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惜欢转过头来,暮青并不看他,只给范通使了个眼色,随即砰地一声关了车门。

“摆驾——”范通唱报一声,没说摆驾何处,只把拂尘一甩,指向乾方宫。

*

帝后一回宫,彩娥就将宫人领出了承乾殿,自己也将要退下时,暮青道:“取本宫的朝服来!”

步惜欢转身看向暮青,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去宁寿宫!”暮青拉着步惜欢来到龙榻前坐下,道,“你受了伤,哪儿也不许去。宁寿宫的事,我去处置。”

“青青…”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我心意已决。如果你想说服我,那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曾告诉过你,我的身子比以前好得多,你为何还要事事为我安排操劳?”

步惜欢不知暮青为何有此一问,怕她又钻了牛角尖,于是耐着性子道:“你我是夫妻,为夫体贴些理所应当,何言操劳?自从回来,你操劳狱事每日无休,身子却尚需固本,为夫怎能不担忧?若不为你多安排些,你我尚未白头,你便积劳成疾可如何是好?”

却不料,暮青听后反问道:“难道我不担忧?自从亲政,你何尝歇过一日?陪我回古水县的那些天里案头都摆满了奏折。你操劳国事也倒罢了,却还要操心家事,你以为你的身子是铁打的?难道我就不担心你我尚未白头,你便被人气出一身病来?”

步惜欢怔了怔,面含歉色,握住了暮青的手。

“宁寿宫常闹,你以为我不知情?我从不过问,因为我知道那人是你的心结,你想自己解,那我就不该插手。可这不代表你有伤在身,我还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宁寿宫里折腾!他平日里再怎么闹都没敢动供案,今儿为何砸了母妃的灵位?还不是因为你不温不火地罚了他这些日子,他吃了你的苦头,又见不着你,气恼之下才出此下策?你若去见他,岂不遂了他的心愿?”说话间,暮青往殿外看了一眼,见彩娥捧着朝服已在候着了,于是起身向外走去,“你们父子间的恩怨,我不插手,但他不想让你好过,我看不下去,这是我与他之间的恩怨,你也别插手。这账不跟他清一清,我的身子就养不好!”

这话不无威胁之意,宫人们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步惜欢却只摇头苦笑,笑罢往龙榻内倚了倚,“你这是吃定为夫了啊…”

暮青不反驳,只道:“今夜你哪儿也不许去,我去见他,就当给母妃尽尽心。”

暮青由彩娥服侍着更了衣,头也不回地出了承乾殿。

二更时分,大雨浇没了梆子声,凤辇驰过深长的宫道,车轮碾开的雨水泼在宫墙上,宫灯映着,犹如淌血。

宁寿宫外的禁卫长见了凤辇颇为意外,当见到凤驾从辇车里下来,禁卫长更是吃了一惊。

皇后朝服加身,束发簪冠,青丝垂下云肩,如悬一把青剑,英姿凛然。

禁卫长不由的想起颁布封后诏书时,听闻那日领旨时皇后都不曾穿过朝服,今夜前来宁寿宫竟然朝服加身,莫非是要处置宫门后幽禁着的那人?尽管心中惊疑不定,禁卫长却不敢迟疑,忙开了宫门,跪迎凤驾,只见凤裾烟墨般铺开,雨水里刹那间百鸟齐现!

皇后缓步走入宫门里,百鸟在裙裾上展着金羽朝拜凤尊,凤尊身后宫人随侍,彩娥与小安子进了宁寿宫就关了宫门,命余者门外候驾。

宁寿宫内荒草丛生,正殿里点着一盏幽灯,一人披头散发地站在门口,远远望去,若荒殿孤魂。

暮青抬手拂开了彩娥撑着的宫伞,淋着大雨一步一步地上了殿阶。

恒王幽幽地盯着暮青,声音枯老,嘲讽地道:“皇后娘娘好大的威风啊。”

殿内四壁皆空,色彩瑰丽的壁画衬得殿内空荡冷清,宫砖泛着幽冷的青辉,供果滚了一地,恒王妃的牌位躺在其中,牌头已断。暮青走近拾了起来,拿袖口擦了擦牌位上踩出的鞋印,淡淡地道:“比不得王爷,闹不过儿子就砸发妻的灵位,这才是好大的威风。”

“你!”恒王大怒,怒容在披散的头发后模糊不清。

暮青还记得头一回见恒王是在盛京城中,王府门前华车美姬,他披着墨狐大氅,紫冠玉面,唯有眼角的鱼尾纹可见几分岁月的痕迹,而如今不过是被幽禁了三个月,人便已白发丛生,须乱如草,老态毕现了。

“儿子?”恒王嗤的笑了声,双臂一展,大袖翻卷,似伶人在幽室里迎风悲舞,“好一个儿子,这真是本王的好儿子啊!”

“没错,他的确是。”暮青波澜不兴地接着话。

“哈!”恒王步履虚浮地转过身来,狭长的眸藏在乱发后,阴郁地盯着人,“你是不是觉得他能留本王一条命就算是仁至义尽了?”

暮青扬了扬眉,意思很明确——难道不是?

恒王笑岔了气,郁沉沉地捶打着胸口,一下一下,声如捣鼓。

咚!

咚咚!

“你错了,他想报复本王!他把本王从盛京接出来,是怕元修拿本王的命威胁他,他不想担不孝的骂名罢了。他把本王幽禁在这深宫之中,自己坐在金銮殿上,受着百官朝贺四海敬仰,受着明君孝子之赞!谁也看不见他折磨本王,看不见这荒殿囚室,连个说话儿的人都没有。他就是想在他母妃的灵位前将本王折磨死,好一报他母妃的大仇!”恒王凄厉地笑着,“本王在他眼里,不过是仇人。”

暮青静静地听着,似看一个可怜之人。

这目光刺痛了恒王,他追问道:“你怎么不说话?被本王说中了?还是你不想承认嫁的是一个欺世盗名之辈?”

“我只是想看看,为人父者,究竟能以多大的恶意揣测自己的儿子。”

“恶意揣测?”

“这只是客气的说法,我更想说——你放屁!”

恒王顿时吸着凉气儿倒退数步,大抵是因从未听过如此粗鲁之言。

暮青怒道:“他不想担骂名有错吗?他几岁进的宫,被人骂了多少年,你敢说你不知情?!他六岁进宫,母妃遭受盖帛之刑时,你在哪儿?你在青楼狎妓纵乐夜不归宿!他在深宫踽踽独行时,你又在哪儿?你在王府迎继妃立世子,醉生梦死!你从未在他孤弱之时帮过他,如今他亲了政,凭什么要因你而背负不孝的骂名?你说他折磨你,我看是你不放过他!你身为人夫,不护发妻,身为人父,不助幼子,他难道不该对你有怨?他只是让你布衣简居,吃斋念佛,悼念亡妻,何错之有?”

“何错之有?”恒王呵呵地笑了两声,仿佛听见了笑话。他绝食三日,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厉声道,“他生在帝王之家,还奢望父子之情,就是他的错!他母妃和元贵妃同年有喜,恒王府前门可罗雀,相府里宾客不绝,这就是命!人不可与命争,他却早慧,得了先帝的喜爱,早早地埋下了祸根!九皇子死了,元贵妃成了太皇太后,他被选为新帝,就该奉太皇太后为老祖宗,却天天喊着要什么母妃!他母妃就天天在宫门外守着,他们娘俩倒是母子情深,可这对有丧子之痛的太皇太后而言,岂不是等同于有人拿着刀往她的心窝子上戳?她连夺宫都敢,何况杀一个恒王妃?他母妃被害,分明是受他连累!”

暮青惊得退了一步,回过神来,不由大怒,“谬论!他那时年幼,被人强囚在宫中,岂能不思念母亲?!”

恒王仰头大笑,“帝王之家,何来稚子?只有君臣,只有成败,只有杀出一条活路的人和事败该死的鬼!帝家子孙,生来此命,不认命就不能输,不想输就得先绝情绝义!他年幼入宫,无所依靠才能悟得生存之道,不然,你以为他能活到今日?”

恒王站在门旁,秋风卷进殿来,吹起他灰白的乱发,神情有些癫狂。

暮青却未接话,半晌后才盯着恒王问:“如此说来,倒是你替他着想了?”

恒王却没有吭声。

暮青冷嘲地牵了牵唇角,问:“既是替他着想,现在又为何闹?”

恒王依旧不吭声。

暮青道:“不吭声?那我说!六月,他在古水县为冤民做主,当堂斩了恶霸李庞,因此人是岭南刺史的亲弟弟,便有朝臣劝他与岭南屈辱议和。那日正巧碰上您虐打宫人,他前脚出了宁寿宫,后脚就进了太极殿,晚膳都没用,四更天才歇。次日早朝,八府联名奏请选妃,他出奇策罢黜四府,逼得三府归顺,何府孤立,一举废了八府之盟。七月,原兵曹尚书林幼学在押解途中被劫;八月初,淮南军中的林氏旧部煽动大军哗变,幸经提早布防,兵权才得以收归朝廷;八月中旬,关淮大涝,宫中缩减开支,朝廷大开义仓,不仅减免了受灾最重的嘉义、兴俞两县的赋税,为防瘟疫肆虐,瑾王连夜带着一批御医及紧急征调的民间郎中赶往灾区,至今未归!自八月底至今,林氏旧部的余孽借民灾国难之机屡次兴乱,关淮两地军情紧迫,每隔两三日便有军报加急呈至朝中,而朝中群臣明着不敢造次,暗地里却盯上了民间贤士,就在今日傍晚,步惜欢在微服回宫的途中遇刺,身受剑伤,血止不住,动了缝针!”

恒王怔了怔,脸往暮青的方向转了转,人在宽袍中显得有些僵直。

“除此之外,取仕改革与岭南之危皆是亟待解决的要事,朝廷急需人才,能用之人皆在为国效力,连瑾王都赴灾区效力了,步惜欢更是自打亲政起时常三更歇五更起,可谓日理万机!而王爷您不是虐打宫人,打砸宫物,就是绝食大闹,如今竟砸了发妻的牌位,如此折腾,我真是很不解,你到底图什么!但现在我懂了——你在求死。本以为你只是不满被囚,还妄想着纵情声色,没想到你竟砸了发妻的牌位!你说你在他眼里不过是仇人,那你砸他娘亲的牌位,你是想折腾他吗?不是,你是在逼他,逼他一怒之下杀了你!”

恒王盯着暮青,身形仿佛更僵。

“好一个懦夫!”暮青抬手指向恒王,袖上的凤羽似一把把金刀,刀刀割人,“你既然深谙皇权丑恶,会料不到他若弑父会背上怎样的骂名,朝中及民间会有多少人伺机而动?先帝道你庸懦,他可真是看走了眼,听你方才之言,你并非庸人,反倒是个明白人。你把皇权之争看得太透,所以你才纵情声色庸碌无为,才成了最后活下来的两位皇子之一。但先帝说你懦弱,这倒没看走眼,妻子被害你不敢救,嫡子被囚你不敢帮,你拿皇权争斗、命运之说来自欺欺人,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些!可你现在好过不起来了,在这宁寿宫里,与你每日相对的只有发妻的灵位,你再不能假以外事麻痹自己,偏又是个懦弱之人,不敢自我了断,便想借儿子之手!步惜欢究竟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摊上你这么个爹!”

“呵呵。”恒王沉默了许久,许久之后,他竟笑了声,笑罢倚着殿门无力地坐了下来,“是啊…兴许真是造孽了吧。”

这一句造孽,不知说的是谁,恒王仰头看着暮青,语气竟然平静了下来,“本王只是觉得累了,投生在帝王之家,享不得天下江山富贵君权,至少得享尽美酒美人世间荣华,否则岂非白白糟蹋了这投胎的本事?可如今什么也享不了,后半生漫长无趣,早赴黄泉又何尝不是好事?”

“那王爷倒是自行了断啊!这四壁皆墙的,想赴黄泉还不容易?”

“他亲手杀了本王这个仇人,岂不更快意?”

“快意?快意之后呢?背负一生的弑父之名?”

恒王却嘲弄地笑了声,“古往今来,弑父之君还少?有几人真因此被人夺位的?他是个聪明的孩子,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此事定能想出瞒天过海之法。再说了,你断狱如神,当初验尸之技名冠盛京,略施手脚还不容易?”

“…”暮青冷笑连连,“王爷所言极是,但他绝不会弑父。你可知为何?”

“你不是说过了?”

“亏你还是他爹!真是枉为人父!”暮青抬袖,恨不得当头抽下,把眼前这浑浑噩噩之人抽醒,“你看看这半壁江山!他重情甚于江山帝位,又岂会弑父?他再怨你,也不是从生下来就怨你,这世间怎会有不曾憧憬过父亲的孩儿?只不过多的是叫孩儿失望的父亲罢了。他刚亲政,朝中一堆烂摊子他都收拾得得心应手,却独独治不了你!难道你还不明白?他虽怨你,却也只是怨你罢了。”

暮青终究是没抽下去,她落下袖子便出了大殿,袖风拂开恒王灰白如草的乱发,他的神情在灯影与人影里,看不真切。

而暮青也没再说什么,只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随即便下了殿阶。

彩娥赶紧迎上前来,为暮青撑了伞,暮青到了宫门前对小安子道:“命御膳房送些饭菜来,把恒王府的老总管调回来伺候着吧,叫侍卫们看着些,不许王爷再虐打宫人。”

小安子应是,随即便开了门。

门一开,暮青便愣住了。

步惜欢独自撑着把油纸伞立在门外,雨珠似线坠下,一门之隔,恍惚似泪。

暮青心下惊了惊,不知步惜欢来此多久了,恒王方才之言又听见了多少。她急忙迈过门槛走了出来,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寝宫歇着?”

边问边留意着步惜欢的神情,实在是怕他听见那句“他母妃被害是受他连累”的话,却没想到,她话音刚落便被一只手臂拥入了怀里。

男子的气息挠着的她的耳颈,依旧那么温暖,却低哑得叫人心疼,“饿了,想娘子的清粥小菜想得难以入眠…我们回去可好?”

“好。”

范通已候在辇车旁,暮青上辇前回头看了眼宁寿宫,瓢泼大雨里,宫灯影黄,隐约可见正殿里站着一人,面朝宫门。

而步惜欢始终没往宁寿宫里看一眼。

暮青回到承乾殿后,稍事更衣便到灶房里下厨熬了热粥,又做了几碟小菜,步惜欢当做宵夜用过之后才歇下了。

这夜,他睡得并不安稳,仿佛有何不安似的,彻夜握着暮青的手,暮青担心他的肩伤,几乎一夜没合眼,唤步惜欢起来上早朝时还有些于心不忍。

“你受了伤,其实歇个一两日也无妨。”

“昨夜御医院那般折腾,我遇刺的事一定传得满朝皆知了。眼下的朝局还不稳,若不早朝,难安百官之心。再说了,今日的早朝必有一场好戏看,不去岂不可惜?”步惜欢在暮青的脸上偷香了一口,用了早膳便上朝去了。

下了一夜的雨,这日清晨已能觉出几分秋凉,宫门尚未开,百官就都到班了。

文武群臣聚在宫门外炸了锅,围着汴州刺史陆笙一通打听。

陆笙审了一夜的刺客,本就疲惫不堪,又遭同僚疲劳轰炸,赶忙往人群里指了指,“那个…”

他本想说,昨夜一同被传召进太极殿的还有刑曹的老尚书傅民生和新任的兵曹尚书韩其初,但指了一圈后没见到人,不由在心里大骂了一句——这两人也太油滑了!定是料到了今早会有这般情形,才故意晚到的。

而昨夜左相陈有良和汴都巡捕司统领李靳也在太极殿里,但陈有良向来不擅与同僚打交道,李靳则是御林卫出身,御林军里的人只效忠于圣上,故而这两位是绝不会救他的场的。

陆笙唉声叹气,只得硬着头皮应付同僚,只是瞥向陈有良时心里咯噔了一声——韩其初今日来得晚,会不会也是有意躲着陈有良?毕竟两人昨日在御前闹得不太愉快。

这心思在陆笙的心头一转,就此扎了根。

陆笙好不容易熬到开宫门的时辰,哪知到了朝上,更是头晕耳鸣。

百官列班进了金銮殿,见步惜欢果真受了伤,心惊白卿竟是当今圣上之余,人人都觉出了此事的严重性。虽说不知者不罪,但刺杀白卿的人显然是冲着朝局来的,一旦查出,其罪非同小可,于是为了摘清自己的嫌疑,百官一时间竟相互纠举,在御前吵得不可开交。

朝上正因刺驾的事乱着,却忽见一名披甲侍卫疾步上了殿阶,在殿外一跪,高声奏道:“启禀陛下!宫门外有一老僧奏请入朝陛见!”

殿内忽然一静!

步惜欢抬了抬眼,眸底也有几分诧色,“何方老僧?”

侍卫的神色惊疑不定,奏道:“回陛下,此人自称游僧,法号…空相!”

第九章 恒王出家

空相大师乃得道高僧,百寿高龄,佛法高深,乃大兴国寺大寒寺的住持,深受百姓信重。自大兴江山一分为二之日起,汴河上便封了,任何人都不得渡江,空相大师怎么会出现在汴都城中?

百官惊疑,步惜欢也着实意外,因空相大师乃三朝国师,德高望重,他只得住了早朝,命小安子前往乾方宫中请暮青前来,并亲率百官出殿相迎。

暮青赶到金銮殿上时,空相大师已在殿内。

只见老僧身披金缕袈裟,手持九环禅杖,面目慈祥,相善庄严。

三年前,暮青曾与步惜欢夜至盛京城外的大寒寺中,得了空相大师的一本经书、一本棋谱及一句赠言,所谈之事中涉及她的母族。如今,母族之事尚未查实,经书亦未参透,暮青还以为无缘再见空相,着实没想到他会忽然来见。

金銮殿上,帝后一同坐在御座上,百官分列于两旁,暮青问候道:“一别三年,方丈大师一切可好?”

“阿弥陀佛。”空相宣了声佛号,笑道,“老衲决意云游四方阐扬佛法,故已辞去国寺方丈之位,如今只是个游脚僧罢了。”

“哦?”暮青看向步惜欢。

步惜欢对她道:“空相大师四月初自寺中辞行,一路东行,乘船渡海,云游而至。”

暮青心中之惑这才消减了些,佛教乃大兴国教,历代帝王即位时都会参拜国寺,斋戒礼佛,以昭仁心。空相大师已有百寿之龄,历经四朝,德高望重,北燕以大兴江北之地立国,新帝登基,正需抚定民心,怎可能放高僧南渡?但三月底盛京事变,四月初时北燕未立,国师辞位一事没有可以奏请之人,也正因如此,空相大师才能成行。他应是料到了江上会戒严,所以才渡海而至。

但暮青的疑虑消减了,百官却还惊着。空相大师是大寒寺的一位高僧云游时所拾的弃婴,他剃度出家时才三岁,那日天降祥云,大兴三年风调雨顺,民间仰颂其为神僧,自他任住持那日起,朝廷便以国师之礼相待,遇水潦螟蝗之灾、饥馑瘟震之患时,百官随帝后至国寺中斋戒祈福的事历朝皆有,传闻空相大师善观星象,有先知的大神通。他云游四方,走得不早也不晚,偏偏挑在盛京之变时,又是渡海而来,莫非早就料到了大兴之变?那他在燕帝即位前离去,来到南兴奏请陛见,此举莫非有所暗示——暗示北燕南兴二帝谁才是真龙天子?

且听空相之言,他与皇后早就见过了,皇后那时还在盛京,是江北水师的都督,难道那时空相就知道她是女子?皇后出身卑微,与高人倒有不浅的缘分,莫非这也有天意在其中?

百官心中不平静,帝后倒与空相聊了起来。

步惜欢道:“汴都城外便有古寺,大师既有阐扬佛法之愿,不妨设坛讲经,朕与皇后必至。”

城外的古寺名为临江寺,是高祖兴建汴河行宫时一同修建的,六百年间香火鼎盛,乃是与大寒寺齐名的古寺。步惜欢此请明着说是为了阐扬佛法,实则是为了暮青。空相乃是高僧,非有缘难以得见,他年事已高,又有云游之愿,日后四海为家,再见甚难,而经书之惑未解,既然见到了他,自然要设法留他些日子。

空相道:“多谢陛下,那老衲便在临江古寺设坛七日,七日之后从淮州南下。”

步惜欢沉吟了下,“自淮州往南,最南端可是星罗,大师莫非仍有出海之意,此番陛见是为了国书及通关文牒而来?”

空相既是渡海而来,又有出海之意,那何必特意来一趟汴都?除非他有远游诸国之意。依大兴律,僧人云游,只需有僧牒在身,便可不受籍贯限制,但若云游列国,没有通关文牒及国书,他是既出不得关,也进不去诸国的。

“陛下圣明。传闻星罗之南有诸岛国,东南有仙山,西南有洋人之国,老衲早年已游历过九州,此番确有出海之意,故而奏请陛见,请陛下赐国书及通关文牒。”

“星罗之南的岛国,朕倒是听闻有人到过,可仙山及西洋都离星罗有千万里之遥,且远海风浪莫测,近海海寇猖獗,朕虽可命镇南大将军魏卓之率海师及战船护送,但出海依旧凶险。大师年事已高,当真要冒此险?”

“阿弥陀佛,空也无,无也无,四大皆空,何为凶险?”

步惜欢默然,见岁月的痕迹刻满了老僧的面容,却也仿佛沉淀在了他的眸底,看似清静,清静也无,当真是万般皆空,“那朕就不强留大师了,七日之后,朕必备妥国书及通关文牒,亦会命镇南大将军为大师准备海船、护卫及衣食药草等所需。”

“多谢陛下。”空相向帝后施了一礼,接着道,“出海云游,不知归期,老衲无需护卫,此行自有有缘人相伴。”

“哦?”步惜欢以为空相此行已有同伴。

却听空相道:“老衲来汴都奏请陛见,除了向陛下求赐国书及通关文牒外,还是为了一人而来。此人与我佛有缘,就在汴都城中,但要此人与老衲一同出海云游,需陛下恩准。”

“哦?何人?”

“当今太上皇!”

*

当初的恒王爷,当今的太上皇,竟然有佛缘,说出去能让天下人笑掉大牙。

早些年,因步惜欢骄奢淫逸之名太盛,其父恒王相较之下就显得无名了些,但恒王庸懦,天下皆知,用民间之言来说就是窝囊废。如今,昏君成了明君,恒王却依旧是恒王,人被囚于宁寿宫中,太上皇的诏书迟迟未颁布天下。

百官多多少少还是听到了些风声,昨夜的事尚未听说,但听说恒王一直在闹。原本朝中有几位老臣想借此事上疏,以孝义及教化百姓之由劝说圣上颁布诏书,尊恒王为太上皇,并尊祖制每隔三日与皇后一同朝拜宁寿宫。但八府出事后,此事也就被几位老臣放回了肚子里。很显然,圣上对生父有怨,至于原因,虽然如今朝中的百官不是盛京朝廷里的那拨人,但也多少知道些。

那么,空相大师忽来陛见,请圣上放生父出家,圣上会答应吗?恒王会答应吗?

这事儿只怕是难。

步惜欢的确没有答应,连考虑都没有,只说恒王锦衣玉食惯了,怕是难吃云游四方的苦,就不给空相大师添麻烦了。又说开坛讲经那日,他与暮青一定会去临江寺斋戒。

随后,早朝便散了。

这天的朝议原本是以刺驾之事为重的,谁也没想到空相大师会来陛见。原本下了朝之后,一些被当殿纠举的臣子会去太极殿辩白,但今日龙颜不悦,百官都看出来了,因此没人敢去太极殿,下了朝就只好各回各府,各自担惊受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