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族名是?”暮青问道。

“…乌雅喆。”山风吹进空荡荡的山坳,这名字就像荒废的族寨一般,仿佛已入土多年了。

他不想一生都被困在王殿里,为此常跟父王争吵,早有出走之心。在他浪迹江湖的那两年里,王族的侍卫找到过他,兴许他们曾想禀告族中之事,但他一发现被人跟踪就溜了,所以从不知族中有险,直到神殿把风声闹大了,他才赶回,却已经晚了。

这些年,他一直不知这族仇到底该算谁的,或许到了阎王殿,他的罪孽并不比神殿轻多少。从他离开族寨的那天起,世间就没有乌雅喆了,有的只是一个浪荡子罢了。

半晌,乌雅阿吉将目光从王殿的方向转到了暮青身上,问道:“我有一事不解,此行机密,殿下在事前宣召了章都督和刘军侯,连西北军出身的两位军侯都知道了此事,为何独独瞒着我?莫非生死之交抵不过身份之疑?”

暮青愣了愣,随即将目光转开,淡淡地道:“此行艰险,要入南图,必过岭南,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料想必有一场殊死博弈。你有族仇在身,若事先告诉你,你必请命一同前来,如若有个三长两短,乌雅族岂不是连仅存的血脉都保不住?”

当她知道乌雅阿吉武艺超群之时,便知道他绝非普通的乌雅族人,但他不愿提灭族之事,她也就没去打听。这世间人人都有不愿提及的往事,只要他的军籍在水师,他就水师的兵,这就够了。只是没想到,任她如何处心积虑地隐瞒,乌雅阿吉最终还是来了岭南。

此事应该是步惜欢的机谋,乌雅阿吉武艺高强,身份成谜,性情又有些乖张,她信任他,步惜欢却未必放心她身边有难以掌控的人存在。魏卓之查过乌雅族的事,乌雅阿吉不肯实言,以步惜欢的城府,必定知道将他逼急了会得不偿失,所以便静待良机,使计让他自己坦明身份。

这次她秘密前往南图便是一次良机,如非领了圣旨,章同绝不会将她的行踪告知任何人,而步惜欢应是根据对乌雅阿吉身份的怀疑,猜测他与岭南王有仇,故而命章同将消息透露了出去,然后就在宫里等着他自请陛见,心甘情愿地坦明身份,请命襄助朝廷平定岭南。

“…您比当都督那会儿爱操闲心了。”乌雅阿吉低头笑了声,有那么一瞬,那笑似乎褪了乖张不驯,却又如同孤星独火,转瞬间便被阴云所吞,不可复见。

半晌之后,乌雅阿吉望着国境线南边道:“我在御前坦明身份,请旨潜入岭南,还好不负此行。如今姜靳老贼已死,只剩神殿未灭了。”

暮青闻言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这么说,鬼军屠寨受的是神官之命?”

乌雅阿吉道:“与他脱不了干系,他觊觎秘宝,所图必定不小。”

“鄂族当真有秘宝?”暮青问。

“只是传言,有几分可信,我也不敢说,毕竟乌雅族只是古鄂族的分支。”乌雅阿吉说罢,转身看向巫瑾,“王爷幼时在图鄂,可有听过圣器之说?”

暮青回头,见巫瑾在祭坛中央立着,雪袖迎风舒展,似立在白雪皑皑的仙山上人。

“本王只知圣器本就是鄂族之物,两百多年前,大图国内战,鄂族的两件秘宝——圣典和圣器在战乱之中不知所踪。圣典乃古鄂族圣书,凡神族之说、宗规戒律、治国纲法,皆出自此典,而圣器乃秘宝之钥,传说宝藏之丰厚,足以建国。这两百余年间,不仅神殿,连皇族都一直在寻找两件秘宝的下落。皇族有复大图国业之心,圣典是神典,亦是法典,乃立国教民之基,故有掌圣典者掌天下之说。可圣典之踪难觅,倒是听闻圣器所守护的秘宝就深埋于古神庙之下,恰逢近年来天下局势多变,神殿和皇族都在备战,自然就急于先寻圣器了。”

“古神庙?”

“就是那座遭山崩地裂损毁,后用来镇压先代圣女的神庙。”

“…”暮青愣了愣,一时默然。此去南图,她本是抱着助兄长夺位的心思,对身世倒并无究根问底的迫切之心,只觉得顺其自然便好,没想到前些日子临时决定改道图鄂,今日又听到了与先代圣女有关的事,这世间大抵真有注定之说吧。

“那敢问殿下,圣器可在乌雅族中?”云老见暮青和巫瑾说来问去,都没问圣器何在,于是开了口。

乌雅阿吉看了云老一眼,随即望向巫瑾,目光讥诮,“怎么?王爷也有夺宝之心?”

巫瑾迎着那目光,漠然地道:“本王在朝中的根基不比其他皇子,我娘也并非独揽图鄂大权,此番回国夺位,料想必有战事,若古神庙下真有秘宝,而王子殿下肯赐圣器,那自是求之不得。”

况且,古神庙下还镇压着先代圣女,事关暮青的身世,既然圣器就在乌雅族内,自然没有不求之理。

但这话巫瑾没提,云老三人在此,此事还是不提为好。毕竟先代圣女有罪在身,暮青此去图鄂本就有险,若被人知晓此事,只怕会险上加险。

“正是。”云老朝乌雅阿吉打了个恭,说道,“事关两国帝位,王子殿下既已效忠大兴朝廷,还望赐还圣器,他日报仇之时,便是建功之日!”

“好一个建功报仇!”乌雅阿吉讥笑一声,抬眼望了望泛白的天,话音轻飘飘的,“可惜啊,我跟我父王不一样,他眼里的圣器在本王眼里一直都个祸害之物,为保一件死物,他连妻女族人都不救,本王怎能容得此物?那晚,本王放火烧寨,将那祸害之物从王族密室里取出,一并毁了!”

“什么?!”景子春和方子敬惊得怔住。

“毁了?”云老愣了半晌,回过神来不由震怒,“圣器乃是鄂族圣物,乌雅族乃鄂族之后,竟出了你这么个自毁祖神圣物的大逆不道之徒!”

乌雅阿吉嗤笑一声,目光如迎风出鞘的雪刀,“本王大逆不道?祖神留个遗物在世上,叫后人自相残杀,他难道就安了什么好心?我看他本就是个恶徒,所以才会有本王这大逆不道的后人。”

“你!”云老气了个倒仰。

“恩师!”景子春眼疾手快地将其扶住,望向乌雅阿吉的目光里颇有那么几分惊异的神采。这话莫说在图鄂,就是在南图国内都属亵渎之言,要处以火刑的。

“本王不但毁了圣器,还打算杀上神殿,把祖神灵碑也一起毁了!只可惜这趟出来领了君命,去不成了。”

“混账!真是混账!你可知若按族法,你该当何罪?!”

“族法?”乌雅阿吉听见笑话一般,转头看向暮青,装模作样地施了一礼,“敢问皇后殿下,朝廷何时割地了?乌雅族又归南图了?不然,怎么由得属臣在微臣面前论族法了?”

云老一愣,景子春心里咯噔一下,二人一同望向暮青,见曙色东来,暮青定定地看着乌雅阿吉,眸如星子,衣袂随山风荡着,似墨泼去,不怒自威。

景子春琢磨不透暮青的心思,只是心头一紧,急忙解释道:“启奏皇后殿下,恩师乃大学之士,一生苦修古鄂族之学,一贯守规,今日乍闻圣器被毁,痛心疾首之下才失了礼数,并非有意指摘贵国臣子,还望皇后殿下宽宥。”

云老面色威沉,虽怒意正盛,却仍理了理衣袍,朝暮青施了一礼。

暮青沉默地受了此礼,而后便将此事揭过,问乌雅阿吉道:“你领了什么旨意?”

不问这话还好,一问乌雅阿吉更恼,磨着牙道:“来之前因为着急,一不留神就着了圣上的道儿,就被戴了顶官帽!当时圣上说,皇后殿下要是偷偷过了岭南也就罢了,要是打过来的,我就得留下任节度使,节制岭南。”

当时,他为求出京,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后来才明白这他娘的是个套儿!那姜靳老贼要擒皇后,把使节团的行踪盯得死死的,怎么可能偷偷地溜出国界?八成要靠打的!能打到这地儿来,那还不表示岭南全境平定了?可平定是一回事儿,安定是另一回事儿,朝中正值用人之际,他一贯不爱受束缚,可就这么被圣上给绑在岭南了!

暮青无语,按大兴的官制,边州才有节度使,形同地方军政长官。朝廷吃过一次地方割据的大亏,姜靳死后,步惜欢不可能再封一个岭南王,但眼下岭南乱着,的确需要一个主事之人,这个主事之人得熟知岭南的风土人情,得能有与大姓豪族周旋博弈的精明,还得有狠辣的手段,得慑得住根植于岭南的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岭南如今就是个龙潭虎穴,暗地里不知多少势力瞅着朝廷钦差呢,一个不小心就能连骨头都不剩,人若是轻易地死了,不但朝廷会颜面尽失,治理岭南还会难上加难,乌雅阿吉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不过,步惜欢把人留在岭南,怕是还担心乌雅阿吉背负着灭族之仇,以他的性子,一旦去了图鄂,未必能理智行事。

“既然你不同去,那我们就该走了,天色已然大亮,再拖延下去,撞上南图迎驾的大军就走不了了。”暮青起先以为乌雅阿吉会同去,听说乌雅族人死得蹊跷,这才陪他来族寨里一趟,既然此事并非无头公案,而他领了节制岭南的差事,那她就该带大军走了。

两个时辰前,探子来报,南图大军离国境线只有七八十里了,此刻看着国境线,看着春草迎着曙光,她仿佛已经听见了马踏山河的疾啸声。

“走!”暮青行事一贯干脆,说罢便将手一挥,一句也未提圣器之事,当即就往祭坛下走去。

“慢!”乌雅阿吉喊住暮青,在她回身看来时,有些不自在地扭头望向国境线,“国境线那边是一片山丘,往南十里便是神脉山。侍卫们虽可骑马翻过山丘,可进了神脉山中就得弃马而行,加上此行押着囚车,拖累脚程,即便神甲军在此撞不上南图兵马,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南图大军追上。乌雅族中有条密道,是当年先祖带着族人躲避战乱时所建,直通神脉山脚下,跟我来吧。”

乌雅族中竟有直通神脉山的密道,这叫暮青都愣了愣,见乌雅阿吉往王殿方向走去,她毫不迟疑地下令跟了上去。

密道在王殿后方,王殿依山而建,密道口就在一块镇山石后,拨开密密麻麻的棘藤才见了石门。

石门一开,尘土扑面而来,里头幽深狭窄,只能容二人并行,容不得战马和囚车进入。

“这密道直通神脉山下,没有岔口,也没有机关。殿下只管带着人走这密道,把战马和囚车留下,我来善后。”乌雅阿吉站在石门旁道。

这密道看起来经年未启,且从此地到神脉山下有一段路途,谁也不敢保证密道里毫无杀机险情,倘若有险,在如此逼仄之处即便是神甲侍卫也难以施展武艺,那岂不是要被活埋在里头?

方子敬看着密道,心中迟疑,不由瞥了眼周围,却见巫瑾和景子春都默不作声,就连对乌雅阿吉心存成见的云老都无作声之意,似乎在决断一事上,三人都信得过英睿皇后。

方子敬有些心惊,转而看向暮青,见她毫不迟疑地抬手下了令。

“下马!卸车!”

神甲侍卫闻旨而动,纵身下马,落地无声!一队人马去卸囚车,一队人马去寻火把,其余侍卫或掠入殿顶,或隐于树端,或散开成哨,或护卫驾前,大将军越慈一句号令未发,神甲军却行动迅捷,宛如铁军。

乌雅阿吉倚着山壁,风摇着棘树,晨光细碎,恍惚间叫人想起暮青遇刺那夜,漫天星光,少年抢了战友回营报信的机会,有人疑他贪生怕死,唯有一人指向断崖山,用坚定的声音告诉他撤退的路线。而今,一条密道面前,他不带路,只说善后,谁也不敢说密道之内无险,那人却依旧敢进。

火把没多久便点了起来,月杀命百名侍卫先行入内探路,木彦生等左相党羽眼蒙黑布跟随在后,负责押解的侍卫、使节团的护从等依序进入密道。

暮青在密道口道:“我走了,岭南治理之初必有险事,你凡事要小心,切不可太使性子。”

“您先看看您以前干的那些事儿,再来嘱咐微臣吧!”乌雅阿吉哭笑不得,随即看向月杀,“我说越大将军,皇后殿下的安危可全在你肩上,人要是再在你眼皮子底下丢了,当心江北水师那些小子一人宰你一刀。”

“不劳费心,节度使大人还是想想如何治理岭南吧,岭南平定不易,如若浪费了帝后的心血,当心刺卫和淮州二十万兵马的刀子。”月杀冷声说罢,懒得再与乌雅阿吉多费口舌,转身便对巫瑾道,“事不宜迟,请殿下入内吧。”

巫瑾颔首,与云老三人入了密道,留暮青在后头与乌雅阿吉道别,亦是与南兴的疆土道别。

“眼下百废待兴,岭南就托付给你了!”时间紧迫,暮青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说这一句了。

乌雅阿吉却一改吊儿郎当之态,郑重地抱拳一跪,“殿下放心!”

暮青将他扶起,看了月杀一眼,便打算进入密道。哪知刚要放手,忽觉掌心里一凉!

暮青一愣,抬头看向乌雅阿吉时,大风忽然迎面而来,暮青猝不及防,踉跄了两步便退入了密道!她一进密道,月杀便如黑风般追随进来,刚伸手将暮青扶稳,一回头便听见轰隆一声。

石门缓缓地关上,晨光被挤成一线,乌雅阿吉欠揍的笑脸在石门外慢慢地消失不见,密道里只剩下了火把的光亮。

暮青面向石门而立,袖口垂着,手微微握紧,感觉掌心里握着的是一块寒凉之物。

她没有低头去看,但她能猜到这是何物。

——鄂族圣器。

------题外话------

仵作写了这么多章,这一章算是最不满意的一章了,从一万删到六千,又删到三千,再写回七千,已经不知道大大小小改了多少遍,换了个新地图,卡得想哭

第二十七章 神权之国

嘉康二年三月初一,清晨。

赶往边境迎驾的南图军在国境线附近的山坡下发现了千余战马、数辆囚车和遍地的刀兵。马有死伤,刀有折损,囚车空了,就是没有一具人尸。

南图军在战马的蹄铁和刀兵的柄首上皆发现了“神甲”的官烙,不由惊出一身冷汗,钦差急忙命一队礼兵奉国书越过国境线,到南兴的边境小城泰安县报信。

新上任的岭南节度使还在泰安县督监边防,见到国书和使节顿时惊跳上马,马不停蹄地赶回国境线上,一看见山坡下的情景就揪着南图钦差的衣领子问道:“这他娘的怎么回事?!你说!”

南图的钦差被骂懵了,“节度使大人,我等刚到,怎知出了何事?贵国英睿皇后殿下要出国境,难道贵国未派大军护驾?”

乌雅阿吉骂道:“放屁!小爷亲自率兵护送的,出国境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会出事?”

南图的钦差着实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觉得这遇刺的场面古怪得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一支千余精锐总不会凭空消失了吧?

他有心与南兴的节度使互透一下口风,好速速判断出两国贵人的生死去向,却不料乌雅阿吉是个阴沉多疑的性子,竟盘问起他来。

“南图国君病重,这国书不会有假吧?上回遣使送来的国书里可没说会派兵马仪仗迎驾,时隔数月才想迎接,这其中该不会有啥阴谋吧?不然怎么你们事先不递国书,要来了才递?而且我们皇后殿下偏在此时遇刺,战场又显得如此古怪?”

南图的钦差一听这话差点吐血,可又有苦不能言。没错,迎驾的事按规矩的确应该先递国书,可提前递交,岂不是给三殿下应对此事的机会?且皇上病重,国书还真是出自左相大人之手。

但阴谋归阴谋,嘴上自不能承认,于是南图的钦差把脸色一沉,义正辞严地表示这是诬蔑!是泼脏水!是最严重的挑衅!

乌雅阿吉蔑笑一声,态度张狂地问候了左相盘川的祖宗十八代,并表示我们皇后殿下是在南图境内失踪的,你们推卸不了责任,奉劝你们在事情传到我国朝中之前,把我们皇后殿下完好无损地找出来,如若不然,那就等着天子一怒,血染河山!

南图和图鄂都在权力更替的紧要时期,禁不住边线战事,这话简直是**裸的威胁!

南图的钦差怒不可遏,但尚未理智尽失,起先他只是觉得战场古怪,如今倒觉得南兴官员的态度也很古怪了。按说英睿皇后失踪了,南兴人应该更急才是,可这位新上任的岭南节度使竟只责令南图寻人,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这其中莫非有何隐情?

莫非…嘶!

这钦差心里咯噔一下,暗道:是啊!英睿皇后是何许人也,这战场如此古怪,莫非是她事先料到左相大人会派兵马前来迎驾,故施此计,意欲骗过南图大军?

假若如此,那神甲军能藏匿的地方只有两处——南兴境内亦或神脉山中!

假如神甲军已进入了神脉山,那岭南节度使应该怕南图大军寻人才是,可现在却催促他们寻人,这于理不合,只能说明英睿皇后和三殿下不在神脉山中,而是尚在南兴境内!这定是调虎离山之策,神甲军假作遇刺失踪,意图诱骗南图兵马折回,沿路搜寻,待南图大军离去之后,神甲军便不必再担心后有追兵,而是可以尾随他们前往都城,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何岭南节度使不急了。英睿皇后并非失踪,而是待在南兴国境内,在南兴大军的保护之下藏了起来,岭南节度使心知凤驾安全无虞,自然不急。

呵!真是好一出遇刺的戏!

南图钦差心里冷笑,又暗暗庆幸乌雅阿吉不擅使诈,不然可真要中计了!

“谷将军,你看此事…”南图钦差假装要于领兵的将领商议,于是将人拉去远处,一番嘀咕,忽然将话音一扬,“将军说的是,那就有劳将军率将士们四处搜寻了!”

那姓谷的将领拱了拱手,随即懒洋洋地跨上了马,手一挥,带着千余人拖拖拉拉地走了。

南图钦差回到坡上,皮笑肉不笑地道:“节度使大人,谷将军已率大军速去搜寻了,请节度使大人放心,贵国皇后殿下是在我南图国内遇刺失踪的,我国朝廷绝不推脱责任,下官这就命余下的大军在此扎营,寻不到皇后殿下的下落,绝不班师回朝!”

皇上病重,三殿下奉旨回国,已在岭南耽误了好些时日,他想藏那就藏着,倒要看看熬到最后是谁沉不住气!

或许,就这么耗着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耗到皇上驾崩,大殿下登基,岂不更妙?总比迎英睿皇后和三殿下回朝搅动风雨要好得多。

方才,谷将军已率人回都城报信了,在左相大人的手谕传回来之前,他就在此扎营静待,不走了。

南图钦差得意地看着乌雅阿吉,果见乌雅阿吉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乌雅阿吉目藏凶光,内心却骂了一句!

——傻帽儿!

*

神脉山蜿蜒千里,形如卧龙,大图国人自古便将此山视为龙脉,故得此名。

而今,神脉山却如一把巨大的镰刀将大图国拦腰斩断,成为了南图和图鄂的国界山,以此山为界,皇族、神殿各治其国。

日似盘盂,草木葳蕤,神脉山脚下的老林里,一块山石轰隆而开,青苔震落,群鸟惊飞,石间沙土簌簌落下,数道黑影自洞内纵出,掠入树端,少顷,几道咕声传来,洞内这才陆陆续续地走出人来。

云老一出来就环顾了四周一眼,见洞旁立有一块神碑,这才松了口气。密道内幽长逼仄,墓道似的,行走其中,憋闷之感着实熬人,所幸洞内真无岔路机关。

“慢些。”这时,巫瑾的声音传来,云老转过身来,见巫瑾和暮青结伴从密道中出来,行至密道口,巫瑾一抬衣袖,遮了暮青头顶的日光。

日光细碎,公子如玉,暮青一身乌袍负手而出,立在斑驳的袖影里,凛凛英气,锋锐逼人。

一名侍卫从树端跃下,就地跪禀道:“启禀皇后殿下,大军此刻身在神脉山脚下的老林里,林外未见南图兵马。”

“大军急行,你们小队戒备后方,一个时辰一报。”暮青说罢,转头问巫瑾,“大哥,使节团中可有向导?”

巫瑾见暮青已适应了山中的光线,便将袖子放了下来,转身看向景子春。

景子春禀道:“回殿下,子敬识路。”

“哦?”巫瑾有些意外。

“启禀三殿下,下官是猎户人家出身,年少时家住神山脚下,熟知山路。”方子敬恭敬地禀道。

巫瑾随即了然,使节团里云老德高望重,景子春、木彦生等人皆是豪族子弟,这一路走来,方子敬谦卑寡言,的确显得无足轻重。他若是士族出身,即便官位比人低几品,处事上也无需如此作低,原来是寒门子弟。想来如非他熟知山路,这出使的差事也落不到他身上。

“那就有劳方大人了。”巫瑾温和地朝方子敬施了一礼。

方子敬吓了一跳,急忙避让回礼,“不敢当!下官自当尽力!”

说罢,他便匆匆地头前带路去了,步伐快得跟身后有虎狼追他似的。

时值阳春,神脉山中闷热潮湿,古木参天。方子敬率领一队神甲侍卫在前驱虫开路,暮青、巫瑾及南图使节团众人跟随在后,木彦生、端木虺等左相党羽被押在后方,因几人眼前蒙着黑布,故而大军在山中行进得并不快。

奉命侦查的神甲侍卫每个时辰前来奏报一回军情,直至傍晚,后方也没有南图追兵进山的迹象。

天擦黑时,方子敬将大军带到了一条溪边,溪水清浅,前有石滩,侧有崖壁,崖下立有一块神碑。

方子敬道:“启禀皇后殿下,三殿下,天色已晚,大军今夜可在此露宿,明日过河而上,以今日行军的脚程而言,微臣估摸再走五日才能见到人烟。”

大军虽然弃了车马,但神甲侍卫们身上都背着干粮,撑个四五日不成问题。因前后三五里皆有卫哨,暮青便命人生了火,众人围火而坐,就着干粮清水就是一顿。

此前,使节团出使南兴的路上一直由地方州县的驿馆盛情接待,就是随军平定岭南的日子里,三餐规格也不曾降过多少,像今夜这般啃干粮还真是头一遭。

军中的烙饼干硬得很,但胜在充饥,暮青从军西北的路上就吃这烙饼,她习惯了,却苦了使节团众人。

云老年迈,牙口不好,景子春也是锦衣玉食惯了,啃了两口烙饼就脸色发苦。倒是巫瑾无甚嫌弃之色,细嚼慢咽,仿佛嚼的是山珍海味,饮的是琼浆玉露。

暮青率先吃罢,目光在使节团众人手里那些没啃两口的烙饼上扫过,淡淡地吩咐道:“伐竹为器,煮饼吃吧。”

使臣们一听,无不松了口气,仿佛早就盼着这话了,只是暮青没发话,愣是一直无人敢提。

云老将众人的神色看在眼里,不由隔着篝火打量暮青,苍老的眼里仿佛藏着一团野火,炎盛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