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修知道进宫的规矩,将那锦包交给李朝荣,李朝荣看了眼元修心口的匕首,这匕首是更不能带进去面圣之物,但他却没说什么,只提着锦包跟着元修入了殿。进殿前,他打开锦包察看,见到里面之物,顿露惊色。

东暖阁里,步惜欢披着龙袍而出,墨发未束,来时元修已跪在殿内,身旁的锦包已打开,里面放着西北军的帅印,帅印上五指血印殷红狰狞。

“爱卿何意?”步惜欢瞥了眼那帅印,眸中波澜不兴,倒是瞧了眼元修心口的伤。

“臣之父贪污军中抚恤银两,臣愿替父赎罪,交还西北军帅印!”

步惜欢闻言眸中仍是不见波澜,这回连那帅印都未看,淡道:“爱卿何出此言?此案今晨已查清,涉案之赃官已悉数押入天牢待判,与相国何干?”

元修不语,他点了心脉大血,又凭着功力深厚撑至此时,如今还能跪在此处,不过是凭着股意志力。

步惜欢看了范通一眼,范通自袖中拿了只锦盒出来,送到了元修面前,“爱卿伤势不轻,还是先治伤吧。此药乃朕入宫前自王府中带的,温中止血,续命固气,乃难得的良药。”

元修看着那药,却未动。他不动,范通也不动,那锦盒就一直递在他面前。

步惜欢道:“爱卿乃忠臣良将,应知法不容情,莫说相国与此案无关,即便有关,也没有替父赎罪一说。”

元修抬头,见步惜欢懒倚在暖榻之上,九龙宫灯烛火煌煌,帝王眉心意态寡淡,眸光如海,难测深浅。他心口剧痛,已无法再撑,只道:“望陛下收回帅印!”

“将药给镇军侯服下。”步惜欢没接帅印的话,只对范通道。

范通领旨,从锦盒里拿出颗药丸,刚要给元修服下,便听殿外有宫人传报道:“太皇太后到——”

传报声刚落,元敏便由安鹤扶着,快步入了养心殿东暖阁,见到地上放着的帅印,目光一变,抬眼又见范通手里拿着的药,面色又一变!

步惜欢唇边噙起抹哂笑,懒洋洋起身见了礼,“见过老祖宗。”

元敏怒笑道:“皇帝夜见外臣,又是这般受了伤的,怎不请御医?”

步惜欢笑意更深,道:“御医都让老祖宗请走了,朕想请也请不来,想起宫里有良药,便拿来赐下了。”

元敏一噎,扫了眼范通手里的药,扬手一打,“皇帝说的是,既然御医都在永寿宫候着,那便将人抬去永寿宫治伤吧。来人!”

安鹤领着宫人们鱼贯而入,元修面色霜白,朝步惜欢行了个礼便踉跄起身,也不由宫人们扶,自行出了养心殿,走时未带帅印,到了殿门口一言不发运气便往宫外纵去。

“侯爷!”

谁也没想到元修重伤至此还能高来高去,宫人们不查间被他走脱,不由惊喊。

“修儿?”元敏快步行出时,人已被大雪遮了身影,去得远了,她不由回身道,“快跟出宫去,让御医也跟着!”

宫人们忙去办事,养心殿外一团乱糟糟。

元修到了宫门口,再无力气高跃,宫人见是他,忙开了宫门,他跌跌撞撞走出去,脚下一虚便倒在宫门口。

宫门口,赵良义和王卫海率着一队亲兵正焦急地等,见势忙将他扶起,道:“回侯府!”

------题外话------

昨天傍晚买菜回家,走到胡同里见一老人下楼梯,扑倒滑了下去,我家楼下一阿姨在家里看见,开了厨房的窗探头出来看,不敢出门扶,那老爷爷膝盖手肘手心都摔破了,出血不少,伤口上全是泥沙,我问他是哪里的,他说乡下的,老伴生病了来城里治病,他出来捡点儿破烂。

我说你等等,我回去拿药。回家以后拿了碘酒和白药往外走,家里人问,我说有个老人摔倒了,我妈吓得跟在后头出去看,我知道她担心什么,但是有的事没办法看见了当没看见。

特别暖心的是,事后老人走时至少停下来说了三次谢谢。

我妈松了口气,但没说什么,我嫁得远,不能时常在身边,知道她脚不好,走路经常疼,老了的时候肯定有摔倒的一天,不希望别的,只希望那时有人会扶一把。

第六十九章 深夜探视

赵良义和王卫海将元修带回侯府时又派了两路人马出去,一路去相府报信,一路去都督府。

暮青那时已歇下了,月杀晚上传信说步惜欢今夜不来,她便早早歇着了,没想到刚睡下,杨氏和刘黑子便一起急匆匆地进来了。

“都督,不好了!侯府的赵将军派人传信,说侯爷重伤,请您去瞧瞧!”

两人上楼时,暮青便醒了,听着脚步声急,她便知定有急事,但没想到是元修出了事。

“备马!”暮青没妄自猜测出了何事,只吩咐下去,顾不得防着还有人在,便速速坐起身来,在帐中穿起了衣衫。

她这几日一直如此,醒了也不立刻出帐,杨氏和刘黑子都已习惯了,只是想不通堂堂少年郎,穿衣为何避着人,都督以前可没如此害羞,像个大姑娘似的。

今夜事急,谁也没多想,两人领了命便匆忙出去办事,一个去备马,一个去唤月杀。

月杀看暮青看得紧,向来不喜暮青与元修走得进,今夜听见元修重伤,却未多言,跟着暮青出府便往侯府驰去。

侯府里灯火通明,花厅外的廊下一溜儿锦灯,借着灯光,暮青远远的便望见一人正在花厅里负手溜达,院子里风急雪密,看不清那人的容貌,但看身形便知是元相国。

暮青急着去看元修,没见礼便由亲兵领着去了后院西暖阁。

赵良义在暖阁外来回溜达,一抬头看见暮青来了,忙道:“你小子总算来了!年前在地宫里,听说大将军的箭伤是你给治的,那快去瞧瞧那匕首能不能拔!那群御医全是废物!”

赵良义一脸戾气,王卫海道:“小声些!没听御医说,大将军需静养?”

“刀都拔不出来,静养个屁!”

“嘘!”

暮青听了,眉心神色一沉,抬脚便往屋里去。

屋里正传来催问声,“瑾王怎还没请来?再派人去城门口瞧瞧!”

“郡主且宽心,瑾王爷虽去了城外的庄子上,但宫里、侯府和相府已派了三拨人去请了,外城、内城的城门今夜可都开着,只是今日雪大,城外积雪甚厚,恐需些时辰,所幸侯爷跟前儿还有御医…”

暮青将门推开,屋里劝慰的话戛然而止,一屋子的人皆回身来瞧,原以为是巫瑾到了,人人脸上都生着喜意,一见不是,脸上的喜意便全都淡了下来。

暮青和月杀立在门口,见暖阁分了里外两间,外间站了几个婆子丫鬟,一名宝髻华服的妇人正由人扶着,扶着她的是名容貌明丽的少女,瞧年纪应是刚及笄,眉眼与妇人有些相像——这两人应该就是元修的母亲华郡主和胞妹元钰了。

“你是何人?”元钰不似深闺女儿,见了男子不急着避嫌,反倒扬声问道。

“末将江北水师都督,周二蛋。”暮青抱拳行礼,道,“见过华郡主,七小姐。”

元钰明眸圆睁,上下打量了眼暮青,似看三头六臂之人,“你就是江北水师都督?”

华郡主听了,面上渐生冷淡,道:“都督深夜探视,我代修儿谢过。御医正在里头忙着,前厅备了茶点,都督不妨前去坐等。”

“御医拔得出刀我就去坐等,不然谁都别拦我!”

拦也拦不住!

暮青看得出华氏不喜自己,但见她还算客气,她便也没有言辞太过锋利。且此时救元修要紧,她没有心思跟后宅女子争吵,于是又道:“心脏中刀,致死率有九成,元修今夜命悬一线!”

华郡主爱子心切,一听此言,果然心如刀割六神无主,暮青趁此时机便进了里屋。

暖阁外,赵良义诧异地问王卫海:“我刚刚有说大将军心口中刀吗?那小子咋知道的?”

这时,暮青已在暖榻前,御医们一见是她,纷纷识趣儿地让开,别说拦,连个多嘴的也没有。

元修仰面躺在榻上,面色苍白,人已昏迷。他心口插着把匕首,周围的衣衫已被剪开,只见男子胸膛精健,心口染血,皮肉红肿,刀身几乎都扎入了身体里,黄金镶翠的刀把上印着五指血印,暗红狰狞。

暮青面色沉着——这刀果然在心口!

她在府里听说元修重伤时,还以为是他回了相府与元相国撕破了脸,元相国一怒之下动了家法。但刚才在门口听说元修是被匕首所伤,便猜测他十有**是自伤了。以元修的功力,能重伤他的人不多,偏偏此事又发生在抚恤银两案查清之后,想想便知是他回府后与元家人起了冲突,才自伤的。

人既是重伤,御医又不敢拔刀,那最有可能的便是伤在心口处了。

暮青翻开元修的眼皮看了看他的瞳孔,又探了探他颈旁的脉动,回身问御医道:“他伤了多久了?”

为首一名老御医,瞧官服应是正五品的太医院提点,此职乃太医院的最高职。那老御医算了算时辰,道:“有半个时辰了。”

“这匕首有多长?”

“这…不知。”

“糊涂!怎不问?”暮青斥道。

一干御医脸色难看,身为医者,被一介仵作斥责,难免有人心生怒意,今晚整个御医院的圣手都在,太皇太后、元相国、华郡主,一个一个地给御医施压,说若救不回元修,要他们提头来见。御医们压力正大着,原以为暮青来了只是看看元修,没想到她倒问起伤情来了。

难不成,她还想施救?

大兴医术最精湛的圣手们都在御医院,连他们都没办法的事,区区验看死人的仵作能有办法?

但御医们敢怒不敢言,此话也就是在心里骂一骂,这活阎王嘴毒着,敢剖人腹敢取人心,如今朝中上下是怕了她,恨不得躲着她走。

老御医却知暮青问及此事是为了估摸伤情,但侯爷是在永寿宫里伤到的,这刀不知是侯爷带着的,还是太皇太后宫里的,侯爷险些死在永寿宫,哪个御医不要命了敢问这事儿?

“刀伤在心脉旁,十分凶险,虽有止血圣药在,但拔刀时难保不伤心脉,瑾王未到,下官们只好让侯爷先服了固气续命的汤药,这刀眼下是不敢拔的。”老御医耐着性子道,他身为御医院提点,若元修救不回来,太皇太后头一个拿他开刀问罪,因此别人避着这活阎王,他却不能避。

多一个人,多一分力,且听她有何见解。

暮青望一眼那刀,只觉得凶险,沉声道:“幸好你们没拔,心内出血,若来不及清理,形成血块压迫心脏,随时可能引起骤停!”

老御医听了眼神微亮,她说的血块应是瘀块,虽词儿不同,倒也能懂,于是问:“那依都督之意…”

“不知刀有多长,我没办法估计伤情。这刀是斜着扎进去的,不知有没有刺穿左上肺叶,割伤左心室,如果伤了心室,不知有没有穿破心包,心包腔内有无积血,有无伤到动静脉。”暮青摇头,面色凝重。

心脏刀刺伤是心胸外科最凶险的外伤,抢救成功率极低,伤者随时有生命危险!

元修今夜遇到了何事,怎会对自己下如此重的手?

这刀若伤了心肺,没有医疗器械,缝不能缝,血不能输,巫瑾来了又有什么办法?

“你们都在等巫瑾,他若来了,定有办法?”暮青回身问。

一干御医却因她方才的话愣着,那些心室心包之言可从未听说过。

老御医眼底生着异色,嘴上忙回道:“王爷乃毒医圣手,又擅药蛊,图鄂一族本就有些不为人知的秘术,王爷又是图鄂圣女的血脉,下官们觉得若是他来了,定有回天之术!”

“好!那就等他来了再说!”暮青听后下了判断,转身看向外屋,问道,“郡主可知这匕首有多长?”

华郡主见暮青到了里屋,自是放心不下,又恐自己进屋添乱,便由元钰扶着立在里屋门口,听见暮青与御医院老提点的话,目光已是渐深,听见暮青问她,便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不知,这匕首是太皇太后宫里的。”

御医不敢说的话,她敢说。

“那就派人即刻去太皇太后宫里,问一问匕首有多长!”暮青更敢说,说罢便往桌前一坐,道,“另外,拿笔墨纸砚给我!”

巫瑾不知何时来,不能这么干等着。

“去问!”能救爱子性命之事,华郡主自不耽搁,她遣了婆子出府进宫,又命人给暮青安排笔墨。

笔墨很快便送了来,那被差遣入宫的婆子却刚出侯府便见长街远处,有灯光透雪而来,她还没看清来者何人,便听有宫人高声传报。

“太皇天后到——”

“圣驾到——”

那婆子顿惊,忙跪在门口迎驾,待銮驾到了,领着宫人便进了府往西暖阁而去。

西暖阁里,房门大开,华郡主领着元钰和婆子丫鬟,御医院提点领着一干御医皆到院中跪侯,元敏下了轿辇便怒斥道:“御医不在屋里施诊,出来作甚!”

斥罢,元敏便急匆匆进了屋。

她在前,步惜欢在后,一进暖阁,元敏便愣了愣。

只见里屋桌前坐着一人,正低头疾书,听见太皇太后和圣驾到了,非但没出屋跪迎,连头也不抬。

第七十章 仇人相见

那少年雪衣银冠,袖束腕甲,武将装束,烛光照着眉宇,虽其貌不扬,却别有一番霜寒之姿。

明知凤驾与圣驾到了,却不起身,不跪迎,世间竟有这等狂徒!

元敏未见过暮青,但一眼便猜出了她是谁。安鹤扶着她,阴柔地瞧了暮青一眼,刚要开口,元敏便抬手阻止了他。

暮青知道元敏来了,却不想跪她,她是不是她的杀父仇人她还没查清,但今晚救元修要紧,她尽量让自己专注于眼前所做的事,不去想元敏。

御医们苦哈哈地进来,守在榻前,把脉的把脉,开方的开方,假意忙碌。

御医院老提点好奇暮青在做何事,走过来一瞧,顿时两眼发直,面露异色!

步惜欢倚在门边,瞧见老御医的神色,缓步到桌边坐了,拿起暮青放在一旁晾干的纸笺,目光一落,挑了挑眉。纸上画着一物,他认得,今儿早晨刚瞧见过——人心!

那人心画得颇为真实,瞧着就跟今早从那尸体里取出来的一样,上头写着几个清雅卓绝的题字——心脏解剖图!

步惜欢眼神一亮,眸底笑意深沉——嗯,她还会画画!只是这技法与宫中画师和历代名家的大不相同。

男子背对着外屋坐着,懒倚在椅子里,看着暮青,看着她的画,不知是对人感兴趣,还是对人心图感兴趣。

元敏立在门口,目光落在步惜欢身上,晦暗难明。兄长曾担心那少年是皇帝的党羽,今早在刑曹堂审时皇帝曾当面打趣少年验尸不精,看起来不像是他的党羽,但皇帝此刻之举似对少年颇为感兴趣,看着又像是他的人了。

元敏嘲弄一笑,君心难测,真真假假,在宫里这些年,皇帝倒把此道学得不错,越发让人看不透了。

屋里屋外静得落针可闻,只是场面有些怪异。

元敏贵为太皇太后都在外屋站着,身旁由华郡主和元钰陪着,里屋御医们候在一旁,帝王和臣子共坐一桌,那臣子不但坐得住,还自始至终都没抬头理过人。

暮青低头继续画她的图,画好的就放去一旁晾着。步惜欢一张一张的拿起来看,只见一张画的是剖开的心,题字为“左心房解剖图”,又有一张画的是半个人身,胸骨包着人的心肺,上头写着“心脏与肺叶的位置”,暮青还画了两张图,分别写着“左肺外侧观”和“左肺内侧观”!

她画得很快,而且笔法写实,连心肺上的血脉都细细画了出来,五张图没用多少时辰,仿佛这些她画过无数遍,看过无数遍,闭着眼都能画出来。

“拿丹青来!”画好之后,暮青将五张解剖图拿来细看,沉声吩咐道。

元敏在外屋,步惜欢在对面,暮青的态度好似两人不存在。

“去拿!”华郡主吩咐身后的婆子道。

片刻后,颜料拿来送去桌上,暮青提笔蘸着丹青给解剖图上色,心染朱红,肺染赭色,主动脉描红,肺动脉描蓝,气管描金!左肺的两张画里,她甚至分区域晕染上色,足用了七种颜色!

上色之后还不算完,暮青将晾干的解剖图拿过来,以蝇头小楷画线标注。

心脏解剖图上,她标——主动脉弓、动脉韧带、肺动脉干、左心耳、左房支、心大动脉、左心室、心尖。

左心房解剖图上,她标——主动脉、肺动脉、肺静脉、左心房、二尖瓣、左心室、室间隔。

肺的内外侧观图上,她也标注了尖段、尖上段、前段、后段等九个部位。

御医们纷纷侧目,把脉的不把了,开方的也不开了,个个瞄着桌上,两眼发直,目露惊色。

五张图,画得鲜活扎眼,标注详细详尽。

这是翻遍历朝医术典著也翻不到的五张图,是御医院的圣手们见所未见的五张图,图新奇,词陌生,看得一群医痴心痒手痒,恨不得抢过来!

但也有心存质疑的,这些图见所未见,词儿更是未曾听过,这少年从何处学来的,又如何保证画得准确无误?

暮青没空理人,五张解剖图完成后,以防万一,她又吩咐道:“命人去义庄,看看有没有刚死一两日的新鲜尸体,有就抬来备用!”

这要求华郡主没有立刻差人去办,屋里屋外的人听见此言都露出一副古怪神色,几个婆子丫鬟更是面露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