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官事先约好了似的,这一日连奏折都很少,而步惜欢右肩有伤,也批不了太多奏折,本可偷得浮生半日闲,他却把自己关在太极殿里,一日未出,粒米未进,连晚膳都没回承乾殿去用。

眼瞅着三更了,殿内却依旧静悄悄的。

范通守在殿外,没有进去劝说的意思,小安子更不敢开这口,于是就这么熬着时辰。

没熬一会儿,凤辇从西侧的宫道上行了过来,停在了太极殿外。

暮青下了辇,从彩娥手里接过食盒后就独自进了殿去。

步惜欢正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并未睁眼。龙案上摊着一本奏折,砚台里的墨却已干了。暮青将奏折收起,放下食盒,转头看了步惜欢一眼。他枕着椅头,睡沉了似的,眉心却锁着,若玉河生波,叫人看着,心湖亦不由生了乱波。

暮青绕到步惜欢身后,不声不响地为他捏起肩来。步惜欢右肩有伤,她却不担心会扯到伤口,天下没人比她更了解肌肉、百穴及骨骼了,她闭着眼都知道揉哪儿不会牵拉到伤口,推哪些穴位可以缓解肩颈的疲劳,这手艺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果然,没推揉几下,步惜欢便往后仰了仰,眉心一舒,享受之态似无声在说着——继续。

暮青低头看着步惜欢,目光落在那色如早樱的唇上,冷不丁地道:“夫君之态像在索吻。”

她极少唤他夫君,步惜欢闻言眼眸微开,一线眸光慑魄勾心,声音懒洋洋的,回道:“娘子之言似在求欢。”

暮青扬了扬眉,问:“不可?”

步惜欢笑了声,“有何不可。”

暮青听了,当即便从步惜欢身后转出来,就势跨坐在了他的腿上。

步惜欢嘶了一声,这才仿佛醒了,问道:“在此?”

“有何不可,你说的。”暮青边说边解步惜欢的衣带。

步惜欢由着她捣鼓,笑声已有些低哑,“看来为夫真是回去晚了,冷落了娘子。”

“你知道就好。”暮青道,“不许动,我来。”

宫人们在殿外听着话音儿,皆面红耳赤,额上冒汗。

殿内却传出道声响来,那声儿似是谁在拉扯谁的衣带,扯得说激烈也激烈,说缠绵也缠绵,只是听声儿就让人脊背一紧,骨头都酥了。

随即,隐隐约约传来男子的抽气声,听来有些克制,声线却低哑得叫人想起拂过大殿飞檐的风,好听得似夜曲小调儿,令人沉醉得想要入眠,“慢些…”

“你有伤,宜速战速决。”女子的声音倒是清冷依旧,冷得能把春梦唤醒。

男子笑了声,话却怎么听都有几分恼意,“娘子,为夫伤在肩上,何来速战速决之宜?”

“我怕扯着你的伤口。”

“牵扯不着,为夫自有分寸。”

“唔,那就慢些?”

“嗯…”

于是,也就慢些了。

在殿外再听不见激烈的声儿,只是缱绻缠绵,浓欢意惬,贪春不知几时休。

三更的梆子声敲过一遍复一遍,殿窗上璧影双双,时若信女拜仙,时若仙子坐莲,时若惊鸿飞去,时若离原纵马,似漆如胶,角逐难舍。

殿外起了风,宫人们竟觉得有些冷,这才发现听墙角听得都出汗了。

过了许久,不知是谁偷偷地直了直腰,想松松绷得太紧的身子骨儿,稍动之间,窗上的春影忽的就扎入了眼帘。

那春影,非是轻盈臂腕消香腻,绰约宫腰弄旖旎之词能述,直教人隔窗遐思,明霞骨,沁雪肌,一痕酥玉,半点春…真真是惊鸿一瞥,勾魂摄魄。

但也只是这么惊鸿一瞥,殿内的烛火忽的就灭得一盏不剩!

那宫人惊醒过来,忙把眼珠子转了回来,心口扑通扑通的跳。

殿内一片漆黑,听声儿却似巫山行急雨,夹奏一首双飞凤凰曲,雨驰调也驰,雨缓调也缓,待到细雨绵绵时,曲调便似清风,一夜春梦般,渐终渐了了。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辰,才听见男子慵懒的声音,“如愿了?”

没人答。

“告诉过你会累,你偏想一试。可累着了?”这话听着有几分斥意,却也宠溺入骨,无奈至极。

“嗯。”半晌,才听见一声含含糊糊的答音,软绵绵的,叫宫人们听得发怔。

这是皇后娘娘?这是那位平日里清冷寡言的皇后娘娘?

这声音可娇软得猫儿似的…

“日后可还想试?”

“想试你就让我试?”

男子未答,只是笑了声,隐约能听见女子倦倦的哼声。

夫妻间的闺房乐事不足为外人知。暮青心心念念的,一直想让步惜欢雌伏一回,奈何这人奸诈得很,她一直不曾得手,好不容易瞅准了他受伤的机会如愿了一回,这人却得了便宜还卖乖。早知如此,刚刚真该速战速决,也不至于这会儿累得不想说话。

但她还是得说话。

“阿欢。”

“嗯?”

“你打算就这样将他囚禁在宫中,直至终老吗?”暮青枕着步惜欢的胸口,小心地避开了他的伤处。她的声音低低的,他的心跳却强而有力,有那么一瞬,似乎漏跳了一拍。

“你也看见了,还没真让他常伴青灯古佛,他就闹成这样,真让他出了家,他岂不要闹空相大师?他身边何时少过人服侍?没了下人和侍卫,他与废物何异?莫说出海,就是出宫几日,他都没有谋生之法。”

两人的身子贴在一起,汗未凉,男子的话音却已凉了。

暮青叹了一声,“你其实很在意他。”

步惜欢的心跳声忽的就沉了一下,似一把鼓槌隔着胸膛砸进暮青的心口,叫她也跟着疼了一下。

“空相大师在临江寺要逗留七日,你有时间考虑,何必急着逼自己拿主意?不管你如何决定,我都支持你。别逼自己了,可好?”暮青少有如此娇顺之时,她回忆着步惜欢安慰她时的话语,虽然学艺不精,心意却仍能传达给他。

“好。”步惜欢答应着,把暮青拥得紧了些。

暮青笑了笑,随即便沉默了。

两人就这么在黑暗里相拥着,过了半晌,步惜欢才问:“可还累?”

“歇好了。”暮青答。

随即,殿内又无人声了。

又过了片刻,才听步惜欢道:“掌灯。”

范通进了殿去,待满殿的宫灯重新掌起,帝后果然已经穿戴好了。暮青把食盒里的饭菜一一摆了出来,范通识趣地又自殿内退了出来。

待步惜欢用过晚膳,三更的梆声又敲了一遍,眼看着要四更天了。

殿门吱呀一声开了,步惜欢和暮青相携而出,辇车已在候着了,暮青却道:“不用了,我们散散步。”

“不累?”步惜欢意有所指。

暮青当没听懂,“你一天未出房门,需要活动。”

“好,依你。”说话间,步惜欢已牵着暮青的手下了殿阶,二人并肩而行,散着步往后宫去了。

世间万物,大抵真是一物降一物。太极殿是召见朝臣批阅奏章的地儿,按祖宗礼法,后妃连端茶送水都进不得,更别说是在殿内行欢了。当今皇后也是奇人,陛下把自个儿关在太极殿里一日不出,水米不进,连伺候他多年的老太监都没法子,皇后一来,立马就好了。这事儿言官们在次日听到了那么一点风声,却没敢找帝后的麻烦,一是刺驾之人尚未查清,昨日百官相互纠举,此时找帝后的麻烦,岂不是等着被查?毕竟八府之鉴尚在眼前,圣上曾有明言,希望百官把心放在国事上,别管他的家事。二是即便想找帝后的麻烦,这天也没有机会,因为空相大师在临江寺开坛**,一大早的,百官就随帝后前往临江寺斋戒了。

昨日一天,白卿遇刺之事已在市井间传开了。百官被白卿的身份惊得不轻,下了早朝回府之后,各府之间没少互相打探,哪能不走漏风声?风声一吹进市井里,临江茶楼里便炸了锅。

学子们怎么也没想到跟他们辩议了整整三个月朝政的大贤竟是当今圣上,这滋味儿,震惊、激动、钦佩、希冀、担忧,可谓百味杂陈。听闻帝后要去临江寺斋戒,学子们自是要去看看。

百姓听闻空相大师云游至此,自然也要上临江寺拜佛求愿,从城外到临江寺的路上,那叫一个人山人海。

銮驾仪仗浩荡,护卫森严,百姓难见帝后真容,只见銮驾入寺后,仪仗便摆在了后山,护卫守住了临江寺的后殿及后山,把寺门前及前殿让给了寺内的僧众及上山拜佛的百姓。

后殿的禅室内,步惜欢和暮青边用着茶边等。

所谓斋戒,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的。空相大师在这节骨眼儿上来了汴都城,帝后前来斋戒礼佛在天下人眼里必定会有正统一说,这对步惜欢而言是好事,但相比之下,对大江北岸的那人可就…

暮青皱了皱眉头,那人的音容笑貌在她的眉头起落间便生灭了,她强迫自己不想。

步惜欢知道暮青想起了元修,于是不动声色地把禅桌下的棋盘挪了上来,提议道:“与其坐着干等,不妨摆摆那盘残局?”

暮青意兴阑珊,“早不知摆过多少回了,从没下出个结果来。”

暮青把经书和棋谱都带来了,却连翻都没翻,当初在都督府里时,那盘残局被她摆过很多回了,早就背熟了。

“换个思路再试试,无法破局,打发时辰也好。”步惜欢边说边开始摆局,棋谱放在一旁,他也没看,显然也早了熟于心了。

步惜欢说得没错,空相大师开坛**,不到日落是不会从法坛上下来的。帝后斋戒,按祖制要戒满七日,这七日他们都得住在临江寺。

“我们在此斋戒七日,朝中的事怎么办?查察刺客的事会不会出纰漏?”暮青虽没什么对弈的兴致,但还是陪步惜欢下了起来。

步惜欢瞧着盘面,眼都没抬,沉吟着落下一子,道:“放心,为夫既有此计,事先怎能没有怀疑之人?早派人盯着了。那些江湖刺客是何来路,也不全靠刺史府审,这不还有刺月门吗?”

“你把刺客交给刺史府审,背地里还让刺月门去查,是怕陆笙把堂审的消息透露出去?”

“他不敢,但主使之人也没那么简单,刺月门不从江湖中入手,仅凭陆笙,揪出来的很可能只是个替死鬼。为夫挨这一剑,可不想只办个替死鬼。”

“这么说,主使者是谁你已经知道了?”

“嗯。”

“谁?”

“你猜。”

暮青无语,思忖着朝局派系,忽生闪念,取子时顺手将棋子往棋盒上磕了磕,意有所指。

——盒者,何也。

步惜欢听着声儿,笑了笑。

“真是何家?”暮青倒有些意外,“何善其老谋深算,前阵子往茶楼里安插门生时,他就隐居幕后,后来八府之盟受挫,我听说他近来在为孙女议亲,此举有弃争后位之意,显然是在示和。如此看来,此人善于审时度势,有求安稳之心。”

“他年事已高,争不动了自然会想求安稳,可何家还有位少都督,年轻气盛,不甘安稳。”

“你是说,刺杀白卿的主使是何少楷?”

“他不是主使,但没他,这事儿也办不成。”

步惜欢会这么说,自是已有铁证了,暮青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

七日后回宫,空相大师走后,想来就该办一办刺驾案了。

“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除了何少楷。何家在江南水师中根基太深,朝局稳定前还不能大动,一来要提防岭南趁乱生事,二来嘛…”步惜欢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这二十万江南水师用好了可是朝廷的兵,大清洗乃是下策,伤了元气,得益的是江北。江南水师宜从内部分而化之,这何家的少都督若是总这么不甘安稳,时不时地惹个事儿,为夫倒是乐见的。”

“…”这么说,刺驾之事后,无论是朝堂上陈有良和韩其初的假政见之争,还是军中的事,步惜欢都有大策在胸了。

这人果然是个政治家。

“好吧,我放心了,你一贯奸诈。”暮青心下佩服,倒也彻底安了心,于是不再提刺驾案,转而盯着步惜欢的神色,把子一落。刚落下,她便啧了一声,“奸诈!”

她棋艺一般,跟人弈棋,多数时候是根据人的神情来猜测心思棋路,这比在赌场赌钱时要复杂些。步惜欢方才跟她说着话,一心二用,神情上自然有所干扰,她借此判断棋路就断得偏了些。显然,他早知她擅长什么,故意给她设套儿呢,她一时不察,还真被他给算计了。

步惜欢笑了声,吃掉暮青数子,盘面上立即出现了一片空局。

以残局而言,一子之失都有可能关乎大局,可暮青失了数子,这盘面还是乱得一盘散沙似的。

暮青皱着眉问:“依你看来,这样的残局像是两位高人对弈出来的吗?”

步惜欢捻着棋子道:“的确看不出章法来。”

暮青沉默了。

步惜欢撂了棋子,“等吧!三年前,空相大师不肯多言,不知这回肯不肯指点迷津。”

这一等,果然等到了日落时分。

临江寺的住持未得宣召不能陛见,空相大师独自进了后殿。

步惜欢和暮青起身相迎,空相坐坛**一整日,依旧精神矍铄,实在不似一位百寿老人,他未进禅室,仿佛对帝后宣召的意图早有所料,只宣了声佛号,道:“阿弥陀佛,殿下饱经离乱之苦,这经书和棋谱却未丢失,可见有缘。缘既未灭,自有来时,静候便可。”

“…”果然是不肯明示啊。

暮青并不意外,这番话她甚至早有所料,但不知为何,听空相大师亲口说出来,她反倒定了心神。

却听空相又问道:“不知两位可还记得老僧当年的赠言?”

步惜欢道:“天下如棋,棋如苍生,朕乃行棋之人,欲图收官,需问苍生。”

“阿弥陀佛。”空相深深地看了步惜欢一眼,眸中似有欣慰之色,但仍未多做解释,只在禅室外行了一礼,转身离去了。

步惜欢没有挽留,只是望着空相的背影,若有所思。

寺中斋戒,步惜欢正好养伤,奏折从宫里搬进了寺中,但比平日里少了许多。暮青俨然内侍,念折子,代朱批,整日相伴的日子以往少有,两人在寺中过得蜜里调油。

但越是临近出寺回宫的日子,步惜欢就越沉默。

暮青知道他的心事,耐心地陪伴相守,一直等到斋戒事毕,启程回宫。

回宫路上,步惜欢一言不发,进城门时,暮青才道:“家事难断,可再难断,也无非是两种抉择,你要么放他,要么不放。若放,云游四海的苦他也许能适应,也许吃不得,也许出海后,吉凶难料,归期难求,你们父子再无相见之期。若不放,你们就同在宫中,你可以怨他罚他,也可以慢慢释然,你有时间。他会终老于宁寿宫,而你有为他送行的机会。”

暮青对恒王没有感情,故而在此事上算是旁观者清,但决定得步惜欢来做。

步惜欢依旧默不作声,只是握住暮青的手,点了点头。

回宫后,步惜欢照常去太极殿处理政务,直到傍晚才去了宁寿宫。

这天,他没回承乾殿用膳,到了该就寝的时辰也没从宁寿宫里出来。暮青亲自下厨做了宵夜,命人送进了宁寿宫。宁寿宫外禁卫森严,没人知道父子俩谈了什么,只知道步惜欢在宁寿宫里待了一夜,到了该上早朝的时辰才回到了乾方宫。

一进承乾殿,步惜欢便将迎出来的暮青拥进了怀里。

彩娥见状,悄悄招呼宫人退了出去。

“我与他的父子情分,或许早在我入宫时就断了…”步惜欢低头抵住暮青的肩,声音虚浮,倦意深浓。

暮青一听,心下便了然了,她任由步惜欢靠着,此刻一切言语皆属多余。

这一日是嘉康初年,十月初四。

空相大师于早朝再次觐见帝后,得赐国书及通关文牒后,步惜欢以“太上皇既有佛缘,朕不敢斩此缘分”为由,准父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