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官急忙屏息垂首,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朕是君,你是臣,你可以罗列朕专宠皇后、纵其干政、宠信寒门、独听近臣之罪,你可以杀城门守将,屠北门戍军,围朝臣府邸,闯皇家禁宫,行兵谏之举!朕却不能忌惮你何家拥兵自重,不能收回水师兵权?你骂朕‘置三纲五常于不顾,置天下耻笑于不闻,士族臣谏无路,忠将救国无门!’朕倒想问问你,你是忠将吗?三纲之首,君为臣纲,你守过吗?三纲之二,父为子纲,你祖父那日刚领了布防的旨意,回府就病重不起,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当朕还不知情?要朕宣那府医和丫鬟到金銮殿上与你御前对质吗?”

啊?

群臣俱惊,睃了眼皇帝,又看向何少楷,见他目光闪躲,似有慌态。

莫非…

“传!”步惜欢道。

“传——襄国侯府府医与大丫鬟兰香觐见——”范通的声音传出大殿,殿外的司门太监、司阶太监依次唱报,旨意传出金殿、广场,经重重宫门,一直传到了午门外。

午门外,襄国侯府的府医和丫鬟兰香已跪候圣旨多时了。

汴州军一进城就围了襄国侯府,进府拿下了府医,大军攻着宫门的时候,府医就在军中面圣过了,并供出了丫鬟兰香。之后,两人被押在午门外,此时已跪了近两个时辰了。

禁卫奉旨提人时,两人已跪得双腿没了知觉,禁卫叉起人来就走,两人的腿脚拖在青砖上,待过了重重宫门,鞋面儿已然磨破,脚趾血肉模糊,在地上拖着四行血痕,触目惊心。

两人身份卑微,进不得金銮殿,便被押在殿阶之下,跪在水师大军前方,面朝金殿,叩禀己罪。

府医道:“启禀圣上,自从…自从小姐走后,小人就受少都督指使,减了老都督日常服用的汤药用量,致老都督近半月来忧思不宁。前两日,少都督…少都督又命小人下重药,老都督身子虚弱经受不住,吐血昏迷!药方藏在小人的药箱底层暗格里,月前所得之银两拿去置了一座新宅,前两日所得的赏银交给小人之妻保管了。小人全是受了少都督的威逼利诱,求陛下开恩!”

丫鬟道:“启禀陛下,少都督命奴婢处置药渣,奴婢将药渣埋在了后花园东湖石旁的树下。奴婢不敢谋害老都督,都是少都督命奴婢煎的药!陛下饶了奴婢性命吧!”

两人此前已在军中招供过了,此时不过是再招一遍,很快就将事由说明白了,只是有伤在身,惊惶不已,口齿不甚清晰。太监从旁听着,听一句传一句,传入金銮殿上,传进水师军中,百官色变,大军哗然!

朝中皆知何少楷之所以能登船领兵,是几位老将进宫面圣,齐荐作保玉成的,这几位老将只怕是不知实情!而论情分,水师将何少楷奉为少都督,皆因他是老都督的亲孙。军中以为圣上欺老都督年迈病重,打压少都督,背弃孙小姐,这才哗变!可到头来,这一夜冒死兵谏,竟是遭人蒙骗?

“少都督!府中下人所言可是实情?您谋害老都督,欺瞒将士们?”一个将领不顾御前失仪之罪,起身朝金銮殿中高声喊道。

过了半晌,金銮殿里传来何少楷癫狂的话音,“圣上害我!圣上害我!”

“朕害你?”步惜欢冷笑一声,“就凭你昨夜干的那些事儿,朕就能诛你九族!还需宣侯府的两个下人进宫来害你?”

何少楷大笑,神态癫狂,好似已经失心疯了。

步惜欢眸光凉薄,波澜不兴,淡淡地道:“朝廷设江南水师都督一职,却从未设过少都督一职,二十万将士捧着你,把你捧得都不知自己的斤两了!朕乃一国之君,择贤任能乃天子之责,水师将士可以捧着你,只管把你捧高兴了,朕却不能不考虑以你的心性能耐,朕把江防重务交给你,你能守几天!汴江之防实为国防,乃朝廷第一紧要之务,如若砸在你手里,朕岂不有任人偏失之大过?朕准你袭爵,赐你闲差,你说你怕何家日渐没落,你怎知何家日后不会出几个好儿郎,文能治世,武能安邦?你怎知后世子孙就无光宗耀祖的能耐?说到底,是朕不准你领兵,你这少都督当不成都督,心有不平,怕人耻笑,便把一切因由都推说成是朕忌惮你们何家罢了。”

此话犹如棍棒,鞭笞在身,何少楷笑声渐止,仿佛醒了几分心智。

“你当真想过后世子孙?朕瞧你成天想着的不过是自己的那点儿脸面。朕赐你闲差,你瞧不上,今日之后就算你想让朝廷养着,朝廷都不能养你了。”步惜欢看着何少楷,叹了一声,终是道,“江南水师军侯何少楷谋害将帅,煽动兵变,屠杀戍军,闯宫行刺,罪当凌迟,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然朕念及襄国侯有助朕渡江之功,怜其年迈丧亲之痛,故免其孙极刑之苦,判斩立决;禁襄国侯于侯府,一应用度遵照爵制,不得苛减;何氏九族流放黔西,永入奴籍,纵逢恩赦,不得量移。”

殿上禁卫闻旨,叉起何少楷就往殿外去,何少楷竟无挣扎狂态,只是仰头望着御阶之上。凌迟之刑改判斩,株连九族改流放,满门抄斩赦一人。他原本想为祖父求得一命,但求这个字眼,他终究没能说得出口,可那人还是赦了祖父…他望着那御座上的九五之尊,没有哭笑怒骂,没有毒咒叫屈,他一败涂地,唯有报之以沉默,任凭禁卫将他拖出了金銮殿。

丫鬟兰香哭丧似的,将士们缓缓地让出路来,一条幽长的路,两旁仿佛耸立着黑山,冬风如刀,唯见一线青天,日高云白。

今日天儿不错,可惜见不着来年春至了。

金銮殿上,人虽已去,血痕尚留。

“严爱卿。”步惜欢的话音淡如止水,听在严令轩等老臣耳中却如春雷。

“老臣在!”严令轩猛地打了个颤,花白的胡须触在宫砖上,乱如荒草。

“卿等那日死谏,说过什么来着?朕没宣你们,没听见,今儿忽然想听,准卿等奏来!”

“这…老臣、老臣…”严令轩口齿结巴,几个老臣纷纷抬袖抹汗。

“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还是长本事了,抗旨拒奏?”皇帝的语气听来未怒,但任谁都听得出来,那句长本事了,指的是太极殿前请君上朝之事。

若是承认年纪大了,皇帝下一句怕不得是告老归田。若是抗旨拒奏,那便是杀头之罪!更别提还有今晨太极殿前的事了。

这话不好接,怎么接都是错,严令轩挣扎半晌,索性把眼一闭,把心一横,说道:“老臣说,皇后既已被叛党所擒,理应自裁以保名节,不可使自己成为叛党要挟朝廷的筹码!”

一帮老臣大惊,没想到阶下罪臣,性命难保,严老大人竟还敢言!

但皇帝闻言似乎未怒,只问道:“那爱卿告诉朕,皇后可被叛党所擒?可成了叛党要挟朝廷的筹码?可还需自裁?”

严令轩道:“陛下,老臣不知皇后娘娘已平淮州之叛,那日全然是因忠君忧国,才有此谏!”

“哦?这可就稀奇了。”步惜欢反倒笑了声,“爱卿一贯迂腐,听罢那些奏报,难道不该是向朕弹劾皇后护送巫瑾回国乃屈尊降贵、有辱国体之举,州衙问政有牝鸡司晨之嫌,隐瞒平叛捷报有肃清异己之心吗?”

一帮老臣颤了颤,无不眼神飘忽。

严令轩头抵宫砖,仿佛豁出去了,“启奏陛下,若依纲常,的确如此。”

“那依纲常,爱卿说说,南图诸皇子夺位之战一触即发,谁即君位,关乎国家安危,巫瑾回国凶险重重,朝中谁能替朕解忧,把巫瑾给朕安全护送回国,排除万难助他登基?淮州大灾,谁能为朕出一富仓之策,既利国又不伤民,功在社稷,利在千秋?谁能看出赈灾三策之弊,解重建村镇之困,收商户民心之失,除不法漕商之害?朝中有谁能当此任,爱卿荐来给朕听听!”

“呃,这…”

莫说严令轩荐不出来,满朝文武,无人能荐出一人。

淮州八月大灾,至今朝议过数次,不是无人提过富仓之策,可提来提去,都是些旧法子,无非是出减税之政,增赋税名目,明减暗涨。不是无人道破过赈灾三策之弊,只是苦无两全之策。那赈贷及分期还粟之策可真真是新策,破除旧法,另辟新径!不论皇后涉险前往南图、瞒报平叛捷报之举能叫朝中不喜皇后的老臣揪出多少错来,只此一策,无错可挑!

严令轩心知肚明,只能强辩,“老臣以为,我泱泱大国,能人贤才辈出,未必无人能为陛下分忧…”

“嗯,这话朕倒是信。”步惜欢气定神闲地点了点头,却忽然话锋一转,从宫人手上捞来那本赈灾的奏事折子就掷了下去,摔在一干老臣面前,风平地而起,刮得人须发乱摇,“但你们告诉朕,朕上哪儿找能人贤才去?朕要取仕改革,你们一个个这也不可那也不可,动不动就跟朕提祖制、提旧例,改革之事举步维艰!现在朝廷要用人了,你们跟朕说泱泱大国,能人贤才辈出!能人贤才何在,朕是找不见,朕只知现在拿着朝廷俸禄的人是你们,你们却不能为朝廷分忧,朕要你们何用?!”

一帮老臣伏了伏身子,开始哭了起来。

严令轩嚅了嚅嘴皮子,接不上话了。

“你们以为朕愿让皇后出宫涉险?朕曾问皇后,何时才能长相厮守,皇后说,国泰民安时。”步惜欢长叹一声,眉宇间痛色深沉,“朕与皇后心系社稷,而你们不为社稷分忧,反倒处处为朕添忧,默守陈规,迂腐不化,见天儿的在朝堂上奏着那些于社稷无用的陈词滥调,朕看你们是真的老了,再不去朝,换一批新血上来,朝廷就该从里头儿开始烂了!”

百官闻言心头咯噔一声,这才惊觉皇帝肃清朝堂,其目的竟是为了清出一些职缺,好为取仕改革新纳的人才铺路!

帝王心术惊了百官,金殿之上又生暗涌。

这时,步惜欢拂袖道:“你们不是常将纲常祖制挂在嘴边吗?朕今日就成全你们!你们那日在宫外跟朕死谏,今晨又在太极殿外跟朕兵谏,朕就全你们一个忠臣之名!革御史大夫严令轩及其党从官职,除其乌纱朝服,偏殿赐死!”

“啊?陛下!”一帮老臣纷纷仰头,惊慌痛哭。

严令轩呼道:“陛下!老臣真的是忠君忧国啊!”

“朕不疑爱卿,但死谏是卿等自个儿说的,信义不可失,朕也是无可奈何,更遑论兵谏乃大逆之举。”步惜欢目光凉薄,说罢拂了拂衣袖。

禁卫上前,摘冠去袍,叉起人来就走!

宫人随行,已去备白绫毒酒了。

“陛下!陛下…”一群老臣被拖出大殿,哭声渐远。

殿内一下子又空出一大片地方来,唯剩秋儒茂几人还跪着。

“陛、陛下…”秋儒茂战战兢兢,声如蚊蝇。

步惜欢道:“秋爱卿,朕跟你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此前八府之事,朕已在太极殿中警示过你了,今日黄爱卿、王爱卿皆未叫朕失望,独独你让朕失望了。你称左相、傅爱卿和韩爱卿皆是祸国奸臣,朕实在不知你狎妓好色,德行有亏,怎么有脸弹劾别人。禁卫!”

禁卫闻令上前!

“殿阁大学士秋儒茂狎妓成癖,德行有亏,污蔑忠良,大逆不道,革其及党从乌纱朝服,推出午门斩首示众,流放三族,永不录用!”

“遵旨!”禁卫领旨而动!

秋儒茂等人疾呼饶命,却被禁卫不由分说的拖出金殿,下了殿阶,行过广场,一路往午门去了。

金殿之上,反臣尽去,众臣这才跪了下来,齐声道:“陛下英明,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金殿之外,万军山呼。

群臣跪伏在殿中,瞥见地上躺着的两本折子,想起方才所奏之事里,皇后有谋岭南的打算,此事大险,理当急议。但见皇帝眉宇间似有倦色,于是谁也没敢立即吭声。

这时,却听步惜欢道:“查抄襄国侯府,所没之银用于抚恤阵亡的将士。襄国侯之孙女何氏勾结外邦,叛国谋逆,行刺皇后,传旨淮州,即刻将其押送回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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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数字废,之前青青提赈贷之策的时候,举的例子数字不大对,改了一下,不在意这些的小伙伴们就不用回去看了

第二十三章 天下共睹

嘉康初年十二月十一日,夜。襄国侯嫡孙,江南水师军侯何少楷大行兵谏,以禀报军情为由靠岸,杀城门守将,屠北门戍军,率八万水师攻入都城,围朝臣府邸,闯皇家禁宫,于太极殿前罗列皇帝专宠皇后、纵其干政、宠信寒门、独听近臣之罪,逼百官请君上朝,欲以清君侧为名废后摄政。

十二月十二日,晨。江北水师都督章同率死士六人登船,靠一营尖兵江中策应,险中求胜,擒杀冯、吴二将,与及时赶到的汴州军合力逼降江南水师两万余众。汴州总兵徐锐率军攻入都城,屠江南水师一万,重围宫门,迎驾平叛。

同日午时,帝率百官入宫,江南水师败军降于太极殿前,何少楷明正典刑,十余叛臣皆赐死枭首,连坐其族。

汴都城的百姓一宿没敢睡,没人亲眼看见皇宫一日夜间被血洗了两回,没人看见正东门内外铺满长街和官道的尸体,也没人看见午门外被斩落的头颅,只听见杀声一夜不绝,听见破晓时分宫里传来的请君上朝之声。那呼声山崩海啸一般,百姓在家中听着,险些要被吓破胆,可只过了半日,约莫正午时分,宫里又传来了大军愿降的呼声,百姓在家中听着,皆有身在梦中之感。

这日午时过后,杀声、呼声就都歇了,唯有马蹄声不停地来去,叩着青石,杀机仍在。

这天午门前被斩落的十余颗头颅被提上了战船,战船驶往江心,在江心待命的十万江南水师仍不知事败,见到战船还以为是来传捷报的,却不想船上扔过了来几口布袋,打开一看,全是头颅——冯、吴二将的头颅、朝中大员的头颅,除此之外,其中竟还有少都督的头颅!

江南水师大惊之时,战船上有人宣读了圣旨,诏何少楷毒害祖父、欺骗军心、兵谏谋逆、冤杀将领等不忠不孝不义之罪,诏其妹何氏勾结属国、图谋后位、行刺凤驾、祸国殃民之罪,诏襄国侯府抄家恤军、何少楷明正典刑、坐其九族、流配为奴之罚,诏江南水师都督何善其革职圈禁、养老善终之圣意,亦将水师兵谏事败受降之诸事昭告全军,并宣了降者赦罪的旨意。

没人怀疑有诈,只是很难相信少都督会毒害祖父、欺骗军心,很难相信孙小姐会勾结属国、刺驾祸国,更难相信的是仅仅一日夜,兵谏事败,何氏满门病的病,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江南大族,三代戍江,说没落就没落了,简直像听戏文一样。

一道圣旨,几布袋的人头,动摇了十万水师的军心。

曾陪何少楷进宫面圣的几位老将难以相信受其诓骗煽动,更有两人不满何善其被革职,当场率部哗变!

却不料,江上忽然战鼓雷动,江北水师竟奉旨出兵拦路。

与此同时,战船之上探子齐动,顿时酿成大乱。

自从淮南道的兵权收归朝廷,几位老将也曾怀疑水师军中有圣上之人,可大军二十万,一不能明查,暗查又如同大海捞针,反把自己闹得疑神疑鬼的,那段时间看谁都像探子。今日,安插在军中的探子们一齐动了手,老将们才知,原来皆是些不起眼的兵。

没有那个身在高位的将领对这些兵有印象,唯独经常厮混在一起的同伍之人认得他们,那个老实巴交、总受欺负的周子,那个成天耍懒、喝酒赌钱的大刘,那个巴结上官、见风使舵的王全,那个发了饷银就逛妓船的李麻子,那个一心想立军功,却因出身寒门而不得志的小于…

周子平时被兵痞欺负,总默默挨打不敢吭声,今日却徒手捏断了人的脖子,惊了同伍的弟兄。

李麻子成日赖在女人被窝里,身子被掏得瘦干干的,下了江向来游不了多远,今日却一刀扎穿了两人!

这些人太多太多,皆在军中毫不起眼,唯有一人是个都尉,趁一个老将分神不备之际,从身后将其袭杀,其副将跳入江中欲逃,却被江北水师营中的一群水鬼活捉。剩下老将率部鏖战,约莫千余人被射杀在甲板之上。

从哗变到平乱,仅半个来时辰。

这十万江南水师原就是何少楷给自己留的退路,算计着万一事败,可由停靠在堤口的战船接应逃往江心,随后下淮水,投靠淮州叛党,与岭南、淮州叛军合成一股,回攻汴都。

但何少楷事败身死,江北水师拦路,两位老将率部哗变又遭大败,眼看着岸上的大军都降了,江上纵然还有不甘之人,也不敢再莽撞搏命。

这天傍晚,捷报传入宫中,江南水师返回军营,上缴兵甲舟船,等待兵乱平息。

江北水师都督章同伤得重,江浪又大,军医们不敢拔刀,费了好些时辰才把那把虎刀给锯断。州军紧急在堤上清出条路来,赶来辆宽敞的马车,将人送回了都督府。

刀是军医们取的,论医治刀箭伤,军医比御医院的圣手们还有经验,刀取出之后,几位军医直道万幸,章同挨这一刀时,刀在甲板上擦得热,入肉之后封了血脉,故而出血不多。刀拔出来之后,御医们把御药当白药使,又幸亏此前圣驾遇刺时,皇后曾教过御医缝合伤口之法,事后御医院奉旨打造医疗器械,没少在猪羊皮上练手,这才为章同缝伤止血,敷药开方,轮流守在榻前,按时诊脉施针,如此折腾了三日,烧热才有了退下去的迹象。

三日之后,百姓走出家门,都城已然是旧时模样,唯有长街上青石缝里的血、北城墙上粗如人臂的深坑、官道上密密麻麻的箭孔和城东那些封了的朝官府邸在提醒着人们肃清朝堂的惨烈。

此时已临近年关,街市上却冷冷清清的,明明叛乱已平,肃杀之气却仍未消弭。百姓出门采买年货,无不行色匆匆,莫敢高声喧哗。

往年总是往来热闹的襄国侯府,今年被禁军严守着,街口连辆车马都不让过。

离除夕仅余十来天的时候,傍晚时分,一辆华车停在了侯府门前。

大门敞开,禁军跪迎,来人缓步进了侯府,晨光洒在腰佩之上,云龙吐瑞,玉气清冽。

府库已被抄空,哪怕庭前院后洒扫得干净,也掩不住破败之相。东苑暖阁里,汤药味隔着老远就能闻见,没进院子就听得见咳嗽声。

现如今,襄国侯府里只留了几个伺候膳食、汤药和洒扫的下人,加上管家,统共七八个人。

管家慌慌张张地跪迎帝驾,“老奴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暖阁里,丫鬟正在榻前侍药,听见帝驾到了,手一哆嗦,半碗药泼在了地上。她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抬眼就瞥见了一双华靴,半幅衣袂,似如水月华,天霜淡云,入了人间楼阁。

“奴婢叩见陛下!”丫鬟伏在地上,一颗心蹦到了嗓子眼儿。

“汤药都服侍不好,还不下去重新煎来?”步惜欢瞥了眼地上,话音淡如秋风。

丫鬟仅听这散漫的语调就能想象得出年轻帝王的雍容风华来,可她不敢抬头,连收拾只药碗都慌慌张张的,根本不敢有片刻的逗留。

丫鬟退下之后,暖阁里只剩君臣二人。

“陛下…”

“爱卿身染重疾,不必拘礼了。”

几日不见,何善其的头发已然全白了,瘦得脱了相。步惜欢看着这副油尽灯枯之相,缓步到了窗前,望着后园子里的冬景,问道:“爱卿可知今儿是什么日子?”

何善其伏在榻边,苍发遮着脸,身子颤得厉害,悲哭道:“今日…是罪臣孙儿的头七…”

“你可恨朕?”步惜欢望着窗外的晚霞出神。

晚霞透过窗棂染红了床帐一角,许久过后,何善其才吭声,“难道陛下就不恨罪臣?”

“恨?”步惜欢回过身来,目光无波,“你孙儿觉得朕怕何家,你觉得朕恨何家,你们可真是一家子。”

何善其吃力地抬了抬头,想要看清皇帝的神情,却只看见窗棂割碎了晚霞,残红似血。

“朕这辈子,只恨过一人,怨过一人。你们祖孙比之先帝的元贵妃和朕的父王如何?何至于朕恨?爱卿把朕的心眼儿看得也太小了。”步惜欢叹了一声,“朕六岁登基,踽踽独行,要活命,要亲政,摆在面前的从来就没有一件容易事儿。不就是联姻没成吗?在朕这儿还算不上挫折。何况爱卿当年虽然没答应追随朕,可也没碍着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由着朕在这江南成了势,这已然是襄助之功了,所以朕才封爱卿为襄国侯,何家之功朕可都记着呢。”

“可何家还是成了今天这副破落模样。”何善其的笑声苍哑,也不知讥嘲的是谁。

“爱卿怨朕薄情寡恩?”步惜欢听着那笑声,眸底添了凉意,痛声道,“朕若不是念着当年之功,你何家连今天这副模样都没有,早就罪及九族了!你可知你孙儿那夜兵谏,水师、戍军、禁卫、州军,死伤了多少人?整整三万余众!年关将近,不知多少人家门前挂丧,你以为痛失儿郎的只有你何家?”

“可老臣只有这一个孙儿啊!”何善其伏在榻上,笑声已换作了哭声。

“那朕呢?那些追随朕的人呢?哪个不是压上了身家性命?你孙儿败了,你责朕杀他心狠,他若是兵谏事成,今日只怕就是朕之近臣的头七!爱卿还会怜惜他们哪个是家中单传吗?”步惜欢瞅着榻上,眸中波澜已平,“朕还当你中年丧子,不忍管教孙儿,这才把他纵容成了这副性子,闹了半天,他是承了家风。”

何善其使尽气力,似乎想仰起头来说些什么,喉中却痰涎壅塞,咕声哑沉。

“爱卿啊,当年朕自身难保,而你要顾全何氏一族,朕不怨你。可你不愿一博,朕亲政之后,就不该来沾这天子近臣的荣宠。你以为朕不知道那往临江茶楼里安插学子,宣扬皇后专宠祸国之论的事儿是谁授意的?你暗中所行之事未成,就与朝臣联名奏请选妃,你一贯不言立场,这事儿上却明明白白地出了回风头,你以为朕不知你在谋算什么?你是拿不准朕对何家的心思,想刺探朕,看看朕对你何家有几分忌惮、几分容忍,所以朕就处置给你看了,朕等于是拿对八府的处置告诉你了,朕不会动何家,但也不惧何家!你懂了,可你孙儿、孙女却想与朕一博,他们一个大行兵谏,要清朕之侧,一个勾结岭南,要害朕发妻,如今事败,爱卿怪朕心狠?”

“朕早有一言,想问问爱卿,江南水师乃朝廷之师,水师都督乃武职而非爵位,何来世袭之说?不是你见朕势微,生了割据一方,独霸水师之心,为何由着军中将士将孙儿拥为少都督?他自幼把朝廷之师当成他的囊中私物,朝廷要收回兵权,他岂能不跟朕拼命?还有,若不是爱卿当年既不想冒从龙之险,又想沾朕亲政后的荣宠,为何不明明白白的拒绝婚事?你孙女自幼就觉得后位该是她的,有此执念,是谁之过?”

步惜欢一口气问罢,何善其僵在榻上,枯槁之态形如老尸。

窗外起了风,枝影摇乱了人影,半晌,步惜欢道:“若非念及当年爱卿不曾落井下石,朕今日绝不会来此探望。”

说罢,他从窗前走来,经过榻旁未停,径直往外屋去了。

“陛下!”何善其猛咳了一声,一口血喷在了榻脚上,“陛下,罪臣的孙女…陛下打算如何发落?”

“朕已下旨将她押解回京,上元节前后应该能归。爱卿好好养病,兴许朕能恩准你们祖孙见上最后一面。”步惜欢住了脚步,却未回身,说罢便出了暖阁。

悠长的起驾之声在院中扬起,隐约可闻屋里传来悲哭之声,丫鬟端着新煎的药回来,见帝驾已然去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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