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就是这个意思。”

“宜春侯那边——”

“好话歹话我都跟他说了,已送他回府,留下了那两个人证。”柳阁老沉吟片刻,“你得了空,见见宋太夫人,把是非轻重与她摆明,她总不会愿意看到儿子前程尽毁。阿浔定亲之前,不能让宋家传出闲话。”

“我明白。”

两人说了半晌的话,回到内宅时天色已晚。

翌日一早,柳夫人各赏了柳之南两名贴身丫鬟十大板,又将柳之南关到了佛堂反省。柳阁老意在磨她的心性,柳夫人则是让她付出代价。

随后两日,柳夫人一早出门,黄昏才回,很是忙碌。柳阁老则恢复了以往的日子,每日前去上朝,在内阁处理政务。

叶浔每日还是按照外祖父的意思消磨时间。

这日上午,叶浔在后花园修剪花树,江氏满脸带笑地过来了,“你外祖母房里有客,要你去见个礼。”

叶浔放下手边的事,笑道:“这就去。是哪一家的人?”

江氏笑道:“也不是外人,你裴表哥的娘亲。”说着话,打量着叶浔,又帮她整了整衣衫,“这样就很好。”

“哦…”叶浔心里明白,亲事已提上了日程。

随江氏一起走进室内,叶浔一眼就看到了裴夫人。

裴夫人三十多岁,身形纤弱,容颜秀美,气质高雅,眼神透着坚韧。

叶浔记得很清楚,裴家只有母子二人,多年相依为命。

也就是说,只要裴夫人不反对,这亲事就算是成了。

第25章

相看的结果,叶浔无从知晓。彼时叶浔行礼之后,回了裴夫人几句话,柳夫人便找了个事由让她回房了。

随后整日,柳夫人与江氏神色如常,看不出端倪。

这种事就是这点不好,亲事定下之前,要嫁的人完全蒙在鼓里。

叶浔没想到,外祖父会与她说起这件事——

晚间,柳阁老在莳玉阁伏案忙碌,柳夫人在灯下做针线。叶浔了无睡意,给两位长辈做了宵夜,又带着竹苓、半夏,去唤外祖父回房。

走到半路,恰逢柳阁老往回返,叶浔不由笑起来,“正要请您回房吃些东西呢。”

“你做的?”柳阁老笑问道。

“是啊。”

柳阁老却道:“这么晚了,早些歇下才是,日后不准如此。”

“您就会说我,自己却做不到。”叶浔笑盈盈地挽住柳阁老的手臂,一同往回走。

柳阁老笑了笑,忽然问道:“阿浔啊,若是我给你张罗亲事,你信得过么?”

叶浔微微惊讶,随即低下头去,“我听您的。”

“那就好。”柳阁老又道:“我看着裴奕不错,正让你外祖母张罗着,如今已有眉目。”

“…”

柳阁老语声低缓:“我这一辈子,做过好事,也做过坏事,不曾后悔。一直耿耿于怀的憾事,是让你娘嫁进叶家。我对不起她。你的婚事,我也就破例告知于你,你若是不愿意,一定要告诉我。我宁可多留你几年,也要看你嫁个有担当的人。”

叶浔低头沉吟片刻,抬起头来,轻声道:“我明白您的苦心,我听您的。”

柳阁老舒心地笑起来,“那就好,那就好。”

“您也要答应我,平日不要太劳累。”前世外祖父身体不妥,便是因没日没夜的忙碌积劳成疾。

“行,我答应你了。”

回到内宅,叶浔径自回东厢房歇下了。

到此时,心绪才真正平宁下来,回顾着关于宋清远的一些事。之前不允许自己去想,只要一想,心里便会万般恼火。

前世,也是她上街添置文房四宝的途中,宋清远带着几十名护卫将她拦在了路上。随从立时做鸟兽散,只有竹苓陪在她身边。

宋清远命护卫将她乘坐的马车赶到宋家别院内,把竹苓关了起来,啰啰嗦嗦和她说了大半晌那些一见倾心一往情深的话。她完全慌了,羞愤之下一句话也说不出。

耗到下午,宋清远下了狠心,让别院里的丫鬟强行取下了她手钏、簪花、荷包,说要留作信物。

她气极之下,百般申斥,他充耳未闻,还是一味重复那些花言巧语。

无奈之下,她又求他理智些,先放她走,别的事日后再说。

他说你祖父、外祖父都不想答应这门亲事,我也实在是没法子才出此下策。

后来,宋太夫人与彭氏先后而至。两个人都狠狠训斥了宋清远一番,他只垂头不语,不让护卫放行。眼看日已西斜,他又说若是不让他如愿,就多请些外人过来做牵线的月老。

宋太夫人与彭氏去别处商量了一番,交换了信物。彭氏这才带她回了叶府。

回到叶府之后,她想去找祖父、外祖父诉说原委,彭氏却命人将她看管起来,冷笑道:“宋家手里有你的贴身佩戴之物,宜春侯是如何也要娶你进门的。你跟谁诉苦都没用了,亲事若是生出波澜,他那边定会用你的首饰、荷包做文章,到时候不单是你,叶家、柳家的名声都会受损。两边的长辈待你不薄,你就别让他们跟着生气蒙羞了。而我,也不会允许你败坏门风!”

第二日,宋家托人上门提亲。叶鹏程与彭氏当即答应下来。没过两日,两家交换庚帖,定亲之事宣扬的满城皆知。

叶鹏程与彭氏的满脸喜色让她明白,他们对于她被困受辱的事是乐见其成。

再无回头路。

她的一生,就此有了定数。

成婚后才知,宋清远要的是她,宋太夫人要的则是她那份丰厚的嫁妆。被困之日,宋太夫人与彭氏不过是在她面前联袂演了一出戏。

不能怪她成婚后在宋家任性跋扈,宋家让她一辈子都有了阴影,她自然要拉上他们一起难受。

而在今生,宋清远的路数大同小异。

却是怎么也想不通,柳之南为何要掺和这种事。偶尔怀疑柳之南是蓄意为之,又想不出原由。

是因此,转过天来,叶浔吩咐半夏,留意柳之南那边的动静——柳之南老老实实的跪了几天佛堂,双腿走路都一瘸一拐了,柳夫人到底怕她病倒,让她留在房里背书,但是不准出院门半步。

当天半夏就打听到了一件事:柳之南写过两封信,让一名二等丫鬟送出府去了,一封是写给她的哥哥柳家五少爷的,另一封就不知是写给谁的了。

这是要做什么?叶浔与半夏一样的云里雾里。

柳夫人与江氏今天一起出门了,去给镇国公夫人贺寿。柳夫人临走前,问叶浔要不要一起去。

叶浔笑着摇头。叶鹏程一连出了两件足够人耻笑好几年的事,她心里解气,但到底是他的长女,出门会客也是脸上无光,遇到口无遮拦的,不借机揶揄才怪。能免则免吧。

柳夫人明白她的尴尬处境,也不勉强。

下午,叶浔午睡醒来,在莳玉阁算了会儿账,转去锦鲤池边喂鱼。

裴奕过来了。

竹苓多多少少看出了柳阁老与柳夫人的用意,加之裴奕又曾及时挽救主仆两个脱离困境,径自将他请到了鱼池边,又带着小丫鬟去了不远处。

叶浔又洒了一把鱼食,侧头问他:“来找我的?”

“对。”裴奕站在她几步之外,看着池中的锦鲤,“上午景国公夫人去了我家中一趟,和我娘交换了信物。”

“…哦。”

裴奕走近两步,“伸手。”

叶浔意外地抬眼看他。

裴奕笑着看住她,“送你一样东西。”

叶浔忙放下鱼食,擦了擦手,依言伸出手去,“是什么啊?”

裴奕抬起手来,轻轻松开,一样东西落到她掌心。

叶浔拿起来看,是一枚戒指,四连环银戒。四个精巧细致的银环扣在一起,构成一朵花形。“拆开之后还能复原吗?”她这么说着的时候,已经手欠的拆开来。

裴奕轻轻地笑,“小时候应该玩儿过九连环吧?是一个道理。”

叶浔老老实实地道:“经常玩儿,但是没一次解开过。这个虽然只有四环,我看也难。”一面说一面把玩着戒指。

裴奕忍俊不禁,“只当平时多个消遣就是了。”

“好。”

“喜欢么?”

叶浔笑着点头,继续认真研究着戒指,“很有些意思。以前只听说过这种戒指,没见过实物。”

“打算回赠我什么?”他忽然问。

“啊?”叶浔停下手里的动作,抬眼看他。这才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是信物吧?可不就是么,谁会随随便便送人戒指?对上他亮晶晶的含着笑意的眸子,她觉得脸有些发热,“还要回赠的?”话说出口,又觉得这话不该说,便有些恼自己说话怎么也不过脑子?

裴奕轻笑出声,“逗你呢。”她懊恼蹙眉的样子很可爱,真想揉一揉她的小脸儿。手指微动,强行克制了那份冲动。“过段日子事情就都定下来了,到时你乖乖回叶家,别留在这儿不肯走。”不想她不自在,说完就转身,“我走了。”

叶浔嗯了一声,随后又想,什么叫乖乖回叶家?这是吩咐小孩子呢?明明只是个比自己大一岁多的人。

望着他走远,她将戒指小心的收了起来,等回房去再好好儿琢磨。

一名小丫鬟飞快地跑了过来,到了近前,气喘吁吁地道:“半夏姐姐要我来告诉大小姐,表小姐翻窗离开了住处,眼下跑去了侧门,像是要去见什么人。半夏姐姐尾随着表小姐过去了,让奴婢来跟您禀明此事。”

第26章

柳之南急匆匆地去往内宅侧门。路上遇到下人阻拦,便理直气壮的斥责:“祖母已解了我的禁足,你们难道不知道么?谁再阻拦,别怪我将她交给祖母发落!”

语声极为冷冽,眼中像是燃烧着愤怒的火苗——这样的柳之南,是仆妇们不敢招惹的,半信半疑之下,纷纷让开路。

半夏远远地跟在柳之南后面,心里真是服了她。

方才她带着一名小丫鬟去了柳之南住的院落,和几个丫鬟坐在一起谈笑了一阵子。道辞后,一名得了好处的小丫鬟追上她,面无人色的道:“今日下午是我和一个小姐妹在后院当值,我家小姐方才居然跳窗到了后院,直奔后门走了,还与我说,若是敢声张就把我活活打死…半夏姐姐,我家小姐要是跑出去惹事可怎么办?到时候我不还是死路一条么?”

半夏想了想,让这小丫鬟只管回后院去,又让随行的小丫鬟去给叶浔报信,自己则追上了柳之南,不声不响的跟在后面。别说拦不住柳之南,就算拦着住也没那份心思,眼下更想弄清楚她要做什么。

到了侧门前,柳之南赏了看门的两名婆子几个八分的银锞子,低语几句。两名婆子眉开眼笑地给她开了门,她快步走出去。

半夏连忙跟了上去。

两名婆子面色一整,上前阻拦。

半夏低声申斥道:“糊涂的东西!出了事你们担待得起么?我家小姐要我跟过来的!”

两名婆子面露犹豫之色。

“等会儿我家小姐就来了,到时候若是怪我弄丢了表小姐,别怪我实话实说。”

两名婆子这才侧身让路。

门外是一条夹巷,对面的高墙内是柳府的东院。夹巷的青石路面上,蔷薇花瓣随风飘落。

半夏远远望见柳之南急匆匆往北去,也顾不得会不会被发现了,小跑着追上去。

柳之南一肚子火气,根本没留意到身后的动静。走到这条夹巷的尽头,往东转,略等了片刻,看到了满脸憔悴沮丧的宋清远。

半夏在转角处窥见这一幕,吃了一惊,不由疑心柳之南与宋清远又要合谋算计叶浔,慌忙退后一些,侧耳聆听。

此刻宋清远已到了柳之南近前,急切地问道:“你在信中说还有法子帮我如愿,是真的么?”

柳之南冷笑一声,“且不说这个,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好好好,你问。”

柳之南双眼瞪得圆圆的,腔调似是吃了炸药一般:“上次你是怎么与我说的?说什么我还是将随从带去别处更好,随从若是见你后脚进门,难免传出风言风语。可你是怎么做的?敢情您老人家是要亲自动手毁我表姐清白啊!”不等宋清远应声,继续道,“我这边儿傻呵呵的误以为你是个痴情种,可你呢?居然不声不响的要请你娘和叶家大奶奶过去,过去做什么?让她们当即做主把我表姐许配给你这个衣冠禽兽?!”

宋清远意外的看着她,旋即明白过来:她哪里是要继续帮忙,分明是骗他过来兴师问罪的。沉默片刻,他一揖到地:“上次是我鲁莽了,我眼下也是悔恨交加。可我当时也是没法子,你表姐厌恶我,我娘也不喜欢她,不行险招,根本不能成事。你该知道,我对你表姐魂牵梦绕…”

“你闭嘴!”柳之南切齿道,“不准再提我表姐,你不配!你敢再打我表姐的主意,我定要将你生吞活剥!再有,给你的信件是我找丫鬟代笔的,打消利用我耍花招的心思吧!你给我滚!否则我就要喊人说你对我意图不轨了!”

宋清远看得出,面前这女孩子一副随时都要扑上来把他撕了的样子,自是不敢再说什么,落荒而逃。

半夏从头听到尾,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担心柳之南看到自己反而尴尬,慌忙原路返回。她无从想到的是,过了片刻,柳家五少爷柳文华施施然地走到柳之南面前。

柳之南语气轻快地唤道:“哥!”

柳文华笑道:“你除了闯祸还会做什么?”

柳之南嘟了嘟嘴,“你就别训我了,看清楚了没有?”

“本就识得他,放心,包在我身上。”柳文华道,“你可不能把我卖了啊——要是祖父知道我私自离开学院回家惹事,我可就要长期流放在外了。”

“到那时候我还是罪魁祸首,比你还惨,你当我傻啊。”柳之南忍不住笑起来,“再说了,同在京城也能叫流放?”

这时的半夏已跑回内宅,见叶浔带着几名丫鬟婆子过来了,慌忙上前去道:“也没什么事,小姐不必亲自过去了。”

叶浔略略心安,指派了小丫鬟去接柳之南回来。

半夏将方才所见所闻与叶浔、竹苓复述了一遍。

两人露出了释怀的笑容。叶浔只当做不知情,径自回房。

第二日,莳玉阁的丫鬟闲话家常时道:“也不知宜春侯又开罪了谁,昨日晚间回府时,被一群人拦住,打得鼻青脸肿。”

叶浔听了,无端想起了柳之南写信给柳文华的事,直觉此事与她有关。若是直觉准确,柳之南真被宋清远气坏了是真,柳文华对妹妹这样的娇惯顺从也着实叫人羡慕。再想想柳家是书香世家,如今又出了权倾朝野的阁老,旁人便是想破了头,也不会怀疑柳家会做打闷棍的事——不管是不是柳之南的主意,都与柳府无关。

她去看了看柳之南。

柳之南住的院子里很热闹:小笨狗气汹汹的站在廊间,对着窗台上的猫没完没了的叫着。猫儿的态度很是淡定,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偶尔懒洋洋的甩甩尾巴叫一声。

养着这两个可爱的小东西,日子不愁没有乐趣。

柳之南坐在书桌前抄写《女则》,嘴里没好气地抱怨着:“…勿得违戾是非,争分曲直——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明知是错还要顺从,谁脑子有毛病不成,能做到阳奉阴违就不错了。怪不得总听说有恶婆婆,没听说过有恶妇毒妇,合着都是被这些害的…”

叶浔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又何必较真儿呢?当做算经一样背下来不就好了?”

“表姐?”柳之南立时望向叶浔,漾出惊喜的笑,“你…你怎么过来了?”

“来看看你啊。”叶浔笑着落座,见柳之南头发都没梳整齐,眼底有血丝,心里有些不忍,“晚间还熬夜了?当心累坏了。”

“白日里静不下心来,晚间还好一些。”柳之南起身给叶浔倒了一杯茶。

叶浔笑着指一指窗外,“那一对儿活宝这个闹法,你能静下心来才怪。”

柳之南笑道:“听习惯就行了。前几天那猫总是往外跑,教训了它两次才老实了。不过跑出去也没事,反正小狗会狂叫着追着它跑,不愁找不到…”不自觉的又絮絮叨叨起来。

叶浔一直笑盈盈地听着,不时搭句话。闲话多时,才起身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