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一时间没人敢答话,只是缩着脖子,等着挨骂。

皇后却问道:“你等对此案有何看法?”

啊?

刑吏们嘴巴张得老大,一脸如蒙大赦的神情。

傅老尚书最先反应过来,咳道:“回皇后殿下,老臣查问过,案发前后,两州的交界地带无雨,但淮江多急流,尸肉又被鱼蟹吃了许多,只剩残骨架子,四五日的时间倒是有可能被冲出百余里。据两县呈上的验尸状来看,尸肉都遭鱼蟹啃食过,但上游的那块遭啃食的程度要比下游的那块轻些,因此老臣认为不能排除两县捞出的尸块出自同一具尸体的可能,但抛尸地是在汴河还是淮江,这…还不好说。”

侍郎道:“微臣以为,无论抛尸地在何处,江水都会将尸块冲往下游。益阳知县曾命人在江中打捞,但尚无所获便遇上了雨季,连月来的几场雨这么一冲,江中的尸块还不知冲去了哪儿。眼下,这案子的线索太少了。”

皇后静静地听着,听罢后问:“还有要补充的吗?”

刑吏们面面相觑,最终齐声道:“臣等皆以为此案的线索太少。”

也就是说,十有**破不了。

刑吏们低着头,不敢看皇后的脸色。

殿中静了静,皇后出言训示时语调如常,与其说是训示,倒不如说是教导,“当一件案子线索太少,破案遭遇瓶颈时,应该做的不是放眼于外,而是回归最初——把目光收回来,重新勘察现场、再验尸身,新线索往往就藏在旧线索里。”

这话倒是头一回听说,傅老尚书仔细品着“回归最初”四字,眼中亮色刚生就露出了难色,“可是,尸体是渔民在江上发现的,尸身又不全,再验还能验出什么来?”

“验骨!凶器、分尸地点、凶手是做何营生的,兴许都能有所收获。”

“…娘娘所言当真?”傅老尚书嘶了一声,诧异之下口出不敬之言竟未察觉。

皇后不以为忤,只道:“传。”

刑吏们不知传什么,只见宫人闻旨退了下去。

帝庭中,贵女们见宫人从立政殿内却行而出,沿着大殿后的廊下进了东配殿,出来时手里捧着托盘,上面摆满了牲禽骨肉,有大块的,有小块的,虽已屠净,但都还是生的,血肉新鲜。宫人们端着盘子有序地穿廊而过,贵女们闻着飘来的腥风,想着殿中正议着的碎尸案,直觉得胃中翻搅闹腾,赶忙拿帕子掩了口鼻,不敢多看。

殿内,皇后之言传了出来。

“这些是从御膳房里征用来的牲禽,牛羊猪鸡皆已屠净斩好,你等上前细看,说说有何不同之处。先看那盘牛腿骨。”

殿内传出低低切切的议论声,而后有刑吏回了话。

“回皇后娘娘,盘中两根牛腿骨,左边的断面塌陷,有崩裂之态,右边的亦有骨裂之态,但断面平整许多。”

“可知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凶器不同。”

“没错,左腿骨是被砸断的,右腿骨是被砍断的。”皇后道罢顿了顿,“再看那盘猪骨。”

“回皇后娘娘,猪骨也像是被砸断的,只不过…左边的看起来与被砸断的牛骨相似,右边的骨上却有几个圆窝。”

“可知这又说明了什么?”

“说明…还是凶器不同!”

“没错,同是被砸断的,左骨是被斧背砸断的,右骨则是被圆锤砸断的。”

众臣发出恍然之声。

“再看那盘羊骨。”

“回皇后娘娘,两根羊骨都是被砍断的,但一者可见骨裂,一者未见,显然也是凶器有所不同!”刑吏回话时,语气里已能听出兴奋之意。

“嗯。同是被砍断的,左骨是被斧刃砍断的,右骨是被菜刀斩断的。”

“皇后娘娘之意是,虽然尸肉无存,但通过尸骨仍可验出凶器?”

“不仅如此,你们再看看那两盘鸡鸭。”

“这…恕臣等尚不能看出这两盘鸡鸭是用何物斩断的,只能看出一盘被斩得干净利落,一盘则骨断皮连,骨渣扎手。”

皇后淡淡地嗯了一声,道:“这两盘鸡鸭都是用御膳房的菜刀斩断的,只是用刀之人不同。斩鸡腿的人是御厨,所以斩得干净利落。斩鸭腿的人是宫女,因厨事生疏不擅用刀,故而骨断皮连骨渣刺手。”

皇后之音疏淡无波,却一言激起千层浪,殿中顿时叹声不绝。

皇后道:“斧锤刀剪,棍棒锯石,凶器不同,在尸骨上留下的形态必有不同。刀有多长,斧有多厚,棍棒几粗,锯齿疏密——凶器有何特点,尸体会开口说话!”

“同理,凶手的性情、习惯,乃至做何营生,尸体也会告诉我们——尸体的创面干净利落,则凶手可能心狠手辣,可能做的是屠宰盗抢等与杀生有关的行当。反之,凶手则可能是寻常百姓,亦或与杀生的营生无关。”

“在分尸案中,常用的凶器是刀、斧和锯子。刀有菜刀、柴刀、篾刀、武刀之别;斧有刃长刃厚、背圆背方之分;锯子亦有锯齿尖圆疏密之别。值得一提的是,分尸并不容易,刀斧可能会卷刃,锯子可能会断齿,务必命仵作细验尸身,并留意尸块的断面特点,以便确定凶器、缩小查凶的范围。”

“还有,要淮州州衙查查抛尸的工具。目前,案发地和分尸地尚未可知,但尸块抛于江心,凶手必定是乘着船的。从两次捞出尸块均未发现布袋来看,尸块有可能是被直接抛入江中的,此案有在船上分尸的可能性,尽管只是可能,但也需细查!什么样的船能在船上分尸而不易被发现?命淮州和汴州在江口县方圆两百里的范围内遍查可疑船只!”

皇后道罢,殿内久无人声,直到掌事太监咳了一声,刑吏们才反应过来。

“老臣这就发文至淮州,命江口县和益阳县速办!”傅老尚书的声音微抖,一改初时的恼态,激动地领了懿旨。

“那就顺道儿多发一道公文,命关州沿淮江下游河段搜寻残骨,发现后立即送往淮州。”皇后又道。

“关州?”

关州在淮江下游,距益阳县有四五百里。

老尚书问:“皇后娘娘之意是,连月来的大雨有可能将尸骨冲出了三四百里,入了关州的河道?”

侍郎道:“不无可能!只是关州的河道宽阔,且眼下正值涨水的季节,只怕不好行船。就算能行船,在大河之中打捞几具碎尸块也与大海捞针无异,未必能有所获。”

皇后却道:“无需去河心打捞,只需在河边搜寻。”

“河边?这…老臣愚钝,还望皇后娘娘明示。”

“江河水会把尸骨冲往下游,这你们都知道,但你们还需要知道,尸骨越小、越轻,就会被水流冲得越远。且尸骨越往下游去,越向河道的两边偏移,若画图以示,你们会看到尸骨的移动图形呈一个水滴形,江河越宽,水流越快,水滴的范围越大,至于范围的计算,要靠经验。”

皇后说话间,有宫人端着盆水走了下来,将一盘鸭肉噼里啪啦地倒在了玉砖上,当殿拿水一泼,只见被倒成堆的鸭肉竟被水冲向了两边!

刑吏们吸了口气,联想到江河水流冲刷尸骨的情形,顿时明白了皇后为何会说尸骨在河边了。

“实际上,河道底下的情况要比这殿上所见的复杂很多,淤泥、暗道、大石等都有可能在水底将尸块拦截住,但一定有被冲到河边的。命关州沿河边仔细搜寻,必有所获!”

“臣等即刻去办!”刑吏们激动得话音都发着颤,临告退时,众人忍不住瞄向那具从冷宫的井里起出的尸骨。

这尸骨搬来后就一直放在殿上,皇后还没说用处呢。

“这具尸骨是今日的功课,待会儿会有人送去刑曹,你等回去之后,需命仵作验明骨损处是生前伤还是死后上,何种凶器所为,明日奏来。”

一听还有功课,一干刑曹大吏不由面露苦笑。官儿当到这品级,竟还要做夫子留下的功课,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臣等谨遵懿旨!”

“今日就到这儿,跪安吧。”话音落下时,皇后已自凤椅里起了身。

众臣赶忙跪送凤驾,直到皇后离开才退出了大殿。

立政殿后,宦官的唱报声惊醒了久候的八府贵女。

“凤驾到——跪——”

贵女们咬牙跪下,帕子在袖下偷偷地拧出了花儿,目光飞出眼帘儿,紧紧地盯着目所能及之处。

天近晌午,庭中无风,一幅衣袂却捎了夏风来。

那衣袂素白如琼,裙角绣着枝浅色木兰。木兰独枝,枝垂花放,行路间似云里生花,花枝覆雪,雪随人来,落了满庭。

这时节百花争艳,木兰不衬节气,却似人间奇景,惊艳了庭中娇客。

娇客们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只见一抹微云罩在殿东,皇后自立政殿而来,玉人初着木兰裙,冰骨清寒独一枝,日月分辉,明溪共影,一方帝庭纳尽了江山万里,却纳不住那一身风姿,直叫百媚千娇失颜色,一庭米分黛落庸尘。

娇客们瞠目失声,待醒过神来,皇后已入了承乾殿。

“传——八府贵女入殿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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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打算初一更,当给大家拜年了,但是思来想去,这内容过年看有点重口←。←于是还是今天上传了,虽然今天除夕[/笑哭]

鸡:鸡年可以不吃鸡吗?

某今:可以!我今天就没吃,我只是喝了鸡汤。

鸡:…

青青:可以。今儿御膳房只斩了鸡腿,剩下的不剁就是了。

鸡:!

某今:那剁好的鸡腿咋办?

青青:下锅煮了,浪费不好。

鸡:[/怒]那不还是要吃本神!

青青:赐给八府贵女,专治各种不服。

[/笑哭][/笑哭][/笑哭]

小伙伴们新春快乐!鸡年万福,大吉大利!

第六章 坑爹帝后

依照大兴的礼法,觐见帝后需由礼官引荐上表,由内臣通报,帝后恩准之后,再由内侍和礼官宣召觐见。但承乾殿内未见礼官,皇后只穿着常服,场合并不正式,觐见的礼数也就不必那么繁琐了。

饶是如此,八名贵女入殿之后,一番“臣女某某氏,父兄官职族氏分支,请皇后娘娘安”的礼数,也着实费了不少时辰。

觐见过后,内侍宣了平身,八位贵女入了席,殿内便静了下来。

皇后用着茶,一言不发。

贵女们偷视上首,却因慑于皇后方才授业之威,一时竟不敢打扰。

殿内暗流涌动,皇后却面色寡淡,一连用了两盏茶才淡淡地开了口,“你等可有所长?”

这寻常的一句话叫人等得太久太久,倒显得金贵无比,贵女们连忙起身回话。

“启禀皇后娘娘,臣女擅诗琴。”

“臣女自幼习舞,略通音律。”

“臣女擅女红。”

“臣女一无所长。”这话突兀,回话之人竟是林玥,“臣女的爹爹说了,女儿家书看多了难免多思,棋策研习久了难免多谋。女红厨事,府里养着绣娘厨子,而歌舞戏曲之流乃是贱役,何需臣女自贬身份去学?女儿家习好持家之道才是正事。”

此话叫满殿之人皆受了贬损,贵女们登时就不乐意了。

“合着咱们自幼苦练琴棋书画,倒是父兄不晓事,坑害了咱们。”

“谁不知道女儿家纵是读再多的圣贤书也成不了诗仙画圣?学那些不过是打发时日,图个悦己罢了,怎么就被人安上多思多谋之罪了?”

“林妹妹之意是…何姐姐也是多思多谋之人?”文府贵女皮笑肉不笑地瞥着林玥,却叫满殿之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何初心。

林家搬来汴都不久,林玥和汴都城里的贵女们不熟,唯独何初心与她交好。今日林玥前有谣言之失,后又口无遮拦,不知日后还做不做得成姐妹?

林玥皱了皱眉,斥道:“我爹爹之言果真不假,你们这般会挑唆,不是多思多谋又是什么?何姐姐生在武将门庭,却连只家雀都不忍杀,最是心慈纯良了,怎会是机诡之人?”

“好了!”何初心忧心忡忡地瞥了眼大殿上首,“皇后娘娘面前,成何体统!”

“姐姐教训的是,其实林妹妹之言有理,试问我等哪个不是自幼就跟随母亲学习持家之道?只是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时由得我等做主?”文府贵女哀叹了一声,“我等的亲事若定的是朝中门当户对的人家,持家之道自然有用,可如若进了宫…”

她欲言又止,话里机锋不浅。

帝王之家,中宫为主,不掌凤印却有持家之心,岂不是有争后位之意?

林玥面色一变,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上首。

喀!

皇后将玉盏往凤案上一搁,浑似落剑之势,惊得贵女们的心都跟着跳了跳。

“本宫才问了一句,竟吵成这样。”皇后言语冷淡,意态索然,“还以为八府联名上奏,心有多齐,闹了半天,不过如此。”

此言如同掌掴,直叫人面红耳热。

贵女们只听说过皇后的功绩过往,却没领教过她的性情,听多了绵里藏针之言,乍一听直白之语,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对。

只听皇后对文府贵女道:“既然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这媒人不妨由本宫来做。今日起,你的婚事就由本宫做主了,本宫自会为你指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好叫你日后持家。”

文府贵女闻言,心似坠入九幽寒窟里,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

这一声如冰锥落地,砸裂了殿内汹涌的暗流。

贵女们提气屏息,听文府之女哭求道:“娘娘,臣女知错了!还望娘娘饶过臣女!”

皇后默然,端茶慢品,眼都不抬。

“求娘娘开恩!求娘娘开恩!”文府之女磕着头,一声接着一声,没一会儿,额前就见了血。

皇后仍未抬眼,只问:“她求本宫开恩,你们说呢?”

贵女们不约而同地看向何初心。

何初心垂首抿唇,云鬓簪影遮了花颜,眉眼之间静若一潭死水。

众人深知她是个不得罪人的性情,于是互看一眼,齐声道:“全凭皇后娘娘做主!”

别看八府眼下共盟,日后进了宫,照样是你死我活,既如此,少一人进宫自然是好的。

皇后闻言久未出声,贵女们等得心慌,偷把眼儿一抬,却对上一道霜寒的目光,“你等自幼相熟,有姐妹之谊,今日她有难,竟无一人肯为其求情,凉薄至此,还想进宫为妃?你们今日能不顾念姐妹之谊,他日进了宫,就能为谋私利斗个你死我活!历朝历代,这后宫之中的血斗倾轧还少?只要本宫掌这凤印一日,就容不得宫里再添冤魂,更容不得心术不正之辈进宫!”

贵女们大惊,这才知道小瞧了皇后,原以为皇后出身民间,不谙深宅之争,却不料她手段了得。

发觉失策时已晚,贵女们正懊悔,只听林玥嗤笑道:“娘娘仅凭一言就断定臣女们心术不正,是否武断了些?臣女是淮州人,与汴都城中的贵族小姐们并不相熟,文小姐构陷臣女,臣女为何要替她求情?若臣女当真以德报怨,怎知皇后娘娘不会说臣女虚伪?”

皇后借故清除异己,无论她们如何行事都是个错,这言外之意谁都懂,却不是人人敢说。

林玥一贯心直口快,贵女们平时不喜,这一回倒是喜闻乐见。

“林妹妹!”何初心唤了林玥一声,拈着她的袖口便跪了下来,禀道,“皇后娘娘恕罪!林妹妹性情直率,一贯心直口快,并非对娘娘不敬!”

贵女们暗暗地皱了皱眉。

“其他姐妹方才听凭娘娘做主,想来也是出于对娘娘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