁楼。

风雪正急,月杀立在廊下,见步惜欢出来跪道:“主子。”

“嗯。”步惜欢淡淡应了声,负手望着院外的大雪,问,“神甲之事如何了?”

“今夜刚收到传信,刺部已到关外,算算关外到盛京的日子,如今应该已经下了孜牧河。”月杀禀道。

西北军回朝前,他们便将地宫里的毒虫装在罐子里,秘密送了回来,瑾王爷不愧是毒医圣手,解药年前就研制好了,西北军尚未进京,解药就已送往边关了。刺月在西北的暗桩因上俞村一事倾巢动过一回,之后便立刻撤出了西北,元修在地宫里得知他是刺月门的人之后,曾命军中暗查过刺月门留在西北的暗桩,因为撤得早,他什么也没查到。他一走,暗桩重返,拿了解药便想办法混出了关城,算算时日,应该下河去了。

“五日后,新的联络就会到。”

“嗯。”步惜欢又淡淡应了声,道,“这几日宫中事忙,你多看着她,莫让她去城中的象姑馆。”

“是!”象姑馆?那女人还想去象姑馆?她还想干嘛?

月杀低着头,眉头狠皱起来,再抬头时见步惜欢已在院门口,衣袂舒卷,送大雪入院来,地上雪色莹白,不见脚印。片刻间,人已被院中桃枝挡了,不见了人影。

*

次日早朝,刑曹尚书、盛京府尹和五城巡捕司有本联奏。

宫宴上中毒的勒丹使节多杰已经醒了,巫瑾开了调养的方子,只道再养半个月便没事了。只是那夜假勒丹神官没回驿馆,勒丹王臣乌图派人报了盛京府,以为布达让被贼人所害,失踪了。盛京府尹郑广齐将乌图请到了刑曹,林孟命人将布达让的尸身抬来,说明了前夜破庙之事,并将布达让所戴的面具给乌图看了。

乌图大惊,看样子是不知布达让已被人暗中掉了包,他怒不可遏,称定是大兴人在五胡使节团进京的途中将勒丹神官杀死换掉,他要求大兴查出真的勒丹神官在何处,严惩凶手,并向朝廷索要巨额议和赔偿,还称要修书回草原,将此事禀告勒丹王。

戎人、乌那和月氏使节也纷纷怀疑自己人里有假的,如今正查得凶,只是尚未提出议和条件。

狄人意外的安安静静,没跟着掺和此案,也未提出议和条件。

年刚过,大兴与五胡还没开始议和,元相国命刑曹速查此案,又命范高阳和刘淮等人先陪着胡使,待上元节后再谈议和之事。

假勒丹神官一案刑曹上下就忙得焦头烂额,林孟奏请待议和事毕之后再查西北军抚恤银两贪污一案。

元修不同意,“林大人之意是,刑曹连两件大案都无法同时侦办?”

说到底不过是林孟想拖着此案,不想查罢了!

元修回朝的本意就是阻止议和,对他来说刑曹越忙,议和之事拖得越久越好,而军中抚恤银两之事他必须要查个清楚,给将士们一个交代,此案他自是容不得刑曹拖着的。

“侯爷误会了,这两件案子都是大案,容不得有失,刑曹上下当全力侦破,只是事有轻重缓急…”林孟边说边偷偷看向元相国。

元相国道:“此言有理,议和之事为重,待议和…”

“相国大人之意是我西北军将士之事不重?”元修打断元相国的话,朝中无父子,此言颇不客气。

元相国怒容满面,这些年在朝中,他说话还没人敢打断!

这个逆子!

“待议和事毕,刑曹再全力查办抚恤银两一案!”元相国怒瞪元修一眼,咬牙将话说完,这才询问圣意,“不知陛下之意如何?”

“朕以为西北军戍守边关,抚恤银两关系军心。”步惜欢一开口,元相国便猛地抬头,眼底有看不清的晦暗之色。

这些年在朝上,但凡他问圣意,皇帝只说准奏,今日竟有别的话,果真是…不能再容他了。

“待议和事毕再全力查办军中抚恤银两案并非不可,只是林爱卿多久能将假勒丹神官一案查清?”步惜欢问道。

“这…”林孟心里咯噔一声。

“此案倾刑曹、盛京府和五城巡捕司之全力,想必不会让朕等太久。”步惜欢倚在御座上,声懒意却凉。

元相国望了眼步惜欢,皇帝今日之举虽有翅膀硬了之嫌,但假勒丹神官一案确实不可拖太久,若是此案破不得,定误议和大事。他看了林孟一眼,寒声道:“此案就以一个月为期,林大人可破得了?”

林孟见元相国脸色阴沉,心里直叫苦,却不敢说破不了,只得硬着头皮道:“是…下官定尽全力!”

他原只是想拖延抚恤银两一案,不想竟被陛下将了一军,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还能说什么?

元相国面色稍霁,朝臣们却因圣上看重抚恤银两一案而面色各异。

暮青扫了眼大殿,将文武百官的神情暗记在心。

随后,百官又商议了下议和之事,早朝便退了。

下朝后,暮青走在后头,到了广场回头望了眼,见大雪覆了金瓦,金殿巍峨遮了后宫。少年一身武袍,目光比雪清寒,似宝剑锋刃,穿透巍巍宫墙刺入那永寿宫。

太皇太后…

“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