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浔哪里不知道这是至理名言,频频点头,“我记下了。”

“逞强也要分什么事。”柳阁老指一指书案对面的椅子,示意她落座,“这件事,叶家必须给我个交代,否则你不准回去,世涛也要过来。”

叶浔心里暖暖的,又忍不住笑,“那祖父可就真急了,少不得抡刀上马来跟您抢人。他也没打算轻饶了那些人,否则我早就哭着喊着来求您给我做主了。”

柳阁老被这话引得笑起来,“这些我自有主张,你就别管了。”说着拿过几本账册,“用心看看,把账目算出来。”又用下巴点了点旁边的桌案,“你白日里就坐那儿,不懂的就问我。”

叶浔立刻没精打采起来,前世今生所学的加起来,也不可能应付外祖父,她苦着脸道:“还要在您面前啊?那怎么行呢?您不是正在拟题目么?我噼里啪啦地打算盘会吵到您的。”

柳阁老笑起来,揶揄道:“我倒是想听你噼里啪啦地打算盘的动静呢,只怕你再苦练半年,也没那份爽利。”

“…”

“你娘那些陪嫁,这些年一直由你外祖母打理着。你上心学学这些,日后自己管账。我们年纪大了,便是想管你们一辈子,迟早也会有心无力。”

叶浔知道这是外祖父的良苦用心,恭声称是,转去坐到一旁的书案前。虽说心里明白,可还是头疼不已。这种事没点儿天赋是不可能精通的,而她的天赋之于算术,真是资质平平。外祖父这也算是赶鸭子上架了,若是江宜室得知,心里应该会好过不少吧?

柳阁老也看得出,叶浔对药理、针线心灵手巧,对算术则是真不大开窍。幸好他得空,教给她一些窍门,再督促着她勤学苦练,熟能生巧也非难事。

不是他闲的没事折腾人,是太清楚,叶浔的身份说起来是天之骄女,却没个真正能护她一辈子的人——她的哥哥都不见得有那份能力,很多事便只能为她早作打算,她会的越多越好。她一辈子最稳固的依仗,是她自己。

连续两日,叶浔白日都被柳阁老拘在面前学算术,晚间就睡在两位老人家院落里的东厢房。

到了第三日,用完午饭,叶浔也没回去睡午觉的意思。

柳阁老笑道:“不乏?”

“乏。”叶浔皱了皱眉,“可是我昨晚做梦都在打算盘,醒来比没睡还累。”

柳阁老哈哈的笑,“去院子里转转吧,换换脑子。前两年你撒下的一把月季种子长得不错,现在已开成了一片。”

“那我去看看。”叶浔笑着起身,“等会儿就回来。”

“去吧。”

叶浔带着竹苓在花园转了一阵子,去看了颜色不同的春花,又去看了看养在湖里的一对儿鸳鸯,这才往回返。

路上,两个人经过芳草地,无意中看到一只受了伤的小鸟。小鸟有着彩色的羽毛,很漂亮,但是因为腿部受了伤,眼睛毫无光彩。

“外祖父最喜欢养鸟了,他应该能把这小可怜儿治好。”叶浔取出帕子,把小鸟轻轻裹住,捧在手里,脚步匆匆地返回莳玉阁。她晓得药理,却是一看到人的外伤就手脚发软,估计一辈子也不可能有救死扶伤的作为。同理,这只小鸟也是一个情形,根本不忍细看它情形如何,只急着去找外祖父救它的命。

竹苓随着叶浔快步走进莳玉阁,没来由地感觉此刻院中太安静了——让人心生不安的那种静寂。念头闪过,她也没在意,急着给叶浔打了帘子,随之进到厅堂。

“外祖父,我捡到了…”叶浔进门后,就要如常去往内室,却在这时发现厅堂里站着两个人,慌忙噤声止步,匆匆打量。

两个人都是一袭黑色布袍,本是对立着说话,随着叶浔的进门,同时打住了话,侧目看她。

身形略高一些的男子,气势慑人,视线清冷漠然,没有敌意,落在叶浔身上,还是让她觉得凉飕飕的。

与这男子对立的是一名少年,目光和煦温暖,而他正是叶浔熟悉的裴奕。

叶浔一头雾水,却不妨碍她对这两个人生出一种直觉:两个人的气质、气息太相近了。至于容颜,都有着极少见的俊美精致。

她不敢多做打量,错转视线,想要行礼才意识到手里还捧着那只小鸟,真是尴尬不已,忙转身交给竹苓。

这时候,裴奕已对那男子道:“这是柳阁老的外孙女。”

男子凝了叶浔一眼,“叶家那孩子?”

“对。”

叶家那孩子?叶浔听了心里直犯嘀咕,心说你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这话说的…刚要曲膝行礼,男子已摆手道:“免了。”说着看向里间,“还没找到?”

“找到了,找到了。”答话的是柳阁老,一面说一面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叠公文,瞥了叶浔一眼,安抚地笑了笑,“贵客突然来访,也怨不得你唐突。”

男子轻轻一笑,“知道你护短儿。唐突的是我,这总成了吧?”接过公文,他对裴奕道,“你的事照我的意思办,尽快,别总让我满京城找你。”

裴奕嘀咕一句:“什么时候满京城找我了?”

男子慢悠悠地道:“要不然我住到你那儿,每日求着你务正业?”

裴奕笑起来,“您可别,您这可是要我的命呢。”又叹气,“说来说去,我是个不务正业的。”

男子笑着拍了拍裴奕肩头,步调悠然地往外走去,“柳阁老送送我,还有事情要跟你说。”

柳阁老称是,亦步亦趋跟了出去。

男子一走,叶浔没来由地觉得轻松下来,轻轻透了一口气。

裴奕则已从竹苓手里接过那只小鸟,问道:“知道柳阁老的药箱在哪儿吧?”

“知道。奴婢这就去取来。”竹苓转身出门。

裴奕转身落座,查看小鸟的伤势。

叶浔吩咐房里的丫鬟上茶,在他对面坐下,忍不住好奇地道:“方才那位是谁?看着怎么跟你很像?不可能是你的兄长吧?”从没听说过裴奕还有手足。

裴奕却看着那只小鸟,“腿断了。”

“能治好么?”

“小事,放心。”裴奕又敛目细看着那条帕子,是小猫滚绣球的图案,微微地笑,这才回应她先前的问话,“方才那位不是我兄长,你觉得他是哪类人?”

“嗯…”叶浔认真想了想,“让人很畏惧的那种人。”

裴奕找了由头,把房里的丫鬟一个打发出去,这才道:“他的确是。”又似笑非笑地看住她,“我日后就要在他手里讨生活了。实在是没法子,不然娶不了你这高门女。”

第17章

叶浔辨不出他这话是真是假,有些啼笑皆非,对他道:“你要娶高门女的话,的确是要费些周折,却不需因为我而为难。”

这是她的心里话。

她对他,始终明白他是愿意守护她到最后的人,想起、相见时,总是满心的暖意、感激。她不曾全心全意地痴恋过任何一个男子,经历、遭遇都不允许她有那份闲情、憧憬,面对的从来都是实实在在的生活。不曾体会过两情相悦浓情蜜意,却也清楚,只凭一份感激,不足以成为支撑一段姻缘的理由。

如果在一起能让彼此更好,她愿意嫁;如果这件事于他是无足轻重了,她绝不强求。

这一世,只想看他过得好。

不再成为他一世的牵绊、遗憾,她做到这些就可以了。

是他让她懂得的,这世间情意弥足珍贵的一种,是静静守候,默默付出,而非以自己的立场去要求对方怎样。

至于她自己,嫁他也可以,终生不嫁也可以。嫁人之后的日子,于她只有疲惫。没有他这前提的话,她早就想法设法为不嫁铺路了。不嫁人,守着祖父祖母,把叶鹏程、彭氏踩到再无可能翻身的地步,日子也能过得清闲惬意。

真的,这两条路,怎样都好。

裴奕慢条斯理地问道:“你的意思是,嫁不嫁两可?”

叶浔沉默。这次自然不是无话可说,而是默认。

裴奕白皙好看的手轻抚着小鳥的羽毛,“那可不行。我不放心。”

叶浔想瞪他,对上他含笑的眼眸,却不可控制地微笑起来,“不跟你胡扯了。”

裴奕笑意更浓,“这可不是胡扯,表兄妹说几句体己话罢了。”

叶浔服了,索性捡回自己的问题:“你倒是告诉我啊,那位贵人是什么人?”

裴奕只是道:“在朝堂呼风唤雨的人物。”

这答案已足够叶浔恍悟一些不解之处了,“跟这样的人物讨生活,岂不是很累很危险?”

“天子脚下,谁的处境都一样。”裴奕笑容微敛,“看起来是一派繁华,其实处处暗藏凶险。”

叶浔迟疑片刻,还是轻声劝他:“那你也尽量不要去做太凶险的事。”什么人的血都是热的,见多了却会让人从骨子里变得冷酷、寂寞。

她的神色分外诚挚,眼底含着一丝担忧。裴奕微眯了眸子,笑,“我尽量。”

竹苓取来药箱,裴奕找出了两种药,细心地给小鳥医治。

叶浔让竹苓取了个鳥笼过来,“先委屈它几天,伤愈后再说。”

裴奕则想到了她初进门时的小小尴尬,不由唇角上扬。

柳阁老返回来的时候,鳥笼已挂到了廊下。明知两个孩子已经相识,还是一本正经地给他们引见,对叶浔道:“这是你裴表哥,裴奕。”又对裴奕道,“这就是我那外孙女,你的表妹。”在别处相识没用,在这里搭上亲戚的关系才算数。

叶浔与裴奕俱是心生笑意,面上则像模像样地见礼。随后,叶浔让外祖父与裴奕说话,自己去了内宅,陪着柳夫人配制香露,闲话家常。她自然是希望裴奕能陪外祖父大半晌,这样一来,她也能偷得半日闲,离算盘、账册远一点儿。

事实上她也的确如愿了。

到黄昏时,柳阁老命丫鬟将酒菜摆到莳玉阁去,还让叶浔的大舅柳岷江作陪。

前来请安的柳岷江就笑起来,“看起来,是要喝几杯了。”

江氏笑道:“难得爹爹兴致好,你快去吧。我和阿浔陪着娘用饭。”

柳夫人也笑眯眯的点头,“去吧,别喝醉了就成。”

柳岷江恭声称是,去了莳玉阁。

叶浔吃饱之后,有些倦了。她没骗祖父,昨晚真是没睡好,梦里都在打算盘。转到东次间的大炕上,想着躺一会儿再回房,却不想,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醒来时,叶浔发现自己面朝墙躺着,身上盖着锦被。感觉暖暖的,熏香也特别好闻。她懒得动,又闭上了眼睛,想再赖一会儿。

静谧而温馨的氛围中,她可以听到针线穿过布料的轻微声响。外祖母这几日在给她做一件春裳,每晚都要在灯下忙碌好一阵子。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叶浔知道是外祖父回来了。

柳阁老进门来,看到躺在大炕一侧的叶浔,低声道:“阿浔怎么睡这儿了?十几岁的人了,还像个孩子。”

柳夫人亦是笑着低声回道:“还不是拜你所赐,在书房枯坐两日,换了谁也受不住。你就不能慢慢来?”

“我也想慢慢来,平日不是忙么?”柳阁老坐到炕几的另一侧,问道,“叶家那边还没个信儿?”

“没有。”柳夫人叹气,“不是有喜事么?叶鹏程添了一房妾室。”

柳阁老不怒反笑,“他倒是心宽。也没事,有他哭的时候。”

柳夫人沉了片刻,又是叹气,“你想整治他是容易,可他却一定会因此迁怒世涛、阿浔。世涛还好说,阿浔终究是个女孩子家。”

柳阁老语声温和如初,“迁怒好啊,他敢刁难我的外孙、外孙女,我就迁怒他。不是看着他父亲的情面,我能容他到现在?”喝了口茶,又道,“眼下都闹到这地步了,他若还是不当回事,还想依仗着景国公大事化小,我就真要给他个教训了。至于阿浔,不确定她能过得好,我绝不让她回去。在我们跟前多住一段日子,也能将婚事定下来。”

“你是不是看中了裴奕?”柳夫人语声透着舒心,“我瞧着那孩子也很不错,眼下只看他和阿浔有没有缘分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平日里让他们多见见,有缘分就这么定了。你可别小看裴奕,日后定是个人物。”

柳夫人笑道:“你的眼光我还信不过?”

“我眼光也有出错的时候,当初萱儿…”柳阁老沉默片刻才继续道,“我只看准了景国公,却没想到将门也出犬子。阿浔的婚事,再不可重蹈萱儿的覆辙,怎样也要给她找个一心待她好的。”

萱儿是叶浔母亲的闺名。

柳阁老夫妇这一辈子的心头伤,是女儿的红颜薄命。

长久的沉默之后,两个人去了内室歇下。

叶浔却已是了无睡意,心里五味杂陈。

前世宋清远做的那桩好事,叶鹏程与彭氏极力瞒了下来,连祖父祖母都不知情,柳家这边就更不知道了。

她出嫁之后,每次来柳府,外祖父总是握着她的手,问宋清远待她好不好,需要他出手帮衬的只管提。那时她担心宋清远得势之后就极力帮衬叶鹏程,便对外祖父说宋清远心浮气躁,要磨练两年,您把他将要到手的官职给个有真才实学的人吧。

还有一个原因,是宋太夫人那时总想给她立规矩,动不动就阴阳怪气地说你既然进了宋家的门,就别再以柳阁老的外孙女自居了,那些都算得前尘事了。位极人臣的,哪个不是翻脸不认人?你这外孙女算得了什么?他真那么宠你,怎么就没让清远早些上任?

她听得次数多了,来了脾气,打定主意和婆婆对着干,请外祖父给宋清远使了个绊子。

宋清远一直稀里糊涂不知情,宋太夫人却慢慢打听到了事情原委。自那之后,再不敢摆婆婆的谱,没事就劝她去柳家坐坐,为宋清远美言几句。

她临死之前,宋清远以为即将到手的官职,也是外祖父遂了她的心愿帮她布局,抛出的一个诱饵而已。

也是通过这种事,外祖父看出她嫁的有多不甘愿,过得有多不如意,偶尔会满眼悲伤地看着她,说:“怪我,晚了一步,误了你。”

那时不懂,也不想懂。今时想来,难过的厉害。

外祖父这一番良苦用心,那如海深沉的疼爱,她要如何回报。

柳阁老并不知道外孙女心里的翻江倒海。第二日一早,用饭的时候,他看着叶浔尖尖的小下巴,不由摇头,“这么瘦弱怎么行呢?多吃些。”

“一直是这样的。”叶浔道,“胖不起来。”

柳阁老笑道:“不是要你胖,是要你有副好身子骨。一直都有些体虚,平日是不是只顾着给别人调理,却不管自己?”

“不是。”叶浔摇头,“我身体比表姐、表妹好多了,您别只盯着我。”

“那怎么就只喝一碗粥了事?吃得太少了。”

听出外祖父要和她变着花样说车轱辘话,叶浔索性不说话了。

“这样吧,等会儿你跟我去花园里遛弯儿,要养成习惯。整日里动也不动,哪里能有个好胃口。”

叶浔看向柳夫人。

柳夫人就呵呵地笑,“你别看我,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柳阁老推开碗筷,“日后就这么着,早间遛弯儿,上午去给我种植花草,下午学算术。”

“…”叶浔差点儿崩溃,“您这是要把我当丫鬟使唤?”心里也在哀叹:上辈子外祖父也不是这样啊,这辈子怎么总是赶鸭子上架?她身体是十四岁的小姑娘,心魂却已是双十年华的人了,哪儿有那份强身健体的兴致?

柳阁老不理她,漱口之后站起身来,“走吧。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

叶浔拗不过,只得跟着去了后花园,走了两刻钟,累得气喘吁吁。

“你看看,这就露怯了吧?”柳阁老原本是突发奇想,此刻则是心意坚定了,“跟我去种花草。”

叶浔认命了,跟着他到了一块新辟出来的空地前。

柳阁老递给她一把小铲子,“先翻土。”之后给她示范。

叶浔瞠目结舌。谁家的闺秀会做这种事?她以为的帮忙,是在一旁督促着丫鬟婆子,怎么变成亲力亲为了?

柳阁老和颜悦色地规劝:“你可别小看这种事。你外祖母身子一直康健,就因时不常地亲自种点儿瓜果花草,既能陶冶性情,又能强身健体。”

能陶冶什么性情?她是喜静不喜动的人好不好?做什么一定要她卖这份力气?叶浔杵在那儿不动,余光瞥见了裴奕的身影。

他正走出一个小院儿。那院子是为患病时日较久的下人专设的,是担心病者把病气过给别人,在此处将养好了再回去当差。

裴奕也在这时候看到了一老一小,笑微微地往这边走。

叶浔心头一喜,对外祖父道:“裴表哥来了,我能回房去了吧?”

柳阁老丢给她一个“甭跟我耍花招”的眼神儿,嘴里则笑道:“正好,跟你表哥一起帮我。”又转头招手唤裴奕,“快来,我正要找人去叫你过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