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隔着老院春树遥遥相望,半夜不见如别经年,语气颇似老友相见随口寒暄,只是寒暄作罢院中入静,半晌才听见一声大笑。那笑声里带着几分狂肆,几许森然,缓而凉。

“你该关心的是他们何时归天。”呼延昊笑罢,苏氏腹前忽然绽开血色!

“住手!”暮青大怒!

“娘子!”郑当归悲呼一声,挺身撞向呼延昊!但他双手被缚,刚要起身便被一个辽兵踹倒,只听一声闷响,一口血从郑当归口中吐出,血里躺着两颗断牙,鹰靴踏入血里,牙碎犹如挫骨,郑当归被那鹰靴踏住,顿觉脊骨欲折五脏欲裂,咳出口血便晕死了过去。而苏氏腹前的衣裙已被血染透,刀伤三寸长,远远瞧着像是被活活剖了腹一般。

这场面令屋里一双年幼的孩子哭声忽止,二房夫妻紧紧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婴孩,惊恐已极,却不敢发出泣声,生怕惹恼了呼延昊,一家遭屠。

但那弯刀却未悬来他们的头顶,而是横刀一扫直指南墙,血珠泼出门外,刀风凛然肃杀!

“本汗许你阏氏之位,你一心逃走,而今回来,你以为只要肯随本汗出关,本汗就会既往不咎?”呼延昊冷笑一声,杀意入骨,“你不该回来,你不回来,他们兴许还能活命,可你为了他们而回来,他们反倒非死不可了!”

郑家二房闻言一脸错愕,这才记起有关辽帝的传闻。

传闻辽帝出身卑微,早年并不被狄王承认,如今他一统五胡建辽称帝,从不容人忤逆,天下学子皆道辽帝有暴君之相,辽国国祚难以久长。但政事难料,今夜之事倒不难猜——开国大帝,想来也知是何等心高气傲,心上人为了他人委曲求全,伤的何止是颜面?他不舍得一刀杀了心上人,自是要杀了他们泄愤的!

“扫把星!”这时,一道妇人的愤愤之声从屋里传出。

苏氏面如纸白,汗湿纵然之态犹如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颈前勒着的麻绳生生磨破了皮肉。她吃力地转头望向屋外,眼底含着饱受折磨后的惊惧与怨毒,声音虚弱,话刀却厉,“原以为是救星到了,到头来却是催命的阎王,你为何要回来?!明知追兵在后,今夜为何要来我们郑家,连累我腹中无辜孩儿,老少八口!”

此话诛心,暮青立在墙头,夜风拂过,肩头单薄而僵硬。

“不,你当初就不该开棺!公公已故十余载,纵然得知真凶,我们这等百姓人家还能报仇雪恨不成?公公如若泉下有知,也定不愿尸骨被掘,后人遭难!郑家血仇难报,都督倒是全了断案如神之名,怎还有脸觉得施恩于郑家?后有追兵,深夜求医,连累无辜,郑家究竟欠了这你什么,要一家八口遭此横祸?!”苏氏一声比一声低,仿佛气力将要耗尽,神态却愈发癫狂,“扫把星!今夜郑家如遭灭门,一家老少的冤魂就算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夜风似知人心,忽发悲号之声,夜鸟惊飞,声似老鸹。墙头之人裙裾猎猎两袖如旗,风姿越是坚忍不折,越显得单薄如纸,仿佛随时都会乘风飘摇失足跌下墙来。

呼延昊眉峰暗压,鹰靴微抬,看似要奔出门去,却只在血里碾了碾,忍下未动,连弯刀都不曾放下,指着暮青问:“你可知本汗最不喜你什么?”

也不期待暮青接话,他自顾自地道:“自呼查草原上初见你时起,你就在救人,救西北新军,救上俞百姓,大将军府里救诸将,大漠地宫里救元修!哪一回你不是落得狼狈不堪一身是伤?你这女人看似聪明,实则又蠢不可及!”

话音落,屋里刀光一晃,弯刀忽然指向屋内,刀尖对准苏氏。

苏氏惊颤不已,郑家二房却回头望向屋外,眼底满是震惊——若说之前对这姑娘的身份全是猜测,方才辽帝之言岂非等同于证实了她的身份?救西北新军,救上俞百姓,盛京城里无人不知这些事迹说的是英睿都督!

贱籍出身,戍边入朝,断案练兵…名扬天下的少年都督竟真是女儿身!

这、这…

“这种人,有何值得你救的?”呼延昊的声音将郑家二房惊醒,待回过神来时,弯刀已压在了苏氏颈旁,麻绳崩断一缕,刀锋便近苏氏一寸!

苏氏看见一双深不见底的眸,眸底仿佛蕴藏着黑风暴,随时都会将人吞噬殆尽,残暴而无情。

呼延昊猛地扯住苏氏的头发,强迫她看向屋外,仰望南墙,“她乃仵作,只管洗冤,管你血仇能不能报!难道替你查出真凶,还得替你报仇?无知妇人,贪得无厌!大兴皇族为贵,士族次之,寒士三等,平民为末!她身在贱籍,平民不如,依旧能从军入朝替父报仇,郑家乃寒士门庭,当家的死了,族人尚在,境遇不知比她好上多少倍,报不了仇,你怪她?你等弱如牛羊,不思自强,反怪告诉你狼群所在之人没替你把狼杀了,大兴人贪得无厌的嘴脸可真难看!”

绕住苏氏脖子的麻绳咻地崩断一根,仅剩一根缠在刀前,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随时都有绳断人亡之险。

“你这妇人蠢不可及,没听见她说没想到本汗伤得如此重?她把人命看得比天重,她若知道本汗伤重会来求医,就是死在山里她也不会踏进你郑家半步!”呼延昊扯着苏氏的头发又将她的脸转了回来,望进她惊恐的眼底,对她森然嘲弄地一笑,“要屠你郑家满门之人是本汗,连仇人都能骂错,你这妇人还能蠢到何等地步?难道说,你不敢辱骂本汗,就把气撒到本汗的女人身上,欺软怕硬,嗯?”

此言犀利,苏氏惧不敢言,只颤如风中落叶。

呼延昊狠狠捏住苏氏的下巴,笑如森罗恶鬼,“今夜本汗前来求医,她若被本汗逮个正着,念在你们为她治伤的份儿上,本汗兴许还会饶你们一命,只找她算逃跑的帐!可你们明知她有伤在身,还撵她进山,本汗倒十分想宰了你们!”

苏氏闻言,泪珠滚出眼眶,眼底神色错愕。

难道不该是郑家收留了她,所以才遭此横祸?他方才不是说,她因郑家而回来,他才想要杀了他们吗?

这时,苏氏忽觉下巴上的指力一松,男子一脸厌恶地放开她,转头望向南墙上立着的少女,问:“你可看清楚了?这就是你想救的人,可值?你想为天下人平冤,天下人不见得感激你,似这等不识好歹之人天下间不知还有多少,他们的冤屈与你何干?不如随本汗回大辽,你我自在逍遥,青史后名由他去,管这世间善恶疾苦!”

呼延昊收刀踏出房门,隔着院子向暮青伸手。今夜他再次被她瞒骗,本想抓到她之后定要严惩,但当见到她时,那坚毅不折的风姿不知怎的就让他想起了阿妈,她像草原女子,却比草原女子纤薄得多。他从未到过江南,不识江南女子的温婉柔态,在他眼里,她并不温婉,却叫他心软。

所以,让她看清世间人的贪婪丑恶,让她弃了那些仁义德善,陪他出关,自在逍遥,不惧恶名。

“不。”墙头上传来的声音浮弱却清晰,少女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眸却明澈如昔,坚执不改,“世人辱我欺我,乃是世人之事,与我何干?我左右不得世人之心,却可明己之志。我立志平冤,不为青史留名,为的是不负所学,问心无愧。此志不移,死生不改!”

“你…”呼延昊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半晌,拂袖之声厉似朔风,“顽固不化!”

暮青没有气力多言,只淡淡地道:“大汗与我,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好!好!好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呼延昊连道三声好,道罢一声笑,笑声里含着的不知是傲是苦,直教人觉得这样的男子,这一生里难得能有的情意都在笑声里散了,待笑声散尽,夜风里徒留冷意,“那本汗倒要看看,你我之道,究竟谁输谁赢!”

呼延昊抬手,屋里刀风连扬,辽兵手举弯刀,高高悬在了郑家人的头顶,只待一声旨意,老少妇孺,人头落地。

二房夫妻惊恐地抱着襁褓中的婴孩,看看苏氏,再回头看看暮青,不知该求哪个。

苏氏已不知今夜之难究竟是谁之过,她此胎已近足月,受绑时便动了胎气,加之受刑之苦,已不知还能撑多少时候,这孩儿今夜怕是难逃厄运…如果今夜不曾撵那姑娘出门,兴许腹中孩儿还能活命。

不知是谁之过,可心里终究是悔了,苏氏泪如雨下,低头看向自己高隆的腹部,刀口不深,可血已染湿裙裾,她的手被绑着,竟连摸摸腹中孩儿都办不到。看着地上畏缩成团的一双儿女,晕死过去的婆母,生死不明的丈夫,还有腹中胎动越来越微弱的孩儿,苏氏闭眼,泪湿前襟。

这一祸怕是躲不过了…

然而,等了许久的刀并未落下来,黄泉路阎王殿之景比她想象中的要难见到,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看见呼延昊依旧在门口,手抬在半空至今未落,脸色铁青,正死死盯着屋外。

苏氏目光循出,也忽然怔住。

暮青手握薄刀,刀刃压颈,“大汗既然喜欢与人比试,那不妨比比看,你我手里的刀,谁的快!”

呼延昊额上青筋毕露,“你敢!”

暮青淡淡地扯了扯嘴角,“我这一生,曾两次违志,虽判过错案,但错而不悔,从曾戕害百姓,亦不曾连累无辜。但今夜我无连累无辜之心,无辜却因我受累,我只能以命相博!”

暮青昂首,刀刃压下一寸,一珠殷红染了雪襟,她面色不改,气息虚浮却吐字清晰,问:“郑家人头落地,我定血溅南墙!我敢陪葬,敢问大汗可敢杀人!”

清音铿锵,如剑出鞘,斩破夜风刺入屋中,屋中男子目光灼人唇抿如刀。

她在威胁他!

她深知大辽初建,旧部族势力尚存,他需要她以桑卓之名追随左右,以稳民心,所以她才敢拿性命作赌!她赌的不是她的命,而是他的帝位,是他苦心统一的大辽江山。

郑家八口不过是升斗小民,岂配与他的帝位江山比轻重?

他该要她活,但——

“本汗不信你敢!”此话从牙缝里挤出,呼延昊死死盯着暮青的手,赌她不敢再下刀。

她太聪明,在和她的博弈里他从没赢过,青州山里如此,呼查草原上如此,大将军府里如此,暹兰大帝的陵寝里也是如此,包括今夜,他直到现在还想不通她在义庄里时是如何解开那道绳子的,他险些就被她骗去了官道!

她不可信,他也不敢信。

谁知他放了郑家人,如了她的愿之后,等待他的会不会是她再次的逃离,亦或一个不可预知的陷阱?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她念着大兴皇帝,绝不会轻易自刎。

呼延昊讽刺地一笑,他与她的博弈,他放手一搏的缘由竟是她心里念着别的男子。

暮青也讽刺地一笑,一颗血珠自刀下滚入衣襟里,若红梅落入雪间,化去无声。

呼延昊抬在半空的手竖起,辽兵见势扬刀,只待那手刀落下。

王氏与郑当归未醒,一双幼童已然吓得失了魂儿,二房夫妻拥着幼子缩头闭眼,苏氏忘了哭,一直仰头望着南墙上立着的人。

暮青以刀逼颈,转头南望,春风南来,捎不至如画江南的弦音水香。

有件事,她忘了交代呼延查烈——爹葬在汴河城外十里坡上,她曾在坟前许下重誓,一是必查真凶,二是大仇得报之后一定起棺回乡,将爹娘同葬——也罢,此事想来无需交代,世间知她懂她之人莫过于步惜欢,他应会代她了此心愿。那夜拜堂,虽无人见证,但有一纸婚书,他应不会叫爹娘坟前老鸹作伴,无食无酒。

那便无甚遗憾了…

她如此想着,心口却如百针穿扎,痛不可言。这一刻,伴在耳畔的皆是风声,夜风却不及屋里扬起的刀风声清晰,她在刀风落下前最后的时间里举头北望。星子北引,引不见巍巍城阙,三十里山河却隔不断相思,恍惚间她想起午后一别,他暗入内城,她策马城下,不曾停留,不曾话别,因为未曾想过那一别便是永别。

而今更无机会话别,只留一念在心头,愿春风送远,翻过山河城阙,入那堂皇金殿,诉与那人听。

——余生安好,珍重。

暮青闭眼,听着屋里落下的刀风,在血腥气漫开前握紧手中的刀,绝然一抹!

*

盛京宫。

官邸烧黑的浓烟被风捎过宫墙,细碎的火星夹在其中,烟火般零落,落在乾华殿前漆黑的广场上,微光灭去前照亮一地浸血的宫砖。宫灯未掌,百官借宫外半城火光踏血而行,一个文官禁不住腿软跌倒在宫阶上,摸到满手的湿凉粘腻,低头一看,两眼一翻,登时就晕了过去。

殿前奔下一队禁卫,叉起那文官便拖去了远处,夜色吞了人影,铁甲余声犹存。百官回首,见半城火光照着巍巍宫墙,夜风萧瑟,狼烟肃杀。

金殿前的宫阶雄似天梯,百官日日来去,今夜行路最为小心,屏息入殿,垂首观地,身后一溜溜儿的血脚印脏了玉砖,煌煌宫火之下触目惊心。

镇国公耄耋之年,久不上朝,今夜身穿朝服行在百官前列,入殿后便借着宫灯的光亮看了眼身后。百官今晨伴驾观兵,在内城门外被绑了又放,之后又连遭家眷被绑、官邸失火之惊吓,而今大火未灭又被连夜传召入宫,狼狈之态不由让人想起二十年前上元宫变之景。

但二十年前,虽有上元宫变,家国仍在,朝廷仍存,而今…谁知江山国运日后如何?

镇国公望向御座,见金阶辉煌,元修肩披墨氅背衬龙柱拄剑而立,那宝剑重金为鞘宝嵌精雕,鞘色已生斑驳老印,宝剑伫地之威依旧重如山岳,金銮殿内腾龙九柱之上的云龙竟输此剑三分气魄,一较之下输尽沧桑之感。

持国宝剑!

六百年前,大兴江山初建,高祖皇帝敕命尚方司造两剑,一为尚方,一为持国,尚方常伴高祖,唯纠察地方奸佞时才赐予钦使信臣;而持国则赐予相府,允开国之相持剑上朝,谏言不拘。

武将上朝尚需卸甲,文臣却可持剑,此事古来未有,只开国贤相一例。但元家先贤得此宝剑,却从未持剑上过朝,而是锁入了相府供阁,一生未曾取出。有人猜言,高祖待贤相恩宠过重,赐剑之举有探其忠心之意,贤相深谙君臣之道,因此锁剑,以求自保。亦有人称,高祖雄韬伟略,贤相博古通今,当年二人相识于野,对坐烹茶辩谈三日,相见恨晚,遂共谋天下,建立大兴。二人情谊深如手足,高祖赐剑出于真情,贤相锁剑出于远虑,毕竟持国之重,未必不惹后世之君忌惮。

这两种猜测,信后者的居多,因贤相曾于临终前留下遗训:“文臣之道,谏言不拘,武将之道,持剑戍国。后世子弟当崇文忌武,鞠躬尽瘁,苟利国家,不求富贵。”

士族门下子弟多文武皆习,唯独元家忌武。遥想二十年多前,修儿时常出入镇国公府偷习骑射,有一回溜去马厩牵他的战马,险些被马踢伤。那时上元宫变未发,元贵妃自闭宫中不出,朝中皇子争诸,后宫嫔妃暗斗,正值多事之秋,修儿偷习武艺之事被三皇子一党揪了把柄大做文章,元相国一怒一下入供阁请了持国宝剑出来,绑了修儿,佩剑进宫!持国宝剑自入相府,元家历经起落,纵是两代赋闲门庭冷落之时也未将其请出,那日乍见此剑,举朝皆惊!

元相国当殿拔剑要斩幼子,称自先祖立下遗训,元家子孙皆以祖训自省修身,从未出过不忠不孝之辈。先祖遗训,教后世子孙忠君利国,逆子小小年纪便敢不遵祖训,日后定难管教,不如早斩,以免不忠不孝,为祸家国。

修儿那年五岁,被绑上金殿,宝剑悬于头上,竟未受惊大哭。百官尚未出声,他倒先开了口,却非为己请命,而是向先帝陈请,赦镇国公府之罪。

那时,元家刚起复便遭了九皇子之死和元贵妃自闭宫门这二事的连累,百官心中皆猜测先帝要除元家,因此见风使舵,元家在朝中如履薄冰,修儿之事令御史大做文章,连镇国公府都受了牵连。

金銮殿上皆是国之重臣,却尽是见风使舵之辈,唯一人敢作敢为,竟是一个五岁幼子,说来实在是讽刺至极。但修儿的赤子之心亦令他十分感动,不由泪洒金殿,跪请先帝开恩。

先帝年迈,皇子争储,朝中党争激烈难平。元家此时失势,相位之争必起,朝局再乱下去,恐有逼宫之乱。先帝年迈却不糊涂,非但当殿赦了修儿,更斥责了元相国和文武百官。

先帝道:“幼子贪玩乃是天性,金殿之上以持国重剑斩一幼童,传至民间,百姓还不骂朕暴君?这等有辱朝廷之风,有失天子胸怀之事,亏卿等闹得上金銮殿!”

龙颜大怒,就差指着鼻子骂百官——你们不要脸,朕还要脸呢!

满朝文武跪了一殿,三皇子一党半声也不敢吭,元相国谢恩请罪,一场闹剧终了,先帝正要退朝,元相国竟又有一事请奏。

元相国跪地奉剑,当殿请罪,痛哭流涕,甚是悔恨。称先祖遗训,教诲子孙先修身正己,而后正朝廷之风,但他疏于教导幼子,未能尽到为父之责,又因怒绑了幼子进殿,险致先帝于不仁之地,恬为百官之首。这持国宝剑已不配再供奉在元家,恳请呈还先帝,另觅国士。

大兴建国至今,开国大姓皆已没落,唯独元家历经起落仍未覆灭,即便是赋闲的那些岁月里也未遭朝事牵连灭门,其中正有这持国宝剑的原因。交出持国宝剑,无异于交出丹书铁券,从此元家再无护身命符。但因元贵妃母子之事,元家在朝中再度陷入如履薄冰的境地,元相国此举也是一搏,意在以退为进,置之死地而后生。

自古以来,没有帝王不重青史功名,元家历经起落,数代君王未能将其从朝中拔除,那日元相国自愿呈还持国宝剑,先帝眼中那熠熠精辉仿佛令人看见了刚即位时雄心壮志的新君。

先帝收了持国宝剑龙心大悦,此后两年,元家在朝中皆俯首低头,一副失了九皇子之后无力再争权柄之态,门庭败落之相尽显。

可谁也没想到,那年上元夜,属国南图遣使进奉岁供,宫宴之时金殿上歌舞升平,先帝命宫人取出持国宝剑传于南图使臣一观,意在杨威震慑,谁知南图使臣见持国宝剑的鞘身古旧生斑,竟疑宝剑已钝,难有当年之威。先帝不悦,三皇子在皇子之中剑术最佳先帝便指了三皇子当殿舞剑,以慑属臣。

三皇子大喜过望,百官暗吃一惊,忙猜圣意。

那夜,为显宝剑锋光,殿中撤了两盏宫灯,钟鼓声扬,宝剑出鞘,其辉如金乌升于地平之初,明辉一线逼得百官屏息虚目,十式秋明剑法,引得夜风徐徐入殿,剑光使得殿内生了粼粼金波,腾龙九柱如伫天宫,一式平沙落雁舞罢,三皇子收剑,南图属臣尚有怔色,仿佛还陷在那金阙仙境里,三皇子一党得色尽显,当殿盛赞其剑术有成扬我国威,百官碍于属国使臣在场,只好忍下党争之心纷纷附和。一番附和作罢,三皇子呈还宝剑,却久不见内侍来取。

先帝亦未开口,三皇子一党的面色渐渐由喜转惊,百官正猜测君心,三皇子一党已诚惶诚恐地跪在了大殿当中,百官也随之跪伏在地,静候龙威。

清风缓歇,丝竹声止,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半晌,没候来帝音,却听见三皇子轻唤了声,“父皇?”

百官未敢平身,直到仍未听到帝音,这才起了疑心,随三皇子一同望向御座。

只见腾龙柱上仍映着粼粼金波,金阙之景仍在,先帝威坐于御座之上,五彩冕旒,九龙云袍,眉目慈善,面含舒色,仰望而去如见天帝。御座后,宫人肃立,静若人偶。

“…父皇?”三皇子再次轻唤,先帝依旧威坐不动不出声,三皇子面色一变,当先起身!

这时,殿内两侧的御前侍卫已奔至御座前,御前侍卫长在御座前连唤三声,往先帝鼻下一探,顿时大惊,噗通一跪!

这一跪,仿佛跪裂山河,撞响了先帝驾崩的第一声丧钟。

先帝之死神秘蹊跷,百官尚在震惊惶恐之时,元相国便高喊一声,“拿下刺客!”

禁卫军披甲执刀闯入殿内,三皇子手中还提着持国宝剑,尚未弄清事由便被御林军层层围住。三皇子舞剑前,殿内撤下两盏宫灯,三皇子舞剑后,先帝就驾崩了。虽然先帝身上未见剑伤,但暗器毒香之物谁也难说,三皇子百口莫辩,兴许是心知有人要陷他于弑父弑君的万劫不复之地,竟提剑斩开御林卫冲出了大殿!

这一逃,看在御前侍卫及御林军眼里无异于畏罪出逃,侍卫长大喝一声,“殿下哪里去!”随即便率御卫高手们提剑长掠而出,御林军闻声而来,三皇子在乾华广场上被层层围住,寡不敌众,被乱剑刺死于乾华广场。

事后回想,先帝暴毙,朝中无储,皇子为大,三皇子再有刺驾之嫌,无先帝旨意,即便是只忠于先帝的御林军也不该自作主张刺死皇子,拿下也就罢了。但那时的御林军中兴许已有被收买之人,趁乱出了剑,三皇子血溅宫阶,腥风灌进金殿,惊了三皇子一党。

七皇子与三皇子乃是同党,见侍卫们提着血剑回来,惊得连连后退,没退几步便被刀架住,殿内的其余同党也悉数被绑。

元相国手执持国宝剑,以高祖皇帝曾有旨意,元家子孙可持剑谏言为由,称逆党必然事先多有准备,先帝驾崩的消息切不可传出宫去,以免逆党得到消息无所顾忌,起兵夺宫。如今之计应先严闭宫门,将百官看禁在殿内,以防有逆党将消息传递出宫,再以先帝口谕传召内三军将领进宫,不敢来者当视为逆党,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总而言之,要将手握兵权的将领全都严闭在宫里,才可保住今夜宫外无领兵之将,保住盛京城不起兵乱。今夜安然度过,才可令家国不乱,保住朝廷,再立新君!

元家虽已将持国宝剑还回,但元家先祖曾辅佐高祖谋立江山大业,元老国公赋闲之时,曾被先帝三登其门请回朝中,平荣王之乱,保先帝帝位,先帝虽疑心元家,但回想青史旧事,每逢朝局危乱,献策平乱辅佐君王的功臣良将里都有元家人的身影。

而今夜,先帝暴毙,朝中无储,后宫无主,朝廷之危近在眼前,这些年连遭九皇子夭折、元贵妃自幽、先帝猜疑、百官排挤的相国,今夜却临危再担重任,那执剑指天之举令人顿觉忠义,不由心生敬佩之情。

御前侍卫长冲元相国抱了抱拳,命御林军围住大殿,百官之中有不从者皆被拿下!

随后,御前侍卫请出尚方宝剑出宫传旨,三军将领见了尚方宝剑皆知宫中必有大事,但见剑如见君,不敢不进宫。

然而,进宫容易出宫难,御前侍卫长绝没有想到,当他将人带回金殿,殿门刚关上,等待他的便是一幕扑面而来的毒香。侍卫们倒下,一直静观宫变的南图属臣里有一人笑着起身,一语惊人,“真没想到,今夜竟能如此顺利。”

南图气候湿热,国内多崇山峻岭,山中多毒物奇花,世上的神丹灵药、五蛊奇毒,皆出南图。

先帝并非三皇子所杀,百官明白时皆身中奇毒瘫软在殿中,眼睁睁看着那南图属臣来到御前侍卫长面前,将人一刀割喉,就地剥了脸皮,不过半个时辰,金殿的门再次打开时,“御前侍卫长”手执尚方宝剑和龙武卫兵符再次出了宫去,这次打开的是盛京城的大门,迎进的是时任骁骑营将军的华老将军所率领的骁骑军和暂驻在城外的南图王庭卫军。

那夜,战马弛破宫门,东五门被血洗了三遍,乾华广场上遍布御林军和禁卫军的尸体,元党以三皇子谋逆、乱党夺宫为由,命骁骑军进宫扫平乱党,而南图王庭卫军则以进宫营救使臣团为由驰援骁骑军。

那夜,金殿的门整整敞了一夜,百官眼睁睁地看着乾华广场上马踏残尸的惨象,闻着那令人作呕的腥风,天蒙蒙亮时,泛白的晨辉照进东门,那遍地残肢血肉之景令殿内漫开一股浓烈的骚臭气。

未曾劝降,没有威逼,只是如此一夜,百官从此闭口,朝廷从此姓元。

那日之后,盛京落入元家之手,而外三军中也相继传来大动,沂东总兵萧老将军被副将刺杀于府中,萧元帅死于海上,西北、陵北亦前后出事,受朝事牵连的岂止萧家满门,岂止五万萧家军,还有数以万计的性命死于上元宫变的余威。

夺宫之事,元家显然准备充足,但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准备的,或许是从九皇子夭折之后,也或许是在那三代赋闲的时光里。

元家,这大兴唯一一个存续至今的开国大姓豪族,在几经起落之后,在为保嫡子交还持国宝剑之后,在显露败相的今日,终于让人见识了其在功名沉浮里磨出的刀锋,在与国同辉的岁月里深埋的根基。

回想那夜,先帝身居御座,面容慈和,仍如生时,那双盯着百官和殿外的眼,眼底那一潭死水般的幽寂,令人至今想起仍觉得后背生寒。

而今夜,一如二十年前那夜,江山未改,君臣已换,御座之上不见帝王,拄剑而立的已换作当年的稚子。

镇国公仰头,望着幽悬的宫梁,闻着殿外腥风,只觉得二十年朝事好似一梦,不觉长叹。若叫他当年遥望今朝,他绝难料到当年的稚子今夜会立在这里。

但,这或许便是步元两家的宿命吧…

“我都听说了,延儿被劫出城去了。”镇国公已经历过一回宫变,见过百官的德行,知道没人敢先出声,唯有他先开口了。

“学生定将季延救回,请恩师放心。”元修听见镇国公的声音,那深如幽潭般的眸中隐有微光动了动,看起来总算像几分活人了。

镇国公听他此时还肯称他为恩师,不由又想起当年在这殿上,五岁稚子跪于帝前为他求情的情形,又想起那些年在国公府里,他悉心传授稚子武艺时的日子,季家人丁不旺,多是一脉单传,在他心里却一直有两个孙儿。这些年来,他深知难抗元家之势,为保季家血脉,又不愿祸乱朝纲,便有意淡出朝堂,早早告老赋闲。若非他是修儿的启蒙恩师,镇国公府的日子绝不会那么好过。而今太皇太后薨了,元家人一日之间几乎绝尽,看着昔日那笑容朗朗如烈日般的孩子成了这般模样,他终是不忍心,随百官一同进了宫。

这…许也是他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