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竖是不相干的人,不说了。”叶浔刻意曲解他与裴夫人的用意,狡黠地笑起来,“如果令堂与你是想用这件事要我知难而退的话——”

“胡说什么呢?”裴奕笑开来,“也好,以后慢慢告诉你。”

叶浔思忖片刻,道:“我自幼丧母,与生父、继母不睦,令堂可清楚?”就算是祖父、外祖父再有名望,这些因素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她的婚事。

裴奕委婉地道:“京城中最不缺的就是议论他人是非的闲人。有我这例子,母亲岂会在意这些。”

叶浔笑起来,洒脱地挥一挥小手,“那不就结了?你们大度,我也不会小气。”

她一时豁达通透,似是饱经沧桑;一时坦率赤诚,像是纯真孩童。裴奕凝视着眼前笑容甜美目光灵动的女孩,一时晃神。

叶浔抬手在他近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裴奕回过神来,笑了笑,“跟我说说,有没有什么很想要的?”

叶浔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她想心里踏实一些,想不再让祖父、外祖父担心自己。说白了,她希望手里的得力之人多一些,遇到事情能够帮她抵挡,日后的事能帮她早做铺垫。但告诉裴奕这些并不妥当,由此,她笑道:“想快些绣完两幅屏风。”

裴奕略显懒散地倚着座椅靠背,微微挑眉,“还有呢?”

叶浔摇头,“没有了。”

裴奕显得有些失落,“不能说一两件我能帮你的事?”

“那就帮我多去看望外祖父,顺道给他把把脉,他有时候太繁忙了。”

“这好说。”裴奕应允之后又道,“我给你找了两名丫鬟,会些拳脚,人也算伶俐,你要是不嫌弃,就将她们带在身边。闲杂人等,她们足以应付。”

叶浔一时失语。也许,他比她更了解她的处境吧?

“自然,我有我的私心。”裴奕语气慢悠悠的,目光慧黠,“我何时想见你也容易些。毕竟,过些日子,你要安心待嫁,不便再出门。”

第29章

叶浔抚着手中精致的茶盏,笑看着他,“你说话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在莳玉阁里见到的那个人。你与他真的不是手足么?”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容颜不同,言语、气质偶尔却是那般相像。

裴奕笑了笑,“真不是,但是应该有点儿兄弟情分。”

“那么他到底是谁呢?燕王?”叶浔说着就摇了摇头,“不是。”那个人不是燕王妃能镇得住的,根本无法想象燕王妃与那人相处的情形。

她脑筋瞬间转了几转。

不是燕王。前世的裴奕,除了皇上、燕王对他很是宽和,从未依附于任何一名权臣——便是对外祖父,后来也因道不同不再来往,避免了给彼此平添烦扰的情形——这也是她完全不在意他生父是谁的原因之一。

念及此,她笑了,大抵猜到了那个人是谁。回想起来,是显而易见的事,是她太迟钝了。

裴奕却问她:“怎么突然提起了燕王?”

叶浔随意抓了个借口,“用那样的语气跟我外祖父说话的人,满朝堂也没几个啊。”

裴奕想想也是,倒是因此心头一动,继而打趣她:“我跟你说正经事,你却一味打岔。”

叶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连喝了两口茶,想了想,道:“那两个丫鬟听话么?她们要是仗着有你这个后台欺负我的丫鬟,我可不依。”

“我的人不就是你的?分这么清楚做什么?”裴奕笑微微地给了续了一杯茶。

叶浔有些无奈的看着他。这个人,就是有那种本事,什么话都能坦坦荡荡说出来。若是因为他的话不自在,反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

裴奕解释道:“那两个丫鬟是我手里一名管事的孩子,自幼习武,今年一个十二,一个十一。你随意安排个事由,出门时带上她们即可。”

“才十一二岁啊…那可不能委屈了她们。”

裴奕轻笑出声,纯粹是被她一时一变的态度引的。

叶浔不满,“不许笑。”

裴奕的笑意却到了眼底,随即,目光多了疼惜、疑惑,“我实在是不懂,你的父亲为何不喜欢你。”这样可爱、漂亮的女孩子,不知道多招人疼爱,可她的父亲分明是嫌弃她的,甚至想用她换取再入官场的机会。

“也许天生八字相克。”叶浔不在意地扯扯嘴角,“从记事起,我就讨厌他和大奶奶。”

“为何讨厌他们?”

“人就是再小,有些事心里也是有数的。”叶浔侧目看向窗外,“比如我小时候的玩具、衣物都是祖母给我的,比如只要我和二妹起了争执,挨训受罚的一定是我。长大了也清楚,许是人挑拨的缘故,但这不能成为我释怀、原谅的理由。”

连家事都拎不清的人,她只有不屑。

很多小事,她一直记得很清楚。

儿时的叶浣就最爱装可怜,背着大人总是找茬跟她吵架甚至打架,等大人到了,叶浣就哇哇大哭,被训斥的总是她。这种事多了,她索性找机会狠狠打了叶浣一顿,让她好几年不敢往她跟前凑。

小时候总是很委屈,不明白自己和哥哥也是父亲的孩子,却一直不能得到温和的笑脸、温暖的怀抱。也很没出息地偷偷哭过,随着叶鹏程口没遮拦地训斥、抱怨,心慢慢变得冷硬,再不奢望与他和睦相处。

想起这些,她有些烦躁,闭了闭眼。就是在这时候,裴奕握住了她的手,她本能的想要挣脱。

裴奕将她的手牢牢握在掌心,“以后我来照顾你。”他要快些娶她,要让她快些离开那个所谓的家,要每一天都看到她的笑。

他的掌心好热,温度毫无阻碍地传递到她手上。很温暖。她不再挣扎,安静地凝视着他,语声缓慢:“我以后要让祖父祖母、哥哥嫂嫂过得安稳,兴许会一直与父亲继母作对,甚至于,我不介意伤害他们,从而保护我在意的亲人。我注定是这样的人,这一点永无改变的可能。这样的人,你还愿意照顾么?”

裴奕笃定地点头,“我明白。这世间只有始终对我们好的人,才值得我们善待。否则,即便是血亲,也不值得我们付出哪怕分毫的好。”他漾出清朗的笑,“只要你愿意,我会帮你如愿。”

叶浔也随之笑了起来,心情前所未有的明朗起来。

“过几日,我请人上门提亲。你想去哪里的话,这几日要抓紧了。”听说过的,待嫁的女孩子不能轻易出门,要闷在家里做针线。繁文缛节就是这点不好,要将场面功夫做足,要委屈她闷在家中一段日子了。

叶浔想了想,“后天我去庙里上柱香,除此之外也没别的事了。”说完不由汗颜,这话说的…这不是在变相地要他过两日就去提亲吗?跟他说话再不过脑子,这种话也不该随口说出的。她的手不安地动了动。

裴奕放开了她的手,却探臂过去,刮了刮她的鼻尖,语声带着浓浓的笑意,“早就说定了的事,有什么不自在的。”又很快岔开了话题,“要去哪座寺庙?”

“去护国寺。”她只去那里上香,在那儿供着给母亲点的长明灯,后天就是母亲的生辰了。说起来,她与燕王妃就是在护国寺相遇结缘,才有了后来情同姐妹一般的情谊。想想时间,应该是嫁到宋家一年后的事。今生依然希望有那场缘分,却是可遇不可求的,顺其自然吧。

“照顾好自己。”裴奕叮嘱道,“我已接了差事,偶尔忙碌,不能时时知晓你的情况。若是遇到棘手的事,一定要让丫鬟传话给我。”

“我会的,你也是。”

“放心。”

叶浔又喝了一口茶,惬意地点了点头,“果真是越品越觉清香甘醇。”

“给了备了几两,等会儿带回去?”

“好啊。”

裴奕倒是想整个午后都与她这样闲话家常,她却不宜久留,便忍下那份眷恋不舍,唤来两名丫鬟给她见礼。

那对姐妹一如裴奕所说,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姐姐叫新柳,妹妹叫新梅,样貌相仿,容颜白净清秀,身形羸弱,不是事先知情,真看不出是习武之人。

询问了姐妹两个几句,叶浔当即道辞,带上两人回府。

竹苓见了,笑问是怎么回事。

叶浔也不瞒她,如实相告,“长兴侯送我的,是习武之人。”

“那可太好了!”竹苓满脸都是笑容,当即下车去,与姐妹两个说了一段路的话,这才又回到车上,对叶浔道,“敢情人家是世代习武的人家。前几年世道乱,两人的爹娘在家乡没了生计,这才出门闯荡。后来一家人遇到了裴夫人和侯爷,有了安身之处。”

叶浔问:“她们两个还有没有兄弟姐妹?”

“说是还有个弟弟,八岁了。”

“是吗?”叶浔两眼放光。

竹苓忍俊不禁,“我的大小姐,您不是想把人家的弟弟也收拢到身边吧?这可不好,这不是撬墙角么?”

叶浔想想也是,笑道:“好吧,不惦记侯爷那边的人了,我们平时留心着。”

回到府里,叶浔先带着新柳、新梅去了江宜室房里一趟,房里添了人,公中就要给发月例,这才名正言顺。

江宜室原本正忙着跟两名管事对账,转到里间问了几句。

叶浔只说是自己从外面找的。

江宜室不以为意,“行啊,你房里本就一直缺人,我等会儿就交待下去。两个人年纪还小,拿二等丫鬟的月例吧?”

“我就是这个意思。”

两人一拍即合。随即,叶浔笑着握了握江宜室的手,“嫂嫂这次可是少见的干脆利落。”

江宜室微愣,随即会过意来,赧然的笑,“平日别的事我都还算利落,只要与你哥沾边就不行了。回头想想,是你说的那个道理,我尽量改吧。只是你这人着实可恨,怎么到如今才点拨我?你的话我又不会当成耳旁风。”

叶浔讶然,睁大了眼睛,“那种话,我怎么敢轻易说出来呢?嫂嫂,你这可是倒打一耙欺负人啊。”

“就欺负你了,怎样?”江宜室笑着去捏叶浔的脸,姑嫂两个闹成一团。

转眼到了柳氏生辰,叶世涛、江宜室与叶浔一同去了护国寺。

三个人比之平日,格外的沉默寡言。

叶浔无从记得母亲的样子,只听人们总说自己与母亲容颜酷似。母亲二字之于她,是一份命定的缺憾,是一份只能存在于想象、憧憬中的温暖依恋。

在佛像前虔诚的上香祷告之后,寺里安排了供一行人歇息之处。江宜室与叶浔相形去往一个小院儿的厢房,刚坐下,便有人求见。

一个二八年华的妙龄女子走进来,叶浔抬眼打量,满心惊讶。

这人是碧荷,是贴身服侍燕王妃的。

碧荷曲膝行礼,恭声道:“奴婢是燕王府的人。我家王妃今日来寺里上香,听闻景国公府大少奶奶、大小姐也来了,请二位过去说说话。”

姑嫂两个自是当即前去见礼。

路上,叶浔刻意落后几步,沉思片刻,轻声对身边的新柳道:“回府时,你去看看侯爷何时得空。我要见他。”

第30章

新柳问:“是急事么?”

“不是,只是要问他一件事。”叶浔强调道,“他何时得空何时见,不急。”

新柳笑着称是。

燕王妃今年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姿容明艳,衣饰淡雅,眼神无端透着倔强,笑起来的时候又透着些孩子气。有些矛盾又待人赤诚的性情。

江宜室与叶浔联袂上前见礼。

燕王妃语声清脆如出谷黄莺:“快免礼。”随即笑盈盈看向叶浔,现出惊艳之色,“这就是景国公府大小姐吧?真是少见的标致。”

“王妃谬赞了。”叶浔从容大方地回话。也想表现得更恭敬一些,怎奈在记忆中与燕王妃太熟悉太亲近了,做不出。回想前世初见,倒也并没刻意逢迎,没法子,天生就是这个性情。

燕王妃满意的微微颔首,她心性其实有些孤僻,不能对谁曲意逢迎,也看不得谁对自己刻意的低声下气。她直觉与这女孩很投脾气,应该是有些缘分的,便改了初衷,让姑嫂两个坐下来说话。

景国公、柳阁老与燕王本就相熟,两府的女眷以往也曾来往。燕王妃问起叶夫人、柳夫人的近况。

江宜室与叶浔一一答了。

燕王妃说起这些,看着叶浔,忍不住笑,“说起来,去年我也曾分别去过柳府、叶府几次,却偏生总不凑巧,我去柳府的时候,你在家中;我去叶府的时候,你却去了柳府小住。看起来,是以前的缘分未到。日后就好了,不论去哪里,我先问清楚你在不在。”

叶浔随之笑起来,“您命人传句话就是了。”

燕王妃颔首,又问:“应该是你外祖母与我说过,你平日喜欢做绣活,药膳方面也有涉猎?”

“是。”

燕王妃抚掌轻笑,“那可好了,何时得了闲,去帮我点拨点拨府里的药膳师傅。那些个人都是死脑筋,不懂得变通,每日都要人吃同一道药膳。可我听说,功效相同的药膳也不少,尽可以变着花样来的,是这样么?”

“有些症状是只能用一两样药膳调理,大多数还是可以变通的。”

两人就着这个话题热热闹闹地说起话来。

在一旁看着的江宜室又惊又喜。听燕王妃这言辞,竟是有意结交叶浔,着实的出人意料。要知道,燕王妃可是出了名的不喜应付场面上的事,甚至有人说她性子高傲冷淡,此刻却是丝毫架子也无,可见也是因人而异。想想以前,燕王妃的确是去过叶府,待祖母很是尊敬,对大奶奶就很冷淡了,大抵是听说了闲话的缘故吧?

过了一阵子,有人闻讯前来给燕王妃问安。

叶浔与江宜室顺势起身道辞。

燕王妃眉宇间略透着点儿无奈,笑道:“也好,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日后再聚。”

姑嫂两个回到厢房,过了一阵子,听闻燕王妃回府去了。用过寺里的斋饭,小憩片刻,一行人便回了府中。

回程中,江宜室与叶世涛同乘一辆马车,相对无语。这样的情形已有几日了。她要时刻告诫自己不要在他面前絮叨,又实在不知他如今对什么话题感兴趣,宁可不说话也不惹他烦。叶世涛则是很享受这样清静的时刻,巴不得她一直如此。

叶浔则是一路都在回忆着关于燕王妃的点点滴滴。

燕王妃只有每月初一十五才会到寺里上香,说过的,便是这样,燕王也是颇有微词,因为那是个不信神佛的男子,并且总是担心寺庙里混进登徒子横生是非。

今日,并不是上香的正日子。前世今日,燕王妃并没来过寺里。

前世与今日的情形大同小异,她在寺中,燕王妃派人传话,才有了后来的结缘交好。她分辨得出,那样的情谊是因真正投缘而起,燕王妃在很多事情上都是不问缘由的支持帮衬。

但若不曾相识,她前世的结局大同小异,却会愈发寂寥、难熬。

她不相信这是巧合。

前世今生,应该是同一个人促成了她们结缘。

那个人,还做过多少事?还有多少事对她只字不提?

晚间,新柳回来了,“侯爷昨日连夜离京,说不准过几日才能回来。”

叶浔笑了笑,“是我唐突了,不见也不打紧的。”

新柳、新梅到了锦云轩之后,便主动承担下了轮流值夜的事,每夜留一个人睡在东次间的大炕上。

知道外间有个警觉的人,叶浔愈发心安,每晚一觉到天明。

隔了两日,京城部分贵妇自燕王妃口中听说了叶浔有着倾城之貌、品行端方,一传十十传百,极少陪长辈出门参加宴请的叶浔忽然就有了名气。

转过天来,长兴侯府请的媒人上门提亲。随即,另有几家也闻风而动,各自托了人来叶府说合。好像到如今才知叶府有个待字闺中的人一样。

自幼失怙,在很多门第看来,都是一听说就会放弃结亲的念头。如今前来提亲,自然不是跟裴奕凑热闹,而是认真权衡了她的背景,再加上燕王妃的夸赞之词,人们从她身上看到了得到更多权益的可能性。

景国公与叶夫人出面应承提亲的人,面上打哈哈做出斟酌的样子,心意自然是不会改的。

过了几日,叶家、裴家互换庚帖,亲事就此定下来。

江宜室、吴姨娘、叶沛是最高兴的。尤其叶沛,一听裴奕日后就是自己的姐夫了,每日里都是喜笑颜开。

叶鹏程房里几个人听了,没一个能笑得出。叶鹏程恨柳阁老恨得直磨牙,“教的那两个混账东西不知孝敬恭顺为何物,如今又把他的门生塞给我做女婿,哼!且由着他猖狂,等我伤愈后,看我不把这桩事搅黄!”

代晴听他絮叨这样的话,面上沉默,心里却不免嘀咕:事到如今,不想着如何笼络大小姐和长兴侯,却怎么做这样的打算?这也太不明智了。

彭氏与叶浣闻讯后,母女两个在房里默默垂泪,缘由却是不同。

彭氏因着算计步步落空,而今又落得这般地步,懊悔、沮丧得不能自己。

叶浣则是担心自己的前程,再想到裴奕俊美无双的容颜,心知自己的婚事便是无人阻挠,也永无可能比叶浔嫁的更好了,如何能不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