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三瞄了暮青一眼,瞄见她那张今日才见到真容的脸上时,古怪地把目光转开。

这时已经不能叫都督,该叫皇后娘娘了吧…

华郡主看着暮青,见少女冷眼望着城墙,再看看元修,见他也执缰望着城墙,两人谁也不看谁,一样的英姿凛凛。但在她这当娘的眼里,却看得出她的儿子虽没看身旁的少女,那眉宇间却全是别扭的在意。

她忽然便想起前年修儿回京,她一有机会就劝他见见宁昭,他却说已有意中人,是朝廷三品官府里的小姐。

她又想起修儿自戕那时,曾于病榻前唤一女子的闺名,那闺名里有个青字。

原来是她…

原来真是她!

这世间竟有从军入朝的女子!

华郡主的眼中忽生利芒,这女子与圣上之间不清不楚的,实乃祸水!

正想着,元谦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好了,既然不想叙旧,那就不必浪费时间了。”

元谦看向元修,抬手丢了把刀下来,玩味地道:“你若想救这两人,需拿你和她换,拾起刀来,押她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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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让妞儿们久等了,感谢妞儿们对元宝的关心,元宝是疱疹病毒引起发烧,并发右侧肺炎,现在住院治疗中,已经退烧了,肺炎的住院时间比较长,大概要半个月左右。过了这几天,病情稳定了就可以带回家了,每天按时到医院输液治疗就好了。

这个季节是感冒的高发期,家里有包子的妞儿们都注意一下,游乐园之类的地方尽量少去,希望小包子们都壮成小牛,健康过冬。

第二百四十六章 我的夫君是步惜欢

刀从城楼上落下,铿的一声,削白了青砖一角。

一把刀将华郡主的喉咙压出了血痕,暮青不上城楼,她便要血洒城墙。

城楼下一片死寂,五千西北儿郎望向元修,元修的眉峰压得极低,似黑云压城,风雨欲来。

元谦笑着立在城楼上,等着看。

看元修的抉择,看暮青的抉择。

看元修拾刀时,暮青的脸色,或看元修不肯拾刀时,华郡主的悲戚。

亦或暮青自愿上城楼后,圣上来到之后江山与美人之择,又或看暮青不肯上城楼时,元修面对至爱的见死不救会是何等的苦悲。

这是一个不论谁如何抉择都有戏可看的游戏。

华郡主早有赴死之意,已不惧死,她不在意自己的儿子如何抉择,只冷冷地看着暮青,看她敢不敢上这城楼。

若她敢,倒也罢了,若不敢,正好叫修儿看清,她值不值得他托付真心。

暮青抬了抬眉,在元修做出抉择之前看向了元谦,淡淡地开了口:“一年不见,你蠢得我都认不出了。”

一句话打破了城楼下的死寂,此话却着实叫人意外。

元谦临高负手,温雅的笑容僵了僵。

元修看向暮青,见少女坐在战马上,目光清冷如常,不乱不怒,却能令人感觉到并非虚张声势的不屑。

“母亲与妻子哪个重要,我不介意你问这么无聊的问题,但你至少要先弄清楚此问成不成立。”暮青仰头望向城楼,春阳照着她的眉眼,清寒如雪,“我的夫君是步惜欢,我们写过婚书盖过国玺,已拜堂成亲一年有余。生身之母与他人之妻哪个要紧,这种愚蠢的问题亏你问得出来!”

少女嗓音清亮,吐字如打巴掌,一字一个响儿!

华郡主目露震惊,步惜欢乃当今圣上的名讳,婚书国玺之礼即是嫡妻,圣上已立她为后?

元修怔怔地望着暮青,夫君、婚书、拜堂成亲、他人之妻,心口不知被哪个字眼戳得疼痛,喉口隐约涌起腥甜之气,心脉却因药力而暖,生生将那腥甜之气给扯了回去。

一年有余,即是在他回西北前…

此事众人皆是头一回听说,但今日水师观兵大典,圣上在军前立后,却是人人亲眼所见的。

元谦看见五千西北精骑的神情便知立后之事不假,脸上的笑容不由淡了些。

暮青继续道:“你想让我上城楼,必是想以我为质,换得盛京城的戍卫兵权。这兵权,步惜欢得之不易,交给了你,他便有险!他人之母和我的夫君哪个要紧,问出这种问题,还想看戏,蠢不可及!”

言外之意,她可以为了步惜欢的江山而对元修的母亲见死不救。

此话凉薄,元钰不可思议地看着暮青,目露失望。

元修也看向暮青,暮青感觉得到他的目光,却一直没有看他。

其一,她说的都是实情,不觉得自己何错之有。

其二,她已经在救华郡主和元钰的性命。

元谦将两人劫持在手,元修好端端的竟然受了内伤,显然在她来此之前就受过元谦的胁迫,而且不止一次。元修重情,母亲和妹妹的性命在人手上,那人还是他自幼敬重的兄长,他的态度必定是一退再退。

正因为他一退再退,元谦才步步紧逼,乃至到了谋换人质的地步。

元谦一年前在盛京城里犯下的大案用的皆是操控他人的手段,他惯于利用别人的弱点。他自幼困于相府,以装病求生,压抑着一腔抱负,看着兄弟在西北建功立业,看着其他士族子弟出仕为官,他却只能将一身才华寄托于书画石刻之中,不知何日是尽头。

人生百年,垂髻、志学、弱冠,他最好的年华都在隐忍中度过,既不能像别人那般一展抱负才华,也不知大业能否得成。他怕青春逝在相府,怕死得无声无息,怕大业不成,世间永无人知道相府里还有一个嫡子,无人知道他的一身才华满腔抱负。

他忧思,苦郁,长年累月,终至心理不平衡。

他压抑着真性情,以温雅谦和的假面待人,将他人的弱点记于心中,暗中利用,闲来看戏,看着那些身居高位春风得意之人被他玩弄于股掌间,看着那些人的人生轻易的就在他手中改天换地,他满足,享受,暗中嘲弄他人的愚蠢,享受操纵他人命运的愉悦感,这样他就觉得自己虽然困在相府里,但是依旧有所作为,才华并未埋没,年华并未虚度。

别人的命运在他手中,乃至天下在他手中,世间无人能及他。

这便是元谦的心理画像,极度自负的根源是极度自卑,性情的形成源于忧苦。

她曾经在青州山里为呼延昊画过心理画像,但元谦的心理画像此刻却不能当众对元修明说,因为元谦极度自卑,内心极度恐惧,这些年来,他靠着睿智和深沉的城府享受着操纵他人的愉悦感,一步一步地武装自己,一步一步地变得自信从容。这是他为自己建造的壁垒,一旦当众戳穿打破,让他直面真实的自己,他会因为接受不了而情绪癫狂。一旦他丧失理智,他就不会再顾及江山大业和人质的性命,他会让这些人都为他陪葬!

与绑架犯谈判的要点因人而异,但底线都一样,那就是绝不能刺激罪犯,以免其伤害人质。

而以元谦的性情来说,谈判时绝不可受其胁迫,否则会步步陷入他的谋算之中,脱身不得。与他谈判,必须坚持立场,不被情感所控,最好不按常理出牌,这才能打乱他的计划。但打乱他的计划,不等同于刺激他,要让他觉得事情还在他的掌控之中,只不过是与他意料之中的有些出入,多了些挑战性罢了。

这其中的分寸把握,说是说不清的,暮青只能期望元修相信她,配合她。

元谦临高望着暮青,目光幽沉,半晌之后笑了笑,果然还是那般从容不迫,“原来是皇后殿下,失敬。”

他口中说着失敬,脸上却并无敬意,“皇后殿下既然到了城下,草民理当恭迎,可惜草民有所不便,只好请殿下上城楼来了。”

元谦看了身边一眼,那把抵住华郡主的刀忽然一压,血珠顺着刀锋滴落,殷红刺目。

“元谦!”

“拾起刀来,押她上来,不然这城楼上今日便先泼上郡主的血。”元谦望着元修,眼底没有笑意,反倒看向暮青时笑了笑,“殿下是谁之妻并不要紧,只要有人更心疼娘。不过,六弟向来忠直,我倒是对他拿刀胁迫皇后殿下的场面更感兴趣,这可等同于谋逆。”

华郡主一声不吭,她先前为了阻止元修上城楼来宁愿自尽,此刻却没有出声,只是看着元修。

暮青也看向元修,同样没有出声。

这一刻,城楼下再次陷入死寂,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初时。

元修眉峰似刀,望着华郡主脖下刀锋上滑出的血珠,握着马缰的手背上现出青筋。

元谦望了眼长街尽头,暮青先行,神驹脚力快,但她到了有一会儿了,想必帝驾和百官也快到了。他淡淡地看了眼元修,没耐心等他拖延时间,于是抬了抬手,旁边的人将刀狠狠压下,刀锋入肉,华郡主脖子上的血珠顿时如线般淌落。

“慢!”元修伸手喝止,手伸出时,周身忽生狂风,城墙下躺着的刀被狂风拔起,凌空入了元修手中。

孟三在马旁被狂风一扫,连退向后,元修身旁只剩下暮青。

刀光如水,掠过城墙,刀锋直指暮青!

暮青目露惊意,面色一寒,喝道:“卿卿!”

神驹长嘶一声,转身便逃!

元修欲纵身去追,蹙眉一捂心口,似乎内伤受得太重,已难以施展轻功,于是策马紧追而去。

只见长街上两匹神驹相逐,马蹄声去得极快,孟三还没来得及下令跟随,马蹄声就听不清了。

元谦在城楼上,见暮青策马转进了一条巷子,随后便再也看不清了,他皱起眉来,面色沉了下来。

华郡主却松了口气,修儿总算迈出那一步了…

她刚才没有阻止他上城楼就是在等,等他动手。元谦说得对,挟持皇后罪同谋逆,修儿太难迈出那一步,今日这时机刚好可以逼一逼他,只要他肯迈出一步,过了他心里的那道坎儿,日后就容易了。

华郡主闭了闭眼,今日就算是死,也可以瞑目了。

这时,忽听长街尽头有车马声缓缓驶来。

圣驾和百官到了!

*

外城。

马蹄声在一座观音庙前停了下来。

元修下了马来,将刀丢在一旁,看向暮青。

暮青把马牵进了庙里,听见掷刀之声回身道:“把刀带进来,马也牵进来,莫留痕迹。”

虽然已离开西北有些日子了,但她很高兴和元修之间还有默契。

元谦挟持着华郡主和元钰,城门关着,她进不去,元修也不敢强上城楼,与其在城门外僵持,不如另寻他法。这里的密道直通内城,步惜欢应该已经进了内城了。

她虽走在圣驾和百官前头,但今日步惜欢的布置她都知道。回城之时,圣驾和百官会绕道走驿馆那条街,让辽帝一行先回驿馆,随后才会去往内城方向。而辇车里有暗层,替子一早就藏在其中,步惜欢会趁这机会在辇车里换上御林军的衣裳,由御林军掩护着换来车外,随后找机会从观音庙的密道进入内城。

李朝荣今日会趁城中大乱时率神甲军夺宫并控制百官府邸,随后会命龙武卫围住华府拿下元谦一党,但元谦已占据了内城的城楼,想必龙武卫这时已不敢轻举妄动,步惜欢进了内城后会依城中局势行事。

算算时辰,圣驾和百官就快到了,元谦挟持着人质,他愿玩那逼迫人的把戏,不如逼元广去,她才不伺候!

她不如潜入内城,伺机而动。

第二百四十七章 这是病,得治!

观音庙里,密道口打开后,暮青牵着马先行,元修随后。狭长逼仄的密道里,油灯引路,不知尽头是何方。

暮青头前带路,左拐右绕,熟门熟路。

“为何愿救我娘?”不知走了多久,元修出了声,声音在幽深的密道里显得低低沉沉。

暮青回头,见元修牵着马,油灯跃动的火苗晃得战马高大的影子飘飘忽忽,男子立在那影子里,眉宇间沉郁压抑。暮青皱了皱眉头,“你不相信我,为何要跟我过来?”

“我想知道你是为了谁。”元修沉声问。

他信,信她看重律法珍视人命,哪怕谁真的有罪,也由不得私判,这一点,他从未怀疑过。但他想知道,除了她的信念,她是因为什么才想救人。

为了那人的江山,还是为了他?

“为了步惜欢,他答应过你,若有今日,必赦元家妇孺,我岂能让他失信?为了你,战友的娘亲被人劫持,我岂能不救?为了我自己,元谦与我有杀父之仇,我江北水师里有九个将士死在他手上,救下人质便可挫败他的阴谋,我为何不救?”暮青看不清元修的神情,但在水师大营里,他那沉郁的神情她看了半日,不必看都知道他是何神情。

于是,暮青沉声问道:“我说得可够清楚?”

元修沉默以对。

“可够清楚!”暮青不由元修再沉默,他的心事太多,闷在心里一年,早就憋出了病。

她的锋利逼人让男子笑了声,自嘲道:“清楚!早就清楚了,只不过是我执念太深。”

那人是那人,他只是战友,其实她早已明言,不过那时她未嫁,他便执拗地不肯放手。可是,当他再回来,她已嫁作他人,从今往后,或者说早在一年前,他就只能是战友了。

“你何时拜堂成的亲,怎不请我喝杯喜酒?”元修笑了声,笑出了痛苦的意味,“你与人拜堂成亲时,我就在盛京城里,为何不告知我?至亲逼着我,朋友避着我,你们何时考虑过我的感受?我不想要的非要给我,我想要的却得不到。”

“你得到了十年自由自在的日子!”暮青不想看到元修再钻牛角尖,那晚她和步惜欢拜堂成亲乃是临时起意,次日元修就回西北了,根本就来不及说。他在关外遇刺后,西北军未用一兵一计,眼睁睁看着五胡部族统一,为的就是回来见元谦,可见元谦的事对他的打击有多大。这一年,他把许多事都埋在心里,已经困住了自己。

“元修,你生在元家,忠孝难以两全,但至少有过自在的日子。你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想有这样的十年吗?我希望我爹活得好好的,让我可以再陪他十年,但是难以得偿所愿。朝廷结党营私,民间匪祸连年,民不聊生,多少百姓希望有十年的太平日子可过,可谁得偿所愿过?人生在世,谁无愁苦?得不到的就是好的,得到的倒忘了,这是病,得治!”

“那十年,你精忠报国,胡人的铁蹄一次也未踏进过大兴!西北的百姓记得你,三十万将士敬重你,你不是什么都没得到!你的抱负,你的功绩,天下人看得到!至于我,我是有些事瞒着你,可这条密道我没瞒你!”暮青一指脚下,袖风扑得油灯火苗噗地一晃,少女的清音贯耳,在幽长的密道里回荡不止,“我带你进来就是信得过你,我瞒着你的事,你记得,但愿我信你的,你也能记得!”

暮青说罢转身便走,这些话本不该此时说,但元修将自己困得太深,只是今日局势紧,她的话也只能说到这份儿上了。

油灯照不尽幽深的暗道,少女的身影在灯影里远去,那雪袍银甲的身影如一幅久存的古卷,渐渐泛黄,模糊了画中颜色。

少女渐行渐远,立在原地的男子也渐渐被幽暗吞噬,不辨身影。

是,你是信我,也可并非只因为信我…

元修低着头,在暮青转过密道弯处时牵马跟了上去。

两人一路再未说话,待出了密道时,已在荣记古董铺里。那青袍隐卫见到元修时什么也没说,只对暮青禀明了内城里的情形。

龙武卫围住华府捉拿元谦时,元谦已逼着华家人上了内城的城楼,由一群江湖死士拿刀押着,在逼龙武卫退出长街时杀了华府里的一个贵妾和一个庶子,龙武卫不敢强攻,只得依元谦之命退出了东安街。

元谦放出话来,任何人不得进入东安街,见一人就杀一个华家人。

城楼很高,临高远眺,能直望盛京宫,整条东安街都在眼底,想偷偷潜到城门下是不可能的,只能在此等着。

等合适的时机,等宫里的消息。

*

暮青和元修从密道里出来时,步惜欢刚刚进宫。

崇华门到永寿宫沿途的尸体已被清理了出来,地上的血还没来得及泼洗,步惜欢一路踏血而行,望见永寿宫时,见尸山守门,残箭为林,血泼成河,午后春日高照,风却沁凉入骨。

男子慢步而行,不急不缓,过宫门时仰头望了望天。

二十年前,他走进这道宫门,仰头望见的是飞凤华雕的门楣,遮了头顶的天。而今再过这道宫门,门楣依旧在,却遮不住青天高阔,春日当头。

步惜欢迈过门槛,门槛上的血染了龙袍,宫阶下躺着泊血水,男子踏上去,血珠溅出,泼进前头的血泊里,刚激起涟漪便被衣袂拂过,拖出诡丽的腥红。

那腥红延到殿外宫阶前不远处一停,那里躺着具尸体。

人已死了多时,眼却睁着,望着高阔的青天。

步惜欢在尸身前静静站了会儿,没有合上那双眼,只在沉默之后转头望向殿内。

殿门已毁,内外皆被神甲军守住,李朝荣手执清风剑立在大殿中央的宫毯上,宫毯尽处端坐着一人,一身华贵的穿戴,一张脂米分未施的脸,纵是一败涂地也不失威重。

步惜欢从那尸身旁走过,走上洒血的宫阶,踏进大殿时不知何处生风,拂过浸血的衣袂,若红莲出水,湖波送着莲影远去,轻轻悠悠,殿外隐卫尸体上贯胸的长箭却忽然在那莲影里化作齑米分,随风而远,出了巍巍宫墙。

“太皇太后。”步惜欢立在殿门处,挡了照进大殿的日光,长影覆在宫毯上,华袖随风舒卷之态犹如男子的声音,慵懒入骨。

“皇帝。”元敏遥遥望着步惜欢,面色声音皆无悲无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