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过一句话吗?”暮青一改简练直接的作风,问道。

呼延查烈皱了皱刀锋般的小眉头,神色略显不耐。

暮青道:“常言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呼延查烈学大兴话的时日不算长,暮青的语速颇缓,边说边注意着他的神色,见他僵了僵,知道他听懂了。她不擅长与人交际,更不擅长与孩童相处,但她前世是心理学家,心理干预是她的专长。

人的性情养成与童年有着很大的关系,比如她自己,前世童年时寄人篱下,成年后独自在他乡求学,这期间的辛酸苦楚她皆是独自承担的,因而养成了寡淡的性情,因事事独立,有时显得强势,从未收获过一份感情。而大兴仵作是贱籍,街坊四邻怕沾惹晦气,避她如阴间鬼差,与她相依为命的人只有爹,她的性情便一直如此。

好在她是心理学家,深知自己性情的根源,因此从没怪过旁人,可呼延查烈不一样。狄部王族一夜覆灭的血仇在他幼小的心灵里足以留下永生难灭的创伤,她不希望他成为下一个呼延昊,所以她迂回地回答他,意在暗示他,世间有太多不公之事,并非恶人皆可伏法,因公理难伸而痛苦的人比比皆是,并非只有他的人生最痛苦艰难——他不是最孤独的那个倒霉蛋,他的痛苦不是无人能懂。

“他身怀武艺,又有王军护卫,那一把火想烧死他只怕不易。”暮青接着道。

呼延查烈的心智早熟,如若把他当作孩童糊弄哄骗,非但不能宽慰他,反而会令他反感,不如实言相告,尊重他的智商和独立的人格,如此才能让他放下戒心打开心扉。

“我也想手刃他,奈何今夜时机并不成熟。我双手被缚多有不便,难以以一敌十,只能以退为进,先求逃脱。原本我只想伤到呼延昊,趁侍卫忙着救驾难以分神之际逃脱,没想到你会出手,倒是解气。”暮青淡淡地笑了笑,以年纪来说,他已经很机敏了,他不是什么都没做到,至少他伤到了呼延昊。

呼延查烈缩在山石下的小身影显得无助又戒备,他抱紧双膝,把头一埋,童音低颤得如呜咽的山风,听着叫人心疼,“他又没死…”

“但至少比这伤得重。”暮青不自觉地将语调放轻柔了些,顺道将掌心一摊,霜白的月光照着白皙的掌心,水泡胖大如蚕,森白触目,指腹的水泡拾起袖甲时擦破了,那满指皮破水出的伤势看起来触目惊心。

呼延查烈怔住,湛蓝的眼睛里满是不解的情绪。

经年之后,他才知道她并不常笑,这夜的笑容也就在记忆里显得明珠般珍贵,每当忆起这夜,总能想起瑟瑟山风,月挂枝头,少女坐在山石后,衣衫残破掌心负伤,唇边一抹轻颦浅笑却似明珠,熹微之光仿佛能照亮荆棘山林,见远山微黛,琼云万里。

自王族覆灭,至今已有两年,三岁的孩子长到五岁,阿爹阿妈的样子已在记忆里变得模糊,难以磨灭的只有那夜的血和杀戮以及这两年度日如年的境遇。

许是这笑太柔美,又许是武装得太久太累,孩童深封在心底的渴盼被激起,难得地暂时放下戒备,问道:“疼吗?”

“疼。”暮青不喜说谎,于是实言相告,但孩子的关切让她心里一暖,忍不住出言宽慰道,“疼不一定是坏事,若我觉不出痛来,那定是伤及神经组织了。烫伤最怕的是皮肤上出现红肿、水疱、脱皮或发白的现象,却觉不出疼来的情况,因为那很有可能已伤及肌骨,深层组织坏死溃烂才是要命的。我很幸运,那炭盆虽烫,但但我与之接触的时间不长,尚未伤及真皮深层,只是水疱型的烫伤,寻到烫伤膏处理一下便可。拜你所赐,呼延昊恐怕没我幸运,烧伤可不太好医。”

呼延查烈:“…”

暮青:“…咳!”

看着小呼延查烈一副听不懂的懵愣神情,暮青尴尬地咳了声,她果然不擅长哄人!以往大部分的时间里,她见的都是变态犯罪者,没有做过心理咨询师,治疗心理创伤果然不是她的专长。

“还没谢谢你救了我,还有帮了我的忙。”暮青道,她其实是想让呼延查烈知道人生在世除了报仇,他还能做到很多事。

“我帮了你?”呼延查烈果然在意此话。

“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此话非虚,暮青看了眼被自己撕碎的袍脚,“如果不是你泼酒之举助涨了火势,拖延了辽兵追来的时间,我不会有时间在路上故布疑阵。呼延昊必然以为我想让他猜不到我们逃往何方,其实我留下的东西根本就不是给他看的。”

这话呼延查烈听懂了,却不明其中深意。

那些东西不是留给呼延昊的,那会是留给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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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春到,祝妞儿们猴年大吉,猴顺猴顺!O(∩_∩)O~

叨念陛下的莫急,小别胜新婚,咳咳,没有苦哪来的甜

第二百六十五章 人之智慧,虎狼难及

东西是留给月杀的。

月杀是江湖杀手出身,暮青相信他的追踪能力胜过常人,如若发现呼延昊不在辽军之中,必将在沿途寻找她,所以她在山中留下了些线索。辽军难以断定她的去向,定会将那些衣衫碎片带回速呈呼延昊,匆忙之间不会往林子深处去,也就不会看见挂在老树高处的衣衫碎片——树林和山坳外面的那些衣衫完全是为了吸引辽军的注意力而放置的,为的是保护树林深处的线索,月杀若能看见,必能找得到她!

呼延查烈一路跟着暮青,曾见过她拿着树枝将碎布挑至老树高处,还以为她的目的是为了让辽军相信他们进了翠屏山中,没想到根本不是如此。

“如果没算错,我们此时应身在麦山之中。”暮青望了眼义庄的方向,军帐中有军用地图,她对盛京城附近的山河村镇早已熟记于心。他们在官道的岔路口处进了林子,随后上了马车,她虽看不到车外的情形,但能感觉得到马车上下山坡。她默算过时辰,从马车驶上平路到停在义庄门口,他们只可能是从翠屏山上下来的。翠屏山在东,他们此时在南,此地定是麦山!

暮青回头,一身狼狈之态,眼眸竟亮若星子,刹那间神采奕奕,“我来过麦山,山后有一村,村中有户郎中姓郑,我们可去郑家暂避!”

说来也巧,郑家原在盛京城里开药铺,十几年前因给勒丹大王子医治牙疾而遭人灭口,她查相府别院的湖底沉尸案时曾开棺验过郑郎中的尸身,开棺之地正在麦山。开棺之前她曾去过郑家,因而记得去村中的路。

“走吧!”暮青从山石后站了起来,山风瑟瑟,寒意袭人,她裹了裹衣衫,却见呼延查烈并没有动。

男孩仰头望着她,眸底静若蓝湖,童音却是颤的,听起来似风过枝梢,“你很了解他。”

那人屠灭亲族残杀别部,狡诈如狼残暴如鬼,草原上最勇敢的勇士都惧怕他,唯有她能把他耍得团团转。

“你是怎么解开皮绳的?那是我们草原上套狼用的。”呼延查烈问。

暮青见他眼里盛满求知欲,抬头望了眼山那头,强忍掌心的烧痛感从衣袍上撕了条碎布下来当成绳索递了过去,道:“绑绑看。”

呼延查烈愣了一阵儿才将布条接了过来,暮青转身背手,一副受缚之姿,等着呼延查烈来绑。

男孩仰望着少女的背影,犹豫了片刻,起身绑人。

布条与皮绳不同,但眼下只有布条可充当绳索,暮青背着手,任由呼延查烈将布条缠上她的手腕后绑了又绑,系得结结实实,听见他说好了时,她忽然将双臂向下一沉!

此举敏捷过人,呼延查烈只看见暮青的双臂一沉一收,手腕一翻,绑得死紧的布条忽然便落入了掌心!

这变戏法儿般一幕看得呼延查烈一愣一愣的,还没回神,暮青已回过身来,将掌心摊开,只见那布条静静地躺在她掌心里,绳结完好如初!

哪怕亲眼所见,呼延查烈仍然引以为奇,仰着小脸儿,脸上写满了疑问——怎么办到的?!

暮青将布条递給他,再次转身,“重新绑一遍。”

呼延查烈再未迟疑,将绳结解开后便上前一步再次将暮青的双手捆绑在了一起,这回他系得更为结实,结果却与刚才一样,只不过暮青这次放慢了速度,双臂下沉后未动,任由呼延查烈走近前来细细观察,只见她将双臂向内收紧之后,原本绑得死紧的布条忽然便与手腕之间生出了空隙,且空隙不小,足够她将手指向上扣时勾住布条,而后手腕一翻,挣脱绑缚。

待暮青再次回过身来将布条稳稳托在掌心里时,男孩依旧紧紧盯着她,满脸不可思议的神情,暮青淡淡地道:“没什么不可思议的,只要肯动脑筋,此法便很好理解。当我弱敌强势必要受缚于人时,切不可任人绑缚,需假作配合之态,负手身后,手背相对,尽量抬高至腰背处。当你这样做时,你会发现手腕与前臂之间的夹角甚大,近乎直角,而当你将双臂下沉并收紧时,手腕与手臂之间的夹角便会缩小,近乎垂直。如此一来,绳索便会与手腕间产生不小的缝隙,足够你挣脱自救!”

何谓直角,呼延查烈并不懂得,但他观摩了两遍,自有心得,尽管暮青的解说之词甚是生僻,但他还是琢磨出了其中的精妙——其实就是呼延昊绑她时,她摆出了一个撑开的姿势,双手看似被绑紧了,其实不然,绳索绑紧的只是她撑开后的双手!当她把手臂一沉一收,绳索和手腕之间自然就生了空隙,不割断绳索就能轻松挣脱束缚!

“世道艰险,难免有受制于人之时,切记莫要自乱阵脚,需知虎狼之蛮力,人的确难及,但人之智慧,亦非虎狼能及。”暮青将布条收了起来,她要去郑家,难免会给郑家人带来危险,所以这山里不能为月杀留下线索了,但望他能看见她留在翠屏山中的线索,她在那布条上以血画了一图,匆忙之间血图颇简,但愿他能看得懂。

暮青低头借着月光遍查了山石后,确定她和呼延查烈没有留下明显的痕迹之后才负手望向山那头,说道:“走吧,赶路要紧。”

“嗯。”呼延查烈只低头应了一声。

夜路难行,半山坡上有些陡,暮青将手伸给呼延查烈,男孩低着头,神色难见,小手被山风吹得冰凉,暮青将他的手握得紧了些,而后先行在前,借着月色往山上走,但刚走了两步便脚步一僵,随即面色一冷,停了下来。

寂寂山林里并无追兵,清冷的月光照着山路上一大一小两人,两人牵着手,中间却生出一抹森寒的刀光。

刀光抵在暮青的腰后,刀握在呼延查烈手里,那是把短匕,刀尖锋利,比月色森白。

“何意?”暮青冷声问。

呼延查烈低着头,童音亦冷,“你不是很聪明吗?难道看不出自己死期将至?”

“还真看不出。”暮青眉头都没动,“小王孙想杀我,义庄里不动手,方才绑我时不动手,偏偏此时动手,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刀下抵着的是神甲。”

此话一针见血,暮青感觉到那抵住她的刀明显顿了顿,但马上又刺了回来,力道更胜方才。

呼延查烈低着头,握着匕首的手有些发白。他该杀了这女人,她太聪明,身陷敌穴非但处变不惊,还能诱敌自救,险中逃生,智乱敌策,顺道为大兴追兵留下线索…此女不杀,日后必成关外大患!

今夜是杀她的大好时机,他该毫不犹豫地动手,可是…正如她说的,他竟放过了最好的时机!

“我记得你。”呼延查烈忽然抬头,刀指暮青,稚嫩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挣扎与怨恨,“那晚你也在草原,你就在狄部王帐外!你们大兴人、勒丹人和呼延昊都是狄部王族的仇人!都该死!”

那夜之事已过经年,山河未改,江山已换,盛京城外三十里处的麦山上望不见关外的大漠草原,却恍惚能闻见那夜的血腥气。男孩咬碎了唇角,血的咸腥提醒着他那夜刻骨的仇恨,他的眼里不再有犹豫,刀坚定地指着暮青,年纪虽小,杀气却凛若寒风。

暮青转过身来,目光平静,“狄人也杀过大兴人。”

他们那夜的目标是呼延昊,但她不想解释,因为不管那夜狄部的政变孰胜孰负,对大兴来说,五胡都一样是外敌。她只想问一句,“如果大兴人杀了胡人便该死,那大兴高祖时期至今,胡人连年袭扰边关,烧杀淫掠无恶不为,直至西北军建成,嘉兰关城重修,才将五胡铁蹄挡在了关外!这好景不过十年,十年前那些死在胡人的弯刀和铁蹄下的无辜百姓的命又该谁来偿?胡人又该不该死?”

“我阿爹说,大兴百姓弱如牛羊,却占据着中原的沃土,我们草原儿女身强力壮,却世代在群狼环嗣的草原上游牧而居,世间没有这等道理!要使部族百姓安居,唯有叩开嘉兰关的城门!”

“强盗逻辑!”暮青冷斥道。

“此乃强者之理!这世间强者为尊,谁的刀快马壮,谁就该得到最好的!”呼延查烈一番辩驳之言全然不似出自孩童之口,这是阿爹说过的话,他已记不起阿爹的模样,但异国为质夜长难熬,每到深夜,他总回想阿爹阿妈尚在的日子,一遍遍地将阿爹从前的话熟记在心,“难道大兴的江山不是大兴高祖皇帝用刀箭和战马从前朝亡国君主手上夺来的?前朝国弱,高祖兵强,江山就是高祖的,那大兴国弱,草原兵强,江山为何不能是我们草原的?”

呼延查烈刀指暮青,小小的身子里流淌着胡人的血,童音稚嫩,却戾气逼人,“为了一片沃土,我们草原也有战死的儿郎,大兴那些死了的人,只能怪他们弱如牛羊,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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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里关于反绑自救的办法描述上很难达到直观的效果,感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和亲友试试看,一试就懂。不希望小伙伴们会遇到要用此法的事,但这仍不失为一个自救的小知识。

第二百六十六章 你我之间,谁为牛羊?

月色凄清,山风凌人,男孩腰间玉带旁系着的宝坠随风扬起,如血珠泼出,血气逼人。

暮青看着呼延查烈,许久未言,待风势缓后她才平静地道:“若你奉弱肉强食为世间真理,那大可不必为狄部王族报仇雪恨,死了的人只能怪他们弱如牛羊,该死罢了。”

此话如一把尖刀,远胜男孩手中那把小小的匕首,刺痛心肝。

呼延查烈厉吼一声,胡语晦涩,杀意却犹如实形,凛若风刀!因犹豫而放过了数次机会的孩子被暮青的一句话逼出了真怒,握紧匕首便向她刺去!

暮青有神甲护身,刀光避开了她的上身,直逼膝头!那匕首虽小,刀背一侧却有一钩,形似鱼鳍,剜肉挑筋最是锋利,呼延查烈盛怒之时杀意非虚,刀法狠辣,似草原上亮出獠牙的幼狼。

暮青见刀光逼至,不避也不退,屈膝便撞向呼延查烈的内腕!她身居上坡,月色洒在坡后,这一屈膝,携山风扫残叶,膝影若黑云压顶,其势威凌慑人!呼延查烈虽然年幼,反应却十分机敏,见势猛地沉身,反手一抹!一片草尖儿被刀光抹平,在激荡的山风里扬起,若万千飞针,刺向暮青的面部。

暮青下意识仰头躲避,喉咙顷刻间暴露!

呼延查烈伏在半人高的枯草丛中,月光凄清,草屑纷飞,一双眼眸在草后死死盯着暮青的咽喉,似盯住猎物的小兽。

刀光自草丛后射出,疾如白电,杀意决然,直取暮青咽喉!

刀光眨眼间便至,空中却绽开零星火花,伴随着短促的铿声,暮青仰面而倒,刀光弹入草丛里,依稀有两道!

呼延查烈循着刀光往草丛里一瞥的短暂工夫,暮青忽然弹起,薄刀自指间射出,其速比精锻华嵌的匕首快得多,呼延查烈回神极快,欲避时竟已晚了,眼睁睁地看着刀光擦颈而过钉入了草丛。飒飒风声没了刀声,纷飞的草屑里添了几根发丝,呼延查烈僵在草丛里,刀风过颈的凉意未消,数道刀光连至,每道都擦颈而过,只欠分毫。

少女缓步而来,月色相逐,战袍残破,孤清胜比萧瑟寒山。

他忽然又想起王族覆灭那夜,王帐里短箭成林遍地残尸,他被绑在王军之中,满眼尽是千军万马和那高坐在马背上的残暴的男人,他以为除了王族,王帐外必将留下勒丹军陪葬,没想到看到的却是部族叛军的骚动,骚乱间,他于叛军身后看见了尸山,五人成阵,少年在先,踏尸而行,一刀废一人…许久之后,他才辗转得知那人的身份,而那人此时就在他眼前,那尸山血海里磨练出的武艺,非他如今所能战胜。

“你我之间,谁为牛羊?”她在他面前站住,平静依旧,所问之言却如利刃,刺痛他小小的自尊,令他倍感屈辱。

她是故意的!

故意仰头躲避,故意露出咽喉,故意引他出刀,又佯装中刀倒下,在他以为得胜时忽然出手,趁着他晃神儿的机会将他逼至如此境地——这些都是他在看见那两道刀光时才恍然悟出的,奈何为时已晚。

她不杀他,就是为了羞辱他。

“我引你出刀时也是赌上了性命的,现在我赢了,成王败寇,你任我宰割,心中可服?”暮青俯视着呼延查烈,将孩子的不甘、耻辱与怨恨尽收眼底,却依旧平静地问,“何为强,何为弱?你恃弯刀与战马为强,可大兴纵有无数将士和百姓死在胡人的弯刀与战马之下,五胡却从未攻下大兴的一寸国土!此乃强还是弱,又是谁强谁弱?”

呼延查烈戒备未敛,闭口不言,却显然被问住了。

“何为王道?何为霸道?你阿爹教你开疆拓土便可兴国安民,但你阿爹可知民心所求?你口中的那些赌上性命的男儿,他们的阿爹阿妈可愿孩儿随王军征战邻国?他们的孩儿愿阿爹用性命去换城池沃土?”

呼延查烈又被问住。

“若是你,你可愿?!”暮青高声喝问,山风忽烈,草屑飞扬,乱草扑打在身上,呼延查烈一动不动,似失了魂儿一般。

他忽然记起了关外的风沙狼群,那是他第一次坐上马背,阿爹带着他驰进了大漠,谁曾想会路遇风沙,一队人马只得避在一道砂壁后暂避,待风沙过去,已是夜里。他已记不起许多事,但仍能清晰地记起那夜,记得大漠沙如雪,皓月大如盘,阿爹和勇士们在沙丘高处策马驰骋,沙丘下是窥伺追逐的狼群,他在阿爹怀里,阿爹挥舞着长鞭,鞭声脆亮,狼号幽长,勇士们朗朗的笑声驱散了他的恐惧。他记得那夜割人的朔风,记得沙丘下散落的狼尸,记得狼群散去后,阿爹在马背上南望,手执带血的长鞭指向嘉兰关城,对他说:“你看,那道关城后便是中原沃土,若能踏破那道关城,中原的沃土就会是我们的,没有狼群,没有风沙,无需迁徙,安定无忧。”

然而,盛京富丽,质子府里有华阙美庭,有金器玉玩,有草原上没有的花草,有草原上没有的金雀,没有狼群,没有风沙…却也没有了阿爹。

“老狄王也好,你阿爹也罢,狄部的王族从来就不知民心所求,自古那些尚武尚伐的帝王多不知民心所求,他们求的只是开疆拓土之功,求自己心中那一代霸主之梦罢了!既如此,何必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民安?年年战乱,强征重赋,夫妻长离,母子难聚,此乃民安?可笑!”暮青指向呼延查烈,字字诛心,“王道务德,不来不强臣,霸道尚功,不伏不偃甲。若你也有霸梦,我教你一法!莫学你阿爹,只需学那呼延昊,征战四方,不臣者杀,坦坦荡荡地昭告天下,你就是要称霸!不必心里揣着霸梦,嘴上却道仁德,虚伪!”

此话再如一把尖刀,扎进男孩的心里,不见伤口,内里却早已鲜血淋漓。

呼延查烈翻坐而起,仰头怒吼,声音已哑,“我不会学他!”

暮青默然,不知信否。

山风飒飒,草声窸窣,男孩眼底血丝密布,牙关紧咬,脖子上绷出的道道青筋清晰可见。他昂首不肯低头,倔强地不肯认输,却在暮青直白的话锋里寻不到一丝自我安慰的借口,说不出一句反驳之言,只能沉默地对峙。

可世间输赢并非不承认便可以不存在,阿爹已输,狄部已亡,关外一统为辽,故土仍在,却已没有他能回去的家了。

泪涌出时豆子般大,滚过脸颊滑进嘴角,温咸的味道有些陌生,呼延查烈抬袖便擦,倔强地不肯被人看见软弱之态,然而袖子挡住眼睛却再也拿不下来。

月光清冷,蹲在枯草丛里的一团小身子尚不足草高,男孩抬袖挡着眼,却挡不住瘪下来的嘴角,没有支撑多久便往地上一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要阿爹…我要阿妈…我想回草原…”

山风悄缓,草丛里蜷缩的身影孤独得让人心疼,暮青一言不发,却缓缓地松了口长气。

方才之言锋刀过利,她深知伤人,却不得不言。王族覆灭入关为质后,这孩子忍辱负重一心复仇,原以为他只念着家仇,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竟记得父辈的教诲,心中已生国恨。他视大兴为敌国,那她的疏导在他眼里不过是敌国之人的佞言,难生良效。那这孩子日后若有所为,必将殃及两国百姓!

她不得不揭穿他父辈的野心,撕开狄部王族安民国策的伪善,把丑陋的侵略真相摊开给他看。唯有击碎祖辈父辈在他心中的崇高形象,击垮他内心赖以支撑的信念,他才能用自己的眼光重新看这天下,而非用他父辈的。

暮青缓步走到呼延查烈身旁挨着他坐下,听着风声和哭声,不发一言,只是伴着他坐着,直到听见哭声渐低,她才眺望着山坡淡淡地道:“我也没有爹娘了,也时常想他们,可是我只能梦到我爹的模样,却记不起我娘的样子,只记得她的坟…我自幼在江南长大,我也想回去。”

身旁没有声音,暮青转头看去,见呼延查烈抱膝而坐,小脸儿埋在膝间,看似不理她,脖子却僵着,显然在竖着耳朵听她说话。暮青淡淡地笑了笑,眸底浮起些许柔光,化了清冷,添了暖意。

“你不会是呼延昊。”她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却见身旁的小身子一震,随即便看见了一张哭红的小脸儿,那双漂亮的蓝眸水洗过似的,亮若明湖。

呼延查烈显然很惊讶,等着听暮青的理由,暮青却起身去把兵刃都捡了回来,她把解剖刀全部收起后,顺手把呼延查烈的匕首递还给了他,呼延查烈盯着匕首发怔时,暮青道:“走吧,也不知这山中有没有狼,方才的哭声颇久,若是把狼招了来,你我今夜就凶多吉少了。”

麦山上处处是农田,并非深山荒林,白天多有农户上山,哪里有狼?此话不过是玩笑,呼延查烈却一把将匕首夺回,恶狠狠地插入了刀鞘里,起身大力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小脸儿拉得老长。

暮青耸了耸肩,甚是无奈,看来她再次开玩笑失败了…

“我们草原上的男儿不怕狼,你怕你走在后头好了!”呼延查烈语气不佳,迈起两条小腿就走到了前头,他走得颇快,身量只比荒草高一点儿。

暮青沉默地跟在后头,随呼延查烈上了山坡,山风迎面吹来,她边走边裹紧了残破的衣袍,却有一物抛了过来。暮青下意识接住,低头一看,是件小氅。

“我们草原男儿吹惯了大漠的风刀,不畏大兴的春寒,你娇气你披着好了。”呼延查烈头也没回,拔出匕首便借着月色往山坡上爬,那杀气腾腾的架势,似真要去杀狼。

暮青抱着那雪貂小氅许久未动,这氅衣太小,虽不足以御寒,却足以温暖人心。

山坡上的小身影已经走远,暮青抬脚跟上,唇边噙着浅笑——这孩子不会是呼延昊,因为呼延昊经历的,他不会再经历。

麦山不高,一路果然没有碰上狼,半个时辰后,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便站在了山阴处的小坡上,借着月色望向山下一座小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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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儿们元宵节快乐!

第二百六十七章 尽人事,听天命

夜已深,山下寂如死村,一盏灯火游走在村中,似幽幽鬼火,伴着更声,惊起三两声犬吠。

暮青和呼延查烈摸进村子里,绕开了更夫,借着月色找到了郑家的小院儿。郑当归是走村郎中,平日里时常有急症的家眷夜里敲门相请,因此院中无犬。

暮青顺着墙根儿摸到一堆草垛,伸手将呼延查烈扶上去时,男孩皱了皱眉头,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的手很烫!

暮青立在草影里,面色难辨,翻过草垛的身手倒是敏捷,只是落地后的气息有些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