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去看彭氏、叶浣那对母女的惨景。她们固然已被连番风雨折磨得不成人形,而她又能好到哪里去。还有一两年寿命,那是骗人的说法,事实上,她至多还有一两个月可活。几年来郁结于内,又不曾遵医嘱调理,已到油尽灯枯时。

报复应该是憎恶之人下场凄惨,自己活得愈发出彩,不该是她这样玉石俱焚。没有赢家。

上了马车,她吩咐车夫去了安国公府,与外祖父等人话别。只说身子适合在四季如春的地方调养,不日启程走水路去江南。对着满堂心疼或是将信将疑的眼神,满腹酸楚不舍,却已无泪。

第3章

三月初七,烟雨蒙蒙中,叶浔乘马车到了码头。

叶世涛远下江南这几年,一心经商,如今已成为小有名气的商贾。前些日子得知叶浔决意离开京城,双手赞成,派了一只中型客船来接。

竹苓撑着雨伞,服侍着叶浔下了马车。

叶浔望向江面,看到已在岸边等候的船只,缓步前行时,又看到了撑伞临江而立的玄衣男子。

她微微一笑,吩咐身后一名丫鬟:“请他到船上说话。”

丫鬟称是,快步走向男子。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人了,每次看到他的容颜,便会为之惊艳。

叶家出美人,叶浔绝艳倾城、叶浣玉洁冰清。

叶家也出美男子,叶世涛俊雅邪魅,引得多少女子趋之若鹜。宋清远也是出了名的英俊,比起叶世涛却差了点什么。

人们总说,这天下除了皇上风华无双,也只有叶世涛算得真正的美男颜。皇上是寻常人终其一生都不能见到的,见叶世涛却不算难事。总以为,除去九城宫阙中的天子,再没人能与叶世涛媲美,直到见到这男子。

那是另一种绝世的俊美,气质清冷,风骨清奇,容颜昳丽。

然而这男子透着似是与生俱来的孤绝冷漠,人一接近,便会对他生出畏惧。丫鬟仗着胆子传了话,转身走出一段路,才长长地透了一口气。

客船待客的中厅门窗大开,便于欣赏江上景致。

花梨木圆桌上,几样精致的小菜,一壶金华酒。

叶浔遣了在一旁服侍的丫鬟,坐在桌案前,看着男子步入。

男子从容落座,“来送你一程。”

“多谢。”叶浔挂着笑,亲手斟满两杯酒。

男子看着她手边的酒杯,眼中现出一抹迟疑,随即取出两个白玉药瓶,“疗效应该更好一些。”

是在委婉提醒她的病痛。

叶浔却是洒脱一笑,“怎么样也是时日无多,何不恣意度过。”

“总是这么任性。”男子眼神一黯,随即轻轻一笑,与她碰了碰杯。

两人俱是一饮而尽。

叶浔放下酒杯,一面斟酒一面道:“没有你出手,宋家、叶家不可能这么快就没落。多谢。”与叶鹏程提起锦衣卫的时候,是故作不知情,故意气他,心里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

男子无意居功,“你已为他们铺就死路,我只是想让你快一些看到结果。”柳阁老最疼爱的外孙女、燕王妃的好友,这几年又用心经营人脉,能成就宋家,便能毁了宋家。何况,皇上、皇后又待他甚是宽和,知晓他心意,此次是随着他心意行事。

叶浔笑了笑,问他:“公务不忙?”

“还好。”男子语声顿了顿,又道,“世涛与内务府搭上了关系,日后财路更宽。你不必担心他。”

叶浔目光怅惘,“有你帮衬着,我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是遗憾,怕是撑不到兄妹相见那一日了。

他静静凝视着她,“我陪你走完这一程。”

“不必,省得耽搁你公务。”

“不会。”

叶浔喝了一口酒,“我不信。”

男子笑容落寞,“我说实话的时候,你总是不信。”

两人对视片刻,同时错转视线,神色转为落寞。

他是锦衣卫指挥使裴奕,更是尽心护助叶浔几年的男子。

是她待字闺中时,外祖父身子不适,没请太医,却请了一个少年人去诊治。那少年便是裴奕。

便这样相识了。

有一天,他忽然唤着她的小名说道:“阿浔,我娶你好不好?”

当时她直冒冷汗,随后便是质疑,“没来由的说这种孟浪的话,是不是在逗我?”

他便顺势一笑,“当然是在逗你,我还无功名在身,哪里配得上你。”

叶浔小手一挥,笑道:“那你就尽快考取功名,要么就走捷径谋得官职。这样一来,日后凭你这样貌,要娶谁都非难事。”

他干脆地道:“好。”

随后他谋了个官职在身,请人去叶府提亲,才知她已与宋清远定亲,即将出嫁。

要在她嫁入宋家之后,他才知道,宋清远为了娶她,不惜用坏她名声做要挟,而叶家竟不肯为她出头,答应了这桩婚事。

她不可能不恨娘家夫家,他对那两家的憎恶不会比她少一分。

再相见,是在护国寺,她出嫁三个月之后。

那日他问她,为何妥协。

她望着寺中竹林,笑得云淡风轻,“认命了。当初落人算计,便是自己愚钝,自己的错。总不能弄得身败名裂吧?那样一来,谁想欺我辱我,更容易。”

“也对。”他不得不认同。女子不比男子,束缚太多。他错过了她,便是自己无能,又听闻宋清远对她百依百顺,便只在心里盼着她好,那些因为错过生出的落寞遗憾,自己消受。

之后,皇上重新启用一度废除的锦衣卫,广招身家清白身怀绝技的少年,并在武官之中挑选可以在锦衣卫任职的人。他进入锦衣卫,一步步从指挥佥事、指挥同知做到了指挥使,成为皇上最信任的近臣、官员闻风丧胆的煞星。

他不在乎。若有她相伴左右,他应该会换一条功名路。已经不能够得到,怎样活还不是一样。只是想着,不论走哪一条路,都该出人头地。

经过了这几番风波,他除了公事,记挂在心的只有叶浔。不着痕迹地帮她打通一些途径,出手帮助一度境遇艰难的叶世涛。

不能每日看到她的笑,就站在远处帮她过得好。

她太敏感,总是及时发觉,也记挂着他,得知裴夫人身子不好,他又没时间照料母亲,便将身边调教了几年、精通药膳做法的丫鬟送到了他府邸,使得裴夫人身体慢慢恢复,至今很是康健。

偶遇时她又劝他:“听丫鬟说,令堂一直记挂着你的婚事。有合心意的,就快些娶回家中,没有的话,也该上心寻找一个。”知己一般的关心他,态度真诚。

他点头说好。

在外人看来,很是放荡过一段日子,身边美女如云。在他自己看来,是愈发地寂寞了一段时日。没有一个能入他的眼,看到谁都会不自觉地想起她,到最终索然无趣。

她对他,到底是何心意,他从不清楚,也不敢问。

得到怎么样的答案,于他都是命定的遗憾。

两人不约而同地又进一杯酒。

“有没有后悔过?”他问。

叶浔笑了笑,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飘渺的细雨。

出嫁后不得不认命,是因那时在想,嫁了谁不是一样呢?总不会有真正一丝缺憾也无的姻缘。既然已经成为宋家媳,便好生谋划,打理好自己的日子。再加上宋清远一度的温柔呵护、百依百顺,她便尽量让自己活得明智一些。

可是那份不甘太重,稍有风雨,便会浮现在心头,不可忽略。宋清远是最寻常的一介男子,有着很多脆弱软弱的男子共有的劣性。犯下让人难以接受的错误之后,他仍是一脸无辜。你计较惩罚的重了,他会一蹶不振;你适度地给予警告,他便很快将之忘却、重蹈覆辙。直到最后,糊涂无状到了与叶浣私通的地步。

所经历这一切,换做寻常女子,也许就默默忍下了。可她不行,尤其在时日无多时。与其忍气吞声,宁可恣意行事,用宋清远做引子,把他与叶鹏程的前途一起毁掉。

叶鹏程说的对,不需多久,人们就会意识到她的狠毒,那又有什么关系。谁在乎。

后悔么?如今想来,要后悔的事情太多了。

可这些又怎能对眼前的裴奕说出。

她不傻,岂会不知他长久深沉的情意。只是此生阴差阳错,到底是有缘无分。

叶浔目光诚挚地看着他,“每次相见,你都是形只影单,我总在盼着你娶妻成家,日后有三五儿女承欢膝下。添了孩子,你就不会那么孤单了。余生要好好的,答应我好么?”

裴奕回望着她,眼中闪烁出凄迷妖冶的光火,瞬间泯灭成灰,最终化为平静无澜,“我答应。你的话,我从来都会照办。”

叶浔挂着酸楚的笑,再次与他碰杯,“到下一个码头,你就回去。比起让你看到油尽灯枯的狼狈,我更愿意独自离开。”

他沉默良久,点头说好,又道:“阿浔,来世若能相遇,我便是强人所难,也要你嫁我。”

叶浔险些落泪,尽力抿出一朵笑容,“黄泉路上,我不会喝孟婆汤,会记着你。来世若能相遇,只要你愿娶,我就嫁。”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裴奕回京路上,奉圣命亲自缉拿审讯几名贪官。这件事了结之后,回到裴府,已是四月。

亲信前来禀明一事:“叶浔昨日病故。临走前,她吩咐随从将她火化,骨灰就洒在病故时的江面,说这样就能顺流而下,看尽一路美景。自然,她的死讯被隐瞒,不会传入京城,免得柳阁老一家伤心。”

裴奕缓步走回住处,眸光寂灭成灰。

明知上次相见是诀别,明知她在生涯之末决绝行事,此刻听闻,心还是尖锐地抽痛起来。

他站在紫檀书案前,双手撑着桌面。

那聪慧流转笑若春花的少女叶浔,通透练达艳不可当的宋夫人,笑意洒脱淡漠一切的清绝女子——已化作烟尘,溶于滔滔江水。

他终究是连遥遥相望的机会都失去。

这些年来的清醒克制,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有什么东西,随着她离开了。

心之苍老,原来瞬间就能发生。

有晶莹的水滴穿透虚空、浮尘,落在案上宣纸,一点点晕染开来。

第4章

午后,下起了小雨。雨水浸润着院中的蔷薇、桃花。透过窗户望去,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叶浔心不在焉地拿着一本《九章算术》,脑子里在细细回忆,等会儿外祖父给她的几本算经、外祖母给她的几瓶香露就送到了。之后呢?是叶鹏程过来,责问她是不是向外祖父告他的状了。

重生回到了六年前,已经好几天了,她不敢确定是梦是真,每天执着于用身边发生的大事小情验证回忆。她没做任何改变现状的事,发生的一切自然与记忆完全相符。

到今日,总算是接受了这匪夷所思的事情,想着记忆固然是要充分利用起来,也该有所举动了,改变一些事情的轨迹。否则,还是要重蹈覆辙。那还不如死回去呢。

叶浔胡思乱想着,竹苓笑盈盈走进门来,手里拎着一个包裹,笑道:“是柳府的一名小厮送来的。”

叶浔打开包袱,里面果然是几本算经和几瓶香露。

这时期,她的珠算心算学的一塌糊涂,外祖父对此很不满意,说女儿家固然要擅长女红下厨、学好诗书礼仪,可持家的本事也要精通,一辈子享清福的人满天下也没几个。

她知道是至理名言,只是对算术实在是喜欢不起来,学起来也就格外吃力。前世不得不用心学的时候,已是出嫁之后的事。

至于那几瓶香露,是外祖母亲手调配出来的。外祖母是调香高手,叶浔平日用的熏香、香露都是出自老人家之手。

叶浔选了一瓶玫瑰香露,吩咐竹苓:“送到三小姐房里。还有早间我选出来的碧玉镯子、两匹衣料,一并拿去。”

叶沛是吴姨娘所出,今年十一岁,有着一张圆圆的小脸儿,乌溜溜的大眼睛,很讨喜的一个小女孩。因着彭氏与吴姨娘有着多年的过节,她对彭氏、叶浣总是没个好脸色。

是因此,叶浔对这个小妹妹总是照顾有加。所以叶沛虽然与生母多年受叶鹏程冷落,日子过得却很舒坦。

竹苓对这些再清楚不过,应声而去。

叶浔亲手将手边的书籍香露收起来,转到厅堂,一面喝茶一面等着叶鹏程过来。

先是半夏前来报信:“大爷好像是在宫里被皇上申斥了一通,提早下衙回府,换下官服,就铁青着脸奔我们房里来了。”说着话不免奇怪,“外面的事,却嚷着要找您问个原由,这是什么道理?”

叶浔就笑,“昨日我不是才从外祖父家回来么?”

没多会儿,叶鹏程气冲冲走进门来,语气不善地质问:“昨日你又跟你那个外祖父说了我什么不是?”

叶浔漫不经心地答道:“说了很多话,我怎么记得清。”

叶鹏程语气愈发恶劣:“是不是你跟他嚼舌根,说我委屈你们兄妹两个了?”

叶浔侧目,冷眼打量着他。三十几岁的人了,生得仪表堂堂,偏生性情卑劣、小肚鸡肠。她移开视线,“我才懒得说那些,又不是光彩的事。”

“你还知道不光彩?”叶鹏程死盯着叶浔,“你没说那些,今日皇上怎么会暗指我治家不严门风不正?定是你外祖父在皇上面前说了我什么!”

“你这都不是莫名其妙了,简直就是不可理喻。”叶浔没有叶鹏程的气急败坏,甚至勾出了笑容,“我记得没错的话,让叶家门风不正的是你吧?做得出不顾脸面的事,就得听得了不好听的话。”

叶鹏程却暴躁地站起身来,手点着叶浔质问道:“谁跟你说的这些?是不是你外祖父?!”

“你少给我外祖父泼脏水。”叶浔满眼嫌恶地看着叶鹏程,偏生还在笑,笑得冷艳妖冶,“你也配提起我外祖父?你也配我外祖父提起?”

叶鹏程怒吼道:“这不孝的东西!你给我滚!”

叶浔站起身来,语声如常,目光却变得很是凌厉:“我和哥哥留在叶家是冲着祖父祖母,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这是景、国、公、府,祖父还没给你请封世子呢,你凭什么对我吆五喝六的?”

“你!…”叶鹏程心中怒极,却偏偏找不出话来反诘。他看着此时的叶浔,与柳氏酷似的绝艳容颜,此刻的样子更是与柳氏一般无二。“孽障!你这个孽障…”他有些晃神,喃喃重复着这两句。很多时候他都会怀疑,这个女儿被柳氏的魂魄附身了,生来就是与他作对给他添堵的。

“这是怎么了?又吵起来了?”一管温柔中透着焦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彭氏撩帘而入,进门来给了叶浔仓促的一笑,便去携了叶鹏程的手臂,“阿浔是女孩子家,哪里受得了你这火气。有什么话就不能好好儿说?”

“哼!”叶鹏程冷笑,“她受不了我的火气?她火气比我还大呢!”神色却是缓和了不少。

“这是说的什么话?”彭氏好笑地劝着,“快回房去,好生歇息,阿浣给你做了鱼翅羹,快去尝尝。”

叶鹏程的火气终于消散了,边往外走边温声询问:“是么?阿浣什么时候学的下厨?”

“早就开始学了,你居然不知道?”彭氏语带娇嗔,“阿浣自从得知阿浔做得一手好饭菜,就嚷着要学。我拗不过她,就让人悉心教她。我也没成想,她刚学了点儿皮毛,就给你做了羹汤。手艺自然是比不得阿浔,你等会儿可不要怪她。”

“手艺再差也是孩子的一番心意。”叶鹏程语声顿了顿,“那些个没孝心的,做得再好又有何用?何时给我做过一口饭菜?”语必悻悻然出门。

给你做饭菜?把我惹急了我会给你做,还会加一把耗子药,毒死你算了!叶浔腹诽着,重新落座,啜了口茶。

彭氏在门外宽慰了叶鹏程几句,又转了回来,进门看着叶浔,一味苦笑,“你爹多少年了还是那个脾气,方才若是说了重话,你可别往心里去,我替他给你赔个不是。”说着话,笑容变得温柔和善。

叶浔不说话,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静静地看着彭氏。

平心而论,彭氏是少见的美人,容颜清丽如兰,画儿里纯洁的仙女一般。三十岁了,岁月不曾在她身上留下痕迹,身姿依然窈窕如少女,随着年龄见长,更添几分高贵矜持。

从来是这样,不论是为何事,不论她是什么态度,彭氏都用温柔和善的面目对待她。

她又喝了一口茶。瞥见彭氏的两名丫鬟进门来,她对竹苓使了个眼色。

竹苓上前去,将两名丫鬟带到耳房去喝茶了。

“怎么不说话?真生气了?”彭氏在叶浔近前落座,关切地询问,“你爹到底说你什么了?跟我说说,我帮你做主。”

换在以往,叶浔不屑与彭氏说话,今日却是不同。她斜睨着彭氏,笑意缓缓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