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命悬一线,府里还要抬来具尸体,岂非晦气?

这不是在咒侯爷死吗?!

但太皇太后和帝驾在此,谁都不敢放肆多言。

但元钰敢问:“六哥待都督不薄,都督为何命人抬尸来侯府?这岂不晦气?”

“晦气要紧,还是救你哥的命要紧?”暮青抬头望向元钰,记得元修颇为疼爱她,因此淡淡解释道,“巫瑾来后,我会与他合力为你哥拔刀,这几张图是画给巫瑾看的,为的是让他了解刀扎下去的位置,但是万一巫瑾看不懂,或是你哥的伤情复杂,这图难以解释得全面,尸体便可以帮我们一个很大的忙!所谓看图千张,不如一观真貌,我可以寻一把同样的匕首,以同一角度扎进去,模拟出伤情,以寻拔刀之法!”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医疗器械不足,元修身上的刀容不得拔两次,一点儿失误都不能有!但剖尸模拟伤情毕竟是耗时耗力的,元修能不能撑那么久还是未知数,所以她才画了解剖图,打算让巫瑾先看图探讨,如果他能看懂,那么或许可以不必剖尸。

暮青虽然解释了,但她的解释实在有些骇人听闻,元钰瞪大眼,还没从震惊里回过神来,元敏便对安鹤道:“你派人去办!”

莫说一具死尸,只要能救修儿,就是屠尽天下人,她也无惧!

“老奴遵旨。”安鹤柔声笑道,笑罢抬眼望向暮青,问,“不过,都督要的是新鲜尸体,死了一两日的就不新鲜了吧?不如,新杀一人?”

步惜欢听了,深看暮青一眼,那目光有些担忧。

暮青已看向了安鹤,只见这太监高帽华服,面施脂粉,眼角熏着艳丽的红胭,年纪难辨,气质阴柔,她略一打量,双拳倏地紧握!

这太监身穿华服,又跟在太皇太后身边,莫非是盛京宫总管——安鹤?

安鹤!安鹤!

暮青望着那阴柔的太监,桌上烛光跃动,她的眉心也似有团火在跳,恍惚间,她看见爹临走时挥手作别,看见义庄那盖着草席露着官靴的尸身,闻见尸体的腐气,感觉得到她背着爹走最后一程,那双臂搭在她肩膀上的冰凉…

一幕幕似在眼前,一幕幕好似昨天。

下毒的凶手近在眼前,暮青握拳屏息,杀机心头起,眼看着戾气将生,杀意将显,耳畔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青青,稍安。可还记得我前些日子与你说过的话?”那声音少了些懒散,多了几分春风和煦般的暖,莫名使人安定。

暮青一醒,眸中将要生出的戾气因看向步惜欢而躲过了安鹤的目光,安鹤只怔了怔,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但似乎一切如常,这古怪的感觉令他盯住暮青细看,暮青的神色却淡了下来,再不见波澜。

步惜欢说过,安鹤内力高深,她不是对手,他会陪她去找他。

今夜相见实属意外,她没能控制好情绪,但确实今晚不是动手的好时机。

那么,她等!

步惜欢坐在暮青对面,见她平静了下来,微微垂眸,遮了眸底的疼惜。他与元氏同一屋檐,早已习惯了忍耐静待,笑颜相对,筹谋算计,蚀骨折磨。十九年,他已习惯,却不希望她习惯。他不忍,那些蚀骨折磨,总想着他尝过也就够了,但终究还是让她尝了一回这忍耐滋味。

一回已经够了,这安鹤是不能留了!

今夜并非报仇的时机,安鹤乃大内高手,她若心怀杀意,他必定感觉得出,到时她的身份就有暴露之险。

过了今晚…

男子眸底寒凉如雪,抬头时还是那副散漫悠然的神态,好像刚刚一切都不曾发生,话不是他说的,杀意也不曾从他心头起过。

暮青知道方才是传音入密,她在草原上扮成勒丹兵潜入狄人部族的那晚曾听元修用过。

“都督之意如何呀?”安鹤见暮青不说话,又开口问道。他刚才觉得有些古怪,但再细看,已从暮青身上寻不出什么,因此便出声问她,想看看能否瞧出什么来。

“好啊。”暮青竟点头答应了,这让安鹤有些意外,他听闻暮青乃刚直之人,作风冷硬,没想到她会同意杀一个人送来。但心里想着,却听暮青又开了口,“谁的尸体都行,只是总管大人的不行。”

安鹤一怔,笑问:“为何?”

杀谁都行,杀他不行,这少年倒是个会说话的,谁说她不懂人情世故的?

“太监的尸体不好用!”暮青冷笑道。

安鹤涂着粉的脸由青转红再转白,一连变了好几个颜色。

多少年了…自从太皇太后得势,就不曾再有人敢如此讥讽他了。

这少年…

“都督说笑了,老奴记住了。”安鹤阴柔一笑,眼底神色带毒,深深看了暮青一眼,转身办事去了。

第七十一章心口取刀(上)

“等等!”

安鹤走到门口,听见暮青的声音传来,他回过身来,遥遥望着里屋。

少年坐在桌旁,烛影晃得眉心忽明忽暗,瞧不真切,只听她道:“刚才与公公玩笑的,切莫当真。”

安鹤:“…”

“我要死了一两日的男尸,不要新杀的,公公可不要出了门就杀个人送来。刚死还是死了一两日,我验得出来。若送来的是刚死的,谁杀的,谁偿命!”少年拿起张画来,对烛看画,鲜红的人心透光而出,刹那杀气逼人!

安鹤看了暮青片刻,阴毒一笑。

好些年没见过这等狂徒了,怪不得朝臣们这些日子都头疼着。

有趣!

安鹤出了西暖阁,一群小太监忙提灯引路,往义庄而去。

一行人刚出了侯府,长街后便有一队精兵策马驰来,后头跟着的马车轱辘都快跑散了,到了侯府门口,领队的亲兵跃马而下,掀了帘子便将一名男子半请半拽的拉下了马车,往西暖阁而去。

暮青见到巫瑾时,他仍是那般宽袍广袖的南国风华,只是风尘仆仆,脸色苍白疲惫。

他进屋便欲行礼,元敏赦了,道:“瑾王不必拘礼,救人要紧。”

巫瑾躬身一礼,未应声便进了里屋,一看暮青在,眸底顿时生出些神采,“都督也在?”

“陛下也在。”暮青道。

巫瑾这才看见步惜欢,忙尴尬行礼,步惜欢也赦了礼节规矩,噙着笑意味不明地瞧了暮青一眼。

瞧着她貌不惊人的,倒比谁都招人眼!

“行了,快救人吧!”步惜欢没好气道。

巫瑾这才到了暖榻旁,瞧过元修的脸色后便拿出帕子搭在他的手腕上诊了脉,问道:“服过何药?”

老御医忙答:“固元丹。”

巫瑾闻言从身上取出只瓷瓶来,倒了三粒红丸,一群御医干瞪眼,暮青上前便捏住了元修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将药服了下去。

巫瑾看向暮青,她竟记得他有洁癖,倒是有心了。此事虽满朝皆知,但每次他到了朝臣府上,府里的人心系病患六神无主,因此少有人还能记得,没想到她还记得。

老御医见元修服了药,忙问巫瑾道:“敢问王爷,侯爷心口这刀…”

“十分凶险。”巫瑾眸光沉静如水,转身问,“这刀有多长?”

他问的跟暮青问的一样,老御医却不知,更不敢问。华郡主说了,刀是太皇太后宫里的,侯爷伤在永寿宫里,太皇太后担忧自责,在她面前提刀的事岂非是在往她伤口上洒盐?她定容不得那人,谁敢问?

“老祖宗…”华郡主看向元敏,事关爱子生死,她敢问!

“三寸。”元敏面色沉静,眸底波澜不兴,望如一湖死水。

气氛死寂,人人垂首,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太好了!”一声少年清音忽然传来,把暖阁里的御医宫人、婆子丫鬟全都吓得脸色发白。

元敏望向暮青,死水般的眸底忽起波澜。自她来了西暖阁,少年见她不拜,她未降罪,出言讥讽她宫里的太监总管,她未降罪,但这一刻,她看向少年,目光凌厉如刀!

华郡主也沉着脸色,若非这少年能救修儿,真要将她撵出府去!

暮青视而不见,在榻前又望了眼元修心口的刀,道:“刀不长,斜着扎进体内,体外留了小半寸,武者胸肌较常人要厚,运气好的话,兴许这刀没有伤到肺叶,但有没有伤到心室还不好说。”

她看罢那刀,回身便往桌前去,“王爷来看!”

巫瑾依言跟来,刚走到暮青身后,她便转身将那画好的五张图交给了他。巫瑾低头一看,不由凝眸屏息,男子低着头,无人瞧见他的神色,只见他快速将那五张解剖图看过一遍,又一张一张细看,里屋静得只闻烛火噼啪声和翻阅纸张的哗哗声,不知过了多久,巫瑾抬头看向暮青,眸光皎如明月,灿若星辉。

“这些…乃都督所画?”巫瑾问得温柔,和风细雨里却暗藏波涛。

“等王爷来时所绘。”暮青点头道,问,“这些图王爷可看得懂?”

“都督画得鲜活,注解详尽,我虽不能一眼便尽知其意,但浅见还是有的。”巫瑾态度谦和,问道,“都督是想通过这些告诉在下侯爷心口的刀扎在何处,取刀时要避开何处?”

“没错!王爷来看!”暮青把桌上三盏灯烛拉得进了些,巫瑾将那五张图放下,两人对灯商讨取灯方案。

“目前来看,刀应该没有伤到肺叶。”暮青把那两张左肺的解剖图拂去一边,只把剩下三张放在面前,指着那张心脏与肺叶位置的图道,“刀刺入了左胸,胸骨未断,从刺入的角度来看,刀尖儿应在左心室。”

“都督在担心如何补心?”巫瑾一语道破暮青的担忧,她标注的血管,他称之为心脉肺脉,词虽不同,其意可懂。拔刀时倘若能避开这些血脉,那么元修今夜的凶险便减了一分,但凶险的是刀尖若伤到了心脏,那么即便避开了这些血脉,人还是救不回来,除非有补心之法。

“你知道补心?”暮青讶然,所谓补心应该就是心脏缝合手术,巫瑾既然能问出这话来,想必他是听说过的!

“此乃图鄂秘术,我幼时看过医典,也曾听娘说过,但并没有真为人补过心。”大兴人不是南图人,南图民风更开放些,而大兴人太重身体发肤之论,患病皆以汤药调理,不肯伤发肤半分,因此他一直没有机会一试,“都督亦知补心?”

“知道,而且补过,但我只补过死人的。”暮青是法医,不是胸心外科医师,通常放在她面前的都是解剖台,而非手术台。她实话实说,暖阁里却一静,一屋子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的投到她身上,意味各有不同。

华郡主爱子心切,听不得这晦气话,怒斥道:“原以为都督精通医道,没想到竟是把我儿当死人医?”

“我没医过活人,既要与王爷一同救人,自要交个底。”暮青道,搭档之间若不知底,救人时必出乱子,元修这次本来就险,她不想到时增加危险几率。

“你们倒是交了底,旁人听得没底了。”

“那敢问郡主,何人能让你心里更有底?”暮青顾念华氏是元修的娘亲,理解她担忧爱子的心情,因此一直忍着,与她说话不曾言语过于锋利,但她不想把救人的时间用来吵架,因此一语便堵了华郡主的嘴。

华郡主无话反驳,这满屋子的御医还不如一介仵作!

元敏却道:“图鄂一族既有补心秘术,想来瑾王便可救人,若需人帮忙,御医院自有御医。”

要一个验看死人之辈来救修儿,她不怕晦气,还怕把修儿的命给搭上呢!

哪成想,一群御医听了,脸上皆有惶恐之色,取刀都怕伤了元修的性命,何况补心?活人的心若剖开了,那还能活?若人死了,岂非要祸及满门?

元敏一看御医们的神色便知他们心中所想,不由心头烧怒,问巫瑾道:“你说,他们能不能帮上忙?”

巫瑾垂着眸,躬身一揖,广袖如月,“回太皇太后,御医不通人身血肉脏器之道,帮不上忙,要救侯爷,非都督不可!”

此话不虚,但他也有私心。

她今早剖腹取心,此事骇人听闻,他在城外庄子上都听说了,只恨他不是大兴朝臣,不能上朝,因而没能在场。今夜有幸能与她一起施救于人,这等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

御医院的圣手们平日里最恨人不信他们的医术,今晚却破天荒的松了口气,医术不精有时也能保命。

“好!好!”元敏看着御医们垂首躲避的样子,怒笑一声,眸底似涌出毒来,修剪得尖利的指甲一个一个地将他们指过,最后停在暮青身上,“好,那就你来救,救不了,本宫要你满门…”

“满门抄斩?”暮青直视元敏,自她来后,她还是第一次正眼看她,年逾四旬的女子看起来不过三十年华,华裙如墨,云髻素妆,那容颜本是牡丹国色,眼尾熏着的红胭却添了厉色,艳若蔷薇。

这便是元敏?

暮青冷笑,道:“太皇太后有所不知,下官满门不过一人尔。”

满门抄斩,听着可怕,也不过是她一条命。

步惜欢微微蹙眉,抬眸看向暮青,见她单薄的肩头似落了霜,窗外梅影摇动,少女一身儿郎袍,脊背挺直,似雪侵不透,霜摧不折。男子望着她,唇边的笑似刻上去的,眉宇间忽有晦暗之色一闪而过。

元敏这才想到曾听元相国说过,这少年无父无母孤身一人,因而敢行旁人不敢行之事。她多年不曾如今夜这般心乱,竟忘了此事,“好,那本宫不要你满门,若是救不活修儿,本宫就要你府中人的命来偿!”

刚正之人不怕死,却怕无辜之人替她死,世间之人只要知其性情喜好,便可知其弱点。

果然,暮青听了,面色顿寒!元敏见了舒心一笑,等着暮青忌惮俯首,却见她目光如刀,怒声问道:“那敢问太皇太后,元修是因何人所伤?”

屋里传来阵阵吸气声,御医们低着头不敢看元敏的脸色,素来听闻这英睿都督是个狂人,却没想到如此不怕死!

太皇太后身份尊贵,身为人臣,便是赐死也只有领旨谢恩的份儿,更别说赐死的是她府里的下人,抗旨不尊,此乃死罪!

谁都没见过暮青这等胆大狂徒,元敏也没见过,她面无表情地望着暮青,目光又如一潭死水,不见波澜。

元敏不说话,暮青却还有话说!

“再敢问太皇太后,侯爷重伤,御医无能施救,太皇太后都不曾降罪,为何倾力施救之人要被以阖府之人的性命要挟?这是何道理?”

御医们闻言大惊,纷纷跪了,齐声请罪,“臣等无能!”

元敏看也不看御医们,只望着暮青,眸中依旧古井无波。半晌,她不怒反笑,缓缓点头,“爱卿说得有道理,本宫担忧修儿的伤势,心乱了。那爱卿就治吧,救得活修儿,爱卿有功,本宫定有重赏,若救不活,那便是修儿的命。”

最后四字如从牙缝里咬出来,元敏却依旧笑容和善。

天家贵胄手里提着可杀尽天下人的刀,不需要与人讲道理,要谁生便生,要谁死便死,只是这少年不懂。无妨,多辩无用,何谓强权,有她懂的那一日。只是今夜相见,她对她的看法倒有所改观,原以为她是个能拿捏得住的,未曾想倒是她以往看轻她了。

“好!那就请诸位都当一回哑巴,别再耽误时间,谁再啰嗦一句,那就是延误救人之机,劳烦自刎谢罪,别到时人救不活,便把罪怪到我头上!”暮青扫了眼暖阁里,目光扫到之处鸦雀无声。

这回是真安静了,宫人搬了椅子来,元敏就在里屋门口坐了,华郡主和元钰陪在一旁,身后太监宫女丫鬟婆子都各自找地方垂首站好,只等着看。

暮青收拾了心情,重新与巫瑾商讨了起来,她问:“补心之术,王爷还记得多少?”

“悉数记得。”那典籍虽是他年幼时所看,但他自幼对医道便天赋卓绝,看过的医典大多过目不忘,因那是秘术,他记得格外清楚些,这些年他一直想试试此法,奈何没有机会,心中因有所执念,那秘术便没有因年久而淡忘过。

“那补心之术里可曾提到过用什么丝线?王爷身上有没有带?”外科手术里,缝在体外的线可以拆,缝在体内的却要用可吸收的,比如羊肠线和胶原蛋白缝合线,但这些线都寻不到,假如元修的心脏被刀尖所伤需要缝合,没线是不成的!

暮青心中焦急,却见巫瑾一笑,叹道:“都督虽非医者,见闻之广却天下少见!”

他从袖中拿出只掌心大的玉盒来,盒子打开,里面赫然放着一圈丝线!这丝与寒蚕冰丝不同,比冰丝粗些,但触之柔软冰凉,不知是以何物所制。

“此乃白獭丝,传闻可融于血肉,乃图鄂秘宝之一,千年不腐,千金不换。我不曾用过,不知是否真有其效,听闻侯爷被匕首伤了心脉,我便带来了。”巫瑾道,他来大兴,身上带了两件秘宝,一件与人拿来当做了交换,一件便是这白獭丝了。

白獭?

暮青诧异,她知道纯天然胶原蛋白缝合线是取材于獭狸的肌腱部位,吸收完全、抗拉强度高、生物相容性好,还能促进细胞生长,但这白獭丝不可能是她所知的那种缝合线,不提工艺,就说保质期,巫瑾在大兴为质近二十年,生物制品不可能二十年不腐。

这丝什么来头?

暮青一时看不出,也无心细想,只能信巫瑾一回!

“那好,我们定一下拔刀的方案!”

“都督请说。”

“有一件事是我担心的。”

“何事?”

“你的洁癖!”

“…”

“我熟知血管脏器的位置,有办法在拔刀的过程中避开动静脉血管,也会尽量让元修减少出血,争取在刀拔出的最短时间内缝合心脏,但这些都需要你的协助,即便你戴手套,你还是会碰到他,你确定能行?”一旦开始手术,就容不得有失,这话暮青要事先问清楚。

巫瑾笑容有些苦涩,道:“不行也得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