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青冷淡地看着元谦,无惊无疑。以元谦的心智,今早朝中得知她在遇伏的事后,他就该知道昨夜事败了。这半日的时间里,他有应急之策也不奇怪。无论他如何应变,也逃不过其他的铁证。

阁楼里极静,数双眼睛盯着巫瑾把脉的手,只觉得时间流逝如沙,慢得令人心焦。半晌后,巫瑾收手取回帕子,深深看了元谦一眼,回身道:“公子无恙。”

什么?!

暮青都怔了,身旁皆是吸气屏息之声,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见元谦如此坦然淡定,原本心存一丝宽慰侥幸的元广,只觉得急怒攻心,华郡主忙扶住他,元敏立于众人之首,寒声问:“谦儿,你对此有何话说?”

元谦古怪地挑起眉,反问:“方才不是姑母说梦见侄儿久病忽愈,乃大吉之兆吗?想必姑母一梦成真了。”

元敏本无怒意,听闻此话,心头忽觉火烧,指着元谦道:“你!好…姑母真是看走了眼。”

“孽子!”元广怒斥一声,问,“那些事果真是你做的?”

“哪些事?”元谦一副听不懂的样子,“父亲今夜前来,不是请了瑾王为儿子诊脉的?”

元广一口恶气堵在心口,连连喘了数口气也顺不下去,华郡主边抚着他的心口,边痛心疾首地问:“谦儿,为何如此?我一直待你视若己出,何以如此?”

元谦闻言,笑而不语,那笑似乎平常,却总让人觉得有些淡淡的嘲讽。

元广强压住怒意,问:“好!你不知今夜如此阵仗所为何事,那为父就来问你!十四年前,可是你杀了勒丹大王子,将其抛尸别院湖中的?这些年来,可是你暗通胡人,豢养死士,囤积战马,企图杀西北新军于呼查草原上?前些日子,可是你教人犯下大案,意图将外城和宫里的守卫和禁卫兵权换到自己手中?”

话说到这份儿上,已是什么都挑明了,元谦却笑了声,问:“父亲是从何处听来的,说这些事是儿子做的?”

不待元广说话,元谦便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暮青,又看了眼巫瑾,意味深长地对元广道:“瑾王的医术冠绝天下,他说儿子无恙,儿子便是无恙。英睿都督断案如神,前朝本朝无人能及,他说儿子有罪,儿子便是有罪。爹,你从未信过我…”

元广一怔,心口仿佛被重锤砸了下,闷疼。不是为这意味深长的辩解,而是为那一声爹。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发妻所出的孩子开始称他为父亲,这般亲昵的一声爹,如果不是他今夜叫出来,他都没注意到他有很久没这样叫过他了。

到底有多久?他真的想不起来了…

许是因这难得亲近的父子之情而心生动容,元广长出一口气,觉得怒意渐淡,难得生出些愧疚与和软,点头道:“好,爹信你。方才那些事,你一件一件的说,只要你说得通,爹就信你。”

这是他难得的让步,哪怕对元修,他都从未如此过,元谦却又笑了一声,这回任谁都看得出他的嘲讽。

“原来,相信还有条件。”元谦摇了摇头,失望,嘲讽。

他的眉眼与元修只有三分相像,那柔和的五官和孱弱之态有七分像他的生母,这般失望与嘲讽像一把剑般刺中了元广,他刚压下的怒气又生了出来,问:“你说还是不说。”

元谦无话。

元广见此,怒极反笑,点头道:“好,你不说。取家法来!”

第二百一十二章 正面交锋!

阁楼里没有下人,除了安鹤。

华郡主刚想开口相劝,暮青便先声道:“且慢。”

众人侧目,暮青走向元谦,却在巫瑾身旁停住,有意无意地将他挡住,问:“我今夜来此前,审了梁俊的友人,那个提醒梁俊外界传言的人。梁俊厌恶青楼,不会结交成日花天酒地的朋友,那么他的友人是怎么得知的青楼的消息?那人说,他也是从友人那儿听来的,他的友人是司药局的典药官,前些日子听于副使说的。那于副使是何人?刚领了司药局院判之职的人,你外公的得意门生。”

巫瑾看着暮青的背影,微怔。窗外火光明如白昼,她面向明窗负手而立,背影单薄,却韧如寒竹。他幼时入盛京为质,孤独守望二十载,从无人在艰难时为他挡险,今夜挡在他身前的却是个女子,身形不比他壮,身量不足他高…

巫瑾垂眸的那一刻,皎若明月的眸光似乎至洁至柔,却将一腔难解的心绪尽埋于心底,未流露半分。待心情渐渐平静,他想要抬眼时瞥见暮青的手,忽然又怔了怔。

她的手半握着,掌心里隐隐可见一抹寒光。

刀!

巫瑾抬眼看向元谦。

元谦在笑,嘲讽的笑,“我外公的得意门生说了句闲言碎语,传到梁卫尉耳中,致使他杀了人,因此便是我怂恿他的。听闻英睿都督断案如神,原来就是如此断案的。”

“你很会偷换概念,我得出你在幕后操纵一切的理由绝非因为此事,但此事加重了你的嫌疑。”

“嫌疑?我朝律法,何时有嫌疑就能定一人之罪了?”

“你在等我给证据?可你知道证据还在西北,我今夜找你,手里并不会有铁证。”

元谦笑而不语。

暮青也冷淡地一笑,“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是否忘了一人?”

元谦依旧不语,笑容渐淡。

两人相视,都沉默了下来,漫长的死寂,无声的较量,杀机暗藏。

“元睿!”两字如剑,斩破沉寂,暮青率先开口。

元谦的笑容依旧浅淡,却像是刻在嘴角的。

暮青看着他,对元广道:“相国大人,我们在花厅里是如何说的?还不去?”

元谦闻言仰头望向元广,就在他仰头之时,暮青负在身后的手忽然垂下,刀光如电,直射元谦的咽喉!

暮青在巫瑾身前,离元谦仅有五步,这一射,猝然,迅捷,势若雷霆!

元家人齐惊,连吸气的时间都没有,刀光便至,情势突发!

只见元谦一拍轮椅扶手,掌下忽生铁石铮声,刺得人耳膜一痛,震得刀光忽生残影,嗡嗡一晃,落地之时,元谦的手指往扶手下一扣,轮椅急退,退到窗边才停了下来。

阁楼里顿时静了下来,这一静,刚才的事好似如梦,唯有桌上扑灭的烛火提醒着元家人,一切非梦。

元谦靠着轩窗,背衬着窗外火光,人融在黑暗里,神情不辨,却能感觉得到他正盯着暮青。

暮青也盯着他,冷淡,微嘲,“好内力!”

这一出声,打破了沉寂,元家人回过神来,元广惊问:“谦儿,你的内力从何而来?”

元谦听而不闻,只望着暮青。

暮青也不理元广,对元谦道:“我刚才提到元睿时,你的神情解开了我的疑惑,感谢你。原本我真的只是疑惑,当初我和元修在关外陷入流沙坑后,元睿带着青州军到关外寻人,他以为能找到暹兰大帝的宝藏,亦或发现元修未死时能在地宫里杀了他,却没想到被自己的姑母和亲爹算计,密令青州将军吴正在地宫里除掉他。这出人伦惨剧听说是因为元睿近年来与青州总兵侯承业过从甚密才招致的,我在西北时完全没有怀疑过此事,可是得知了你是幕后之人后,我就很疑惑——元睿与青州总兵过从甚密,而你的组织在青州有分舵,养战马的地方也在青州,怎么你们元家兄弟都看上了青州?眼光真够一致的。”

“当然,这只是我主观上的好奇,理性推测,不是没有巧合的可能。只是我今晚才知道幕后之人是你,是不是巧合已经没有时间去查了,所以只能当面问你了。你刚才听到元睿时的反应告诉我,此事还真不是巧合,元睿一定知道你的一些事,如果他醒来,你觉得他会说些什么?”暮青虽然问着元谦,却不打算听他的回答,她只想听元睿的。

于是,她对元广道:“相国大人还不去?”

元广盯着暮青的背影,杀意暗压在眼底,寒声道:“本相不记得答应过此事。”

此话一出,元谦的目光便深了些。

暮青迎着元谦的目光,面无表情地耸肩,“不是只有你才会骗人。”

巫瑾闻言怔了怔,随即失笑,他看着暮青的背影,方才还觉得这背影坚毅不摧,此刻只觉得孩子气。

他发现她手中藏着的刀时就知道她与元谦谈话另有目的,元谦如果想要认罪,他诊出他身子康健时,他就该认了。既然他不打算认罪,而梁俊的友人所招供的事又非铁证,那么何必白费口舌?

她费此口舌,必然另有目的。

在花厅里,她根本没有提过元睿,元睿中毒未死回到了相府,此事是元广的心病,怎会同意救醒元睿?她是故意骗元谦的,因为元谦知道他爹不会轻易答应此事,心中存疑,必定会看向他爹求证。而他坐在轮椅里,看人时势必会仰头,一仰头必定会暴露咽喉。

她趁机出手,元谦要么还手,要么死。

不想死,元谦就得暴露武艺。

从她开始跟元谦谈话起就一步步地算计着,不仅借机提到了元睿,印证了心中的猜测,还逼元谦暴露了武艺。这一箭双雕的计策精彩得叫人赞叹,可…

巫瑾笑着摇了摇头,她刚刚的话那般孩子气,兴许她从一开始就只是想面对面的打败元谦,扳回一城。

她很在乎被凶手骗了吧?只是冷着脸,未曾表露过罢了。

暮青的脸上的确看不出在乎的神情,只道:“相国大人不记得花厅里的事不要紧,记得今夜在此所为何事就可以了。”

元家密除元睿的事,元修已经知道了,元广藏着掖着,不过是怕元睿醒来后嚷嚷得满府皆知,传出去坏了相府的名声。但如今已不是在乎这些的时候,所谓两权相害取其轻,元广若是连这样的判断都做不出,元家何以在朝中立足至今?

暮青半点也不担心,元广会同意的,他只是恼她,因为她刚刚险些杀了元谦,而他对这原配之子还有些感情。

但等待的时间比她想象中还短。

“把人抬来。”元敏下此懿旨时遥遥望着元谦,声音冽若冬风,眼底却波澜不兴。

元谦静静坐着,不动不说话,他融在黑暗里,无人可见他的神情,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元广身上。

元广闭了闭眼,“爹给过你机会了。”

元谦在窗前笑了声,已是晚春的日子,男子的笑声闻之却如冬风卷过窗外,哀哭如鬼号。这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声音听得人汗毛倒竖,惊起一身鸡皮疙瘩,只觉得阁楼里阴森萧瑟,声刀冽冽,刺骨森寒。

“你笑什么?”元广沉声问。

“笑可怜可笑的父子之情,可悲可叹的夫妻之恩。”

所谓夫妻之恩,指的自然不是元广和华郡主,华郡主身份再尊贵也不过是继室,无论她嫁进相府多么风光,也改变不了元广的发妻是马氏的事实。

只是这事实已二十多年无人提起了。

华郡主眼帘微垂,想起她刚进府时,三岁的孩童清瘦病弱,榻前小童正侍汤药,见她来了,他问:“你是我娘吗?”

童音清弱,叫人听着舒心。

她想着,此子终是一出生就没了娘,病弱年幼,养在膝下时日久了,想必无碍。这些年来,也确是无碍,没想到这无碍如今竟成了大碍,若非今夜被揭发出来,日后必酿大祸!

华郡主无声冷笑,养来养去养成了狼,隔着层肚皮的待他再好,也不如那未曾谋面的亲娘。这么多年来,府里竟无一人看出来他身子无恙,身怀武艺,暗通胡人,外养死士!

真是好大的本事!

元广被元谦的话刺痛,连喘难言,华郡主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本该扶着些,却袖手未动。

阁楼里静了下来,火烛已灭,唯有火光照进窗来,晃得人脸上的阴晴之色瞬息万变,气氛诡异,暗涌如潮。一炷香的时辰后,院中火把流动,抬辇吱嘎之声由远及近,渐入阁楼,随着脚步声,两个铁甲侍卫将一人抬了上来。

那人瘦若枯骨,面色青黄,半年未见,暮青几乎认不出元睿来。

巫瑾早有准备,今夜在都督府的花厅里,暮青对他说的悄悄话便是此事,她希望他能救醒元睿,因此他才回府去备解毒之药,相府来人相请时,他便将解药一同带来了。

元睿被放到一张软榻里躺下,侍卫重新将桌上的灯烛点亮,巫瑾到榻前为元睿把脉、喂药、施针,元谦坐在窗前看着,不逃,不阻止。

暮青对他的戒备却不曾松懈,在巫瑾施针的时辰里,她一直盯着元谦,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巫瑾道:“可以了,但他中毒已深,昏迷日久,刺激神智极耗元气,他醒不了多久,速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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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三章 都督可是女子?

元睿在地宫里被毒害前发现了吴正的阴谋,想必在中毒前的一刻,已经明白了是谁想除掉他。

时隔半年,当他醒来,父子相见,姑侄相对,理该是何场景?

暮青以为免不得要看一出怨怼悲戚的戏,结果看到的却是一出求饶贪生的戏。

元睿神智虽醒,却极度虚弱,眼难睁,声难发,华郡主传人送了粥水来,亲自坐在榻前喂了他几口,又听从巫瑾的吩咐在其口中搁了片老参含着,等了一会儿才见元睿动了动嘴皮子。

华郡主俯身附耳,听了半晌,回头看向元敏和元广。两人都站在榻尾,皆无闪躲的神色,显然事已至此,羞于相见也于事无补,朝堂之上,怨恨的眼神已看得太多,如今不过是看家里的,何惧?

“他说了什么?”元敏淡声问。

“他在求太皇太后和相爷饶命。”华郡主起身回道。

元敏微微抬了抬眉头,听见此话并无怔意,反倒司空见惯,微露厌弃之色。

元广看着榻上躺着的庶长子,目光冷淡,对华郡主道:“孽子私通青州,图谋不轨,本该家法处置,若能将功折罪,或许饶他性命。你问他,他是如何私通的青州,可有同党?”

华郡主知道,元家三子,元睿因是庶长子,自幼不被元广所喜。士族门第最重家风,庶长子有辱门风,当年元家不问朝堂之事,马氏进府后多年无子,为相爷纳了几房妾室,他却不允妾室于嫡妻前生子。元睿的生母是老夫人远房表亲府上的庶女,贵妾之身,胆大妄为,在避子汤里动了手脚,使计怀了身孕,并瞒过了头三个月。事发后,相爷大怒,要将那贵妾打死,老夫人做主将她保了下来,老国公担忧此事会被朝中拿住把柄,参相爷个罔顾人命之罪,惹得府中再起风波,那贵妾的性命便保了下来。她诞下庶长子后便被送出城去关进了庄子里,后来病死在了庄子上,而相爷因长子为庶出之事受了不少嘲讽非议,故而对元睿更加不喜,不喜到连今夜身在榻前,要问他话都得让她代为传话。

华郡主道:“你爹的话,可听见了?”

元睿掀了掀眼皮子,嘴唇动了动。

华郡主俯身去听,冷淡的眸中忽生幽光,窗外的火光映着钗头,起身时流如剑光,“相爷还是自己听听吧。”

事及他的原配所出之子,还是让他自己听吧,免得日后心软,疑她故传瞎话,害他儿子。

夫妻二十多年,元广知道华郡主的性子,猜出她必是听见了要紧的话,于是忍着不喜坐到榻旁俯身听了。

元睿说不了太多的话,他只道出两个字——元谦!

元广早有准备,听出这二字来却依旧久未能动,榻前忽静,仿佛风雨欲来。

烛台上半支蜡烛静静燃着,烛芯儿忽然一爆,啪的一声!

声儿不大,闻之却如惊雷,元广忽起,起时竟觉怒意攻心,眼前微黑,身子一摇之时扯下半幅华帐,随手便朝元谦扔了过去,“你还有何话说?!”

半幅残帐落在元谦脚下,元谦淡淡看了眼,“儿子不懂父亲此话之意。”

元广怒极,拂袖而去,出了南院,入得祠堂,取出一条玄铁鞭而回。

南院里的丫鬟小厮们皆被关在柴房,外头围着重重护院,隔着阁楼有半个园子,却听见一声鞭响,惊得虫鸣声顿歇。

阁楼下,铁甲侍卫执刀而立,清冷的月光洒在长刀上,正映着阁楼轩窗,一道血痕泼在新糊的窗纸上,腥气透过窗缝儿传来,问话声也隐约传出,随夜风而远。

“…你乃原配所出,如若不是看着你的身份,青州总兵敢冒险与一介庶子往来甚密?”

“你的武艺从何而来?”

“这些年来你还做过何事,朝中还有何人与你一党?”

“说!”

“孽子!孽子!”

话声、鞭声、风声,三声作如怒海涛翻,不知翻了多久,待院内渐渐只闻风声,阁楼里已是一片惨象。

元谦倒伏在地已成血人,轮椅翻倒,血溅在窗上,地上处处是溅出的血。

元广看着后背血肉模糊的儿子,气力耗尽般踉跄了一步,玄铁鞭从手中滑落,跌进血水里,溅脏了靴袍,无力地道:“传我相令,即日起,内外城宵禁,五公子禁在闵华阁,无令不得出。”

安鹤闻言躬身领命。

“命龙武卫大将军即刻出兵围府,将晋王、御医院提点及其门生、外城守尉、卫尉押入天牢,涉事朝臣的府邸没有本王的相令也一律不得进出,违者杀无赦!”元广看着元谦,怒意已熄,平静的语气里压着杀机,“爹给过你亲口承认的机会了,你既嘴硬,想必你外公一族、御医院上下、晋王府满门,自有人会说。”

元谦还未晕过去,闻此相令依旧笑对,笑里却生了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