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到尾,两个人都没提起之前的不快,柳之南却明显松了一口气,抄书背书时终于能静下心来了。

此后柳夫人与江氏一得空就指点叶浔如何看账用人,又倾囊相授处理内宅诸事的经验、心得。两人的处事方式都是柔中带刚,是叶浔所欠缺的。她悉数记在心里,每隔几日就适度的进步一点,婆媳两个喜笑颜开,教的愈发上心。

不知不觉间,进了四月,草木的绿色转为沉郁,不少花朵也已到了荼蘼盛放时,空气里的花香让人熏然欲醉。

这个月,最受关注的是如期举行的殿试。

皇上钦点了状元、榜眼、探花之后,说了句十分打击人的话:“此次并无状元之才。”言下之意,是状元位置不好悬空而已。

倒霉的前三甲要为此郁郁寡欢很多年了。朝臣一头雾水,热议无果。

翌日,皇上命内阁拟旨,称寻找多日的两位故人之后终于有了下落,一并封侯爵,赐府邸。

一个是孟宗扬,封淮安侯。

另一个是裴奕,封长兴侯。

有两位阁老和吏部官员试图询问两人是哪位名将亦或贤臣之后,皇上面无表情回一句:“这是你们该过问的?”好像人们犯了很大的忌讳,遂无人敢再探究。

随即,皇上又道:“此二人官职不需吏部经手,过段日子朕酌情安排。”

京城就此多了两个为皇上青睐的新贵。

叶浔听半夏说起孟宗扬与裴奕一并封侯的时候,若有所思。

孟宗扬,那可是裴奕的死对头。两人年纪相仿,前世与裴奕相形谋取官职,升官、封爵的日子总是很相近,争权势争人脉曾引发两次腥风血雨。而今,孟宗扬竟还是与裴奕同时踏上了功名路。

这时候,叶世涛与江宜室相形而来,接叶浔回叶府。

第27章

叶浔坐在马车上,面上毫无喜色。若不是记挂着祖父祖母,真不愿回去。

这次,她带回了母亲陪嫁的所有账册——外祖母要她试着打理那些田产铺子,若是出了差错,各个管事自会提醒她。是担心她日后忽然接过去忙中出错,她明白的。

随后,柳之南闻讯追到垂花门外,可怜兮兮的看着她,听她说得了空就去叶府串门的话,又高兴的笑起来。想到这些,心里就暖暖的。

马车忽然停下来,片刻后,叶世涛冷着脸上车来。

叶浔惑道:“你这是——”

“每日啰啰嗦嗦,和尚诵经也会换换经文,她倒好,长年累月就那些话!”叶世涛少见的暴躁,“话说三遍其淡如水,她怎么就不明白!”

原来是跟江宜室吵架了。叶浔一如既往地保持沉默。

叶世涛抱怨完,也自知失言了。没法子,这些日子都在强忍着妻子的絮叨,今日已到极限。他尴尬地笑了笑,说起家中的事:“这些日子总想去看看你,但是祖父让我打理外院,事情不少,实在是腾不出空。”

这话题是叶浔感兴趣的,问道:“人手该换的都换了?”

“嗯。”叶世涛露出一丝笑,“很是闹腾了几日。现在的管事都是祖父手中别院、庄子上的人,祖父又亲自挑选了一批护卫。对正房忠心耿耿的都打发出府了。”

“这样还好,住着踏实。”

叶世涛又说起叶浔第一次被人拦截的事:“那些人一概流放。祖父祖母让彭家的人来过一趟,让他们自己选,是要叶家休了大奶奶,还是就此再不与大奶奶来往。结果就不必说了,谁都想得到。”

彭家自然要选第二条路,再不与彭氏来往,起码还能保住是叶家姻亲的名头,选第一条路,只能领回一个人,日后再无立足之地。

至于别的事,叶世涛没提,尤其宋清远的事,除了让叶浔心中不快,说来又有何益,心里记下那个人那笔帐就是了。

到了叶府垂花门,叶世涛下了马车就去了前院。

江宜室看着他的背影,满眼委屈,“脾气倒是越来越大了,竟容不得人说了。我说错了什么?也不知谁大半夜的跑出去喝酒,偏说是好友,谁会信?”又携了叶浔的手,“你回来就好了。平日里你也帮我劝劝你哥,让他安分的留在府中习文练武,别整日惦记着往外跑。说起来他年纪也不小了啊,怎么还是孩子心性,总是这么贪玩可怎么好?…”

“你若整日与他念叨这些话,换了我是他,也会往外跑的。”叶浔半真半假地笑道,“不瞒你说,你这些话,我早就倒背如流了。再说下去,你是不是又要说都没脸面见娘家人了?”只要事关哥哥,江宜室的话就是大同小异,而且是长年累月反反复复的说。细想想,真不是谁都能受得了的。

江宜室怔了怔,“你的意思是,我的话太多?”又茫然地看向叶浔,“难道要像你一样?可你不觉得你话太少么?与你坐半晌,能把人闷死的。”

照这样说,姑嫂两个都不正常。叶浔扶额,携江宜室一起上了青帷小油车,“我只是这么一说,你别往心里去。”

“你哥哥那样子,我不总提醒他怎么成呢?说了多少遍,他有哪一次听进去了?你看方才,竟容不得我说了…”

上辈子都是强忍着不耐聆听,这辈子实在是忍不住了,叶浔打断了江宜室的话:“嫂嫂。”

“啊?”

“你跟我絮叨这些有用么?”叶浔蹙眉道,“你觉得我哥不争气,尽可以设法改变甚至惩罚他。如今除了抱怨,你真再没别的事好做了?现在你根本就是魔怔了,能不能早点儿醒过来?”别再像前世那样了,遭遇苦难立时幡然醒悟固然可敬,但是为何一定要走到那地步?平日明明可以过得再好一些的。

“…”江宜室愣住了,半晌怔怔的落了泪,“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与成婚前判若两人了?”

“也”觉得?还有谁这么觉得?叶浔心存疑惑之余,诚实的点了点头。

江宜室终于不再絮叨,半晌一言不发。

叶浔回到锦云轩,叶沛就如小鹿一般跑了过来,进门后摇着她的手臂,“大姐,你总算是回来了。”

“这些日子乖不乖?”叶浔笑着握住叶沛的手。

“嗯!一直在做针线,师傅说我长进不少了。”

“那多好,随我一道去给祖父祖母请安吧。”

“好啊。”路上,叶沛说起正房的事,“大奶奶已被禁足,大爷伤着,留在尤姨娘房里将养——尤姨娘就是代晴。大奶奶哭了几日,二姐和世浩每日宽慰着,听说这两日才不再卧床不起了。”

叶鹏程与彭氏都很不好过,可是这还不够。为了避免前世祸事重演,叶浔要的是将他们逐出叶府。不易做,却一定要做到。

到了光霁堂,景国公和叶夫人已在厅堂等着。

叶浔和叶沛连忙上前行礼请安。

叶夫人笑着颔首,“总算是回来了。”

景国公则笑眯眯地补一句,“总算是舍得回来了。”

叶沛转去茶水间,“我去沏茶。”

叶夫人招一招手,“快过来,让我好好儿看看。”

叶浔笑着走上前去,借机打量两位老人家。虽然知道他们不是经不起事的人,到底还是有些担心,此刻见他们神色间并无愁苦,心里这才踏实下来。

叶夫人见孙女面色红润,巧笑嫣然,满意地点了点头,“也不知你外祖父、外祖母整日里给你吃什么,气色可是好多了。”

景国公就笑道:“哪有给阿浔什么好吃的,每日里要她侍弄花草强身健体呢,倒也对。”随后又道,“阿浔啊,不如你闲时学学骑马,每日早间陪着我遛马。”

叶浔一听已是眼冒金星。

叶夫人瞪了景国公一眼,“阿浔一个女孩子家,学那些做什么!”

景国公哈哈的笑。

“祖父今日怎么这么高兴?”叶浔走到景国公身边,将之前话题岔开。

景国公道:“你父亲虽被罢了官,你二叔却升了官。你二叔现在是大同总兵。”

“是吗?这可真是大喜事。”

“嗯,世涛这阵子也知道上进了。”景国公笑得很是欣慰,“不论怎样,叶家不会没落。”

叶浔附和地点头。想到一些事,心中黯然。前世祖父祖母病故时,二叔因辖区内有战事,没能返京。战事过后,回京祭拜双亲,听说了家中是非,与叶鹏程翻脸,老死不相往来。就此,叔侄情分也断了。她明白,若不是为着家丑不可外扬,不想两位老人家一世名誉尽毁,二叔早已奏请皇上处置叶鹏程了。

名誉、权益,不知束缚了多少人,更不知害了多少人。

叶浔和叶沛陪着祖父祖母闲话多时,这才回了各自房里。

代晴早已等在锦云轩,出众的容色换了妇人装扮,神色间少了谦卑,多了沉稳。见到叶浔,多少有些不自在,恭敬行礼,仿佛还是以往那个二等丫鬟。

叶浔却不好为着前因拿大,客气地问道:“尤姨娘找我有事?”

代晴脸色赧然,“大爷要请大小姐过去,吩咐我来请您。”

“我实在是不得空。”叶浔歉然笑道,“外祖父、外祖母要我打理母亲的陪嫁,我这几日要看账册,忙得紧。你如实告诉大爷就是。”

代晴称是,想着不去也好,免得父女两个在她房里吵起来。

叶浔笑盈盈的,“日后就劳烦尤姨娘悉心照顾大爷了。”

代晴听了面上一喜,恭声称是,道辞离去。

吴姨娘随后而至,满脸舒心的笑意,好奇问道:“大爷为何挨了一通板子?”

叶浔无辜地道:“他要告我外祖父,我外祖父索性帮他加了一条私设刑堂的罪名。”

吴姨娘笑不可支,“这次可是给打狠了,不将养个一年半载的,怕是连路都走不成。”

叶浔心道,那多好啊,省得再出去丢祖父的脸。

吴姨娘又道:“大奶奶前段日子还每日给代晴立规矩,惹得大爷大为光火,眼下一个伤着一个禁足,总归是清静了。”

叶浔微笑颔首。

吴姨娘走后,叶浔歪在临窗的大炕上,把玩着裴奕送的戒指。许是用心之故,如今已经得心应手,随意拆开来,过一会儿就能恢复原样。

裴奕这段日子应该很忙吧?要进宫谢恩,要为仕途铺路,还要搬家。

正这么想着,他的小厮李海过来了,说有几句话要当面讲给她听。

叶浔去了后面的小花厅见李海。

李海恭声道:“侯爷说有些事要当面告知大小姐,明日想请您到他名下一间茶楼去坐坐。”

“哦?”叶浔斟酌片刻,点头道,“我明日下午过去。”若非要事,以裴奕对她恪守礼数的性情,不会要她离府相见。

李海离开之前,细细说了茶楼的地址。

第28章

第二日上午,叶浔在房里翻看账册。

半夏进来,笑道:“与裴公子——不,与长兴侯同时封爵的那位侯爷…”

“淮安侯?”

半夏慌忙点头,“对对对!淮安侯来了府中,眼下人就在外院,正与大少爷说话呢。”

孟宗扬在叶浔的记忆中,只是个凡事与裴奕争个高下的狠角色,从不曾与叶家有过来往。

孟宗扬与叶世涛叙谈片刻,便去了光霁堂拜望景国公,叶世涛作陪前往。

景国公因着叶鹏程的缘故,自来看到言官就没个好脸色,辞官赋闲在家,这也是缘由之一,但是私底下除了言官御史,他从来是好客之人,今日也就高高兴兴地见了孟宗扬。

叶浔自知男子间的来往不是她该操心的事,听说之后一笑置之。

下午,叶浔出门之前,叶浣来了锦云轩,神色凄楚地道:“大姐,娘亲以前的确是做了错事,眼下已被禁足,要我过来跟你赔罪——原本昨日就该来的,可是娘亲身子不妥当,我在床前侍疾,实在是不得闲。”

叶浔满脸漠然,“做错事的只有大奶奶?”宋清远的事,叶浣也功不可没,没有她敲边鼓,彭氏怎么也要等到她回叶府之后才会出手,断不会明知不被礼遇还和宋太夫人、宋清远去柳府。

叶浣含糊其辞:“我做错了什么,大姐尽可指出来,我任由大姐训诫。”

“我没那份闲情。你回去吧。”

“是。”叶浣落寞地走了。

叶浔看着她的背影,没好气地扯扯嘴角。这个女孩子,若是因着记忆刁难她,未免是以大欺小自降身价。尽量不理会了,她却总有理由出现在面前,还总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人心里膈应。

叶世涛听说叶浔要出门,急匆匆找过来,道:“祖父催着我去庄子上看看,要不然你先跟我去走个过场,回来我再陪你到街上逛逛——对了,你要去哪儿?远不远?”

叶浔听得心头突地一跳,让哥哥陪着自己去见裴奕还了得?可这也是哥哥允诺过的,她却忘了。定了定神,她笑道:“眼下又不似以往的情形,护卫都是信得过的,你只管放心去忙你的事。”

叶世涛踌躇道:“我已经吓怕了。”

“怕什么?祖父手里的护卫你还不放心?上次不就是他们帮我解的围?快去忙正事。”叶浔催着他快走。

叶世涛想想也是。祖父那些护卫经专人训练过,身手、眼力都是一等一的。由此,他笑道:“行,那你就自己去。我去叮嘱他们几句。”

叶浔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半路上,她却又胡思乱想起来:万一出了岔子怎么办?万一李海被人收买了怎么办?那她不就是自投罗网去了?转念细想想,便又心安——前世李海始终跟随在裴奕左右,若不可靠,裴奕怎会留他在身边那么久。

末了,忍不住唏嘘:人活到自己这般多疑的地步,也真是不容易。

茶楼在东大街,是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之一。叶浔母亲陪嫁里的一所宅子,就在这条街的荷花巷。

茶楼大堂里,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神色慵懒惬意的人。李海笑着迎上前来,在前面引路。穿过大堂,走上楼梯,到了二楼。

二楼有十来个雅间,很是安静,看得出,并无客人。

李海推开一扇门,叶浔在门口顿足,看到站在窗前的裴奕,这才举步走进去。

房间很宽敞,明显是茶楼老板小憩的所在,临窗设有圆几、座椅,一侧有多宝阁书架、醉翁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茶香。

裴奕转过身来,示意叶浔落座。

李海转身出门,旋踵回来,奉上茶点,退下时对竹苓笑道:“隔壁的雅间另备了茶点,姐姐过去尝尝?”

竹苓用眼神询问叶浔,得到同意后,这才笑着道谢,随李海一同离开。

裴奕落座前,给叶浔倒了一杯茶,“这是一种武夷岩茶,初时有些味苦,越品越觉醇香,你尝尝。”

叶浔点头一笑,用盖碗拂了拂茶汤,啜了一口,不由微微蹙眉。这哪是“有些”味苦,是很苦好不好?

裴奕留意到她的反应,不自主地勾了唇角,“这茶还有个好处,是宁心安神。”

叶浔又喝了一口,这才问他:“给我喝宁心安神的茶做什么?你要说让我心烦意乱的事么?”

裴奕轻叩了圆几两下,“要看你怎么想。我以为是无关紧要的事,家母坚持要我在提亲之前对你实言相告。她一生最不喜男子失信、欺骗女子,不想我成为那种人。其实她是要我将那件事告知柳阁老,但我想,还是告诉你更妥当。”

叶浔应该紧张,却实在紧张不起来,只是稍稍有点好奇,“说来听听。”

“我这姓氏,是随母姓。”裴奕说着,抬手按了按眉心,“家母出嫁四个月之后,那个人为求荣华,将她舍弃,另娶了高门女——大抵就是这情形。如今那个人就在京城为官,家母担心日后横生枝节,害得你平添烦扰,柳夫人与景国公夫人又待人赤城,她不想委屈了两位老人家的掌上明珠。”

叶浔心头一震。这是她怎么也没料到的事情,先前只以为他是自幼丧父,却不想,竟是这情形。裴夫人出嫁四个月之后,被夫君抛弃,这些年来,母子两个相依为命…一路走来,有着多少艰辛?意识到这些,她心头酸涩。

裴奕侧目看着窗外的蓝天绿树,沉吟片刻才继续道:“那个人,与我们无关,但是日后应该会有碰面的时候…”说起这些,他心烦意乱,很有些词不达意之感。不想细细地讲述,可不细说的话,她一定是一头雾水。

“裴奕。”叶浔轻声唤他。

裴奕看向她,对上她柔和的视线。

叶浔的语声比目光还要柔和,“我只问你一句,那个人,是不是我熟悉的人?”

“自然不是。”

“那就行了。”叶浔抿唇微笑,“不说这些了,好不好?”看得出这话题带给他的事烦躁、抵触,她不忍心,索性将之忽略。

“阿浔…”裴奕难掩惊讶,并未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