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浔虽然不能亲眼得见,也猜得出人们不同的反应。初定亲,她要做做样子,谁也不见,闷在房里绣屏风。

这晚,沐浴之后,刚要歇下,新柳进门来,道:“大小姐,侯爷已回京城,说等会儿就过来。”

叶浔便又穿戴齐整,未干透的长发随意绾了个纂儿,转去东次间,一面绣帕子一面等待。

新柳、新梅一起服侍在厅堂,将外面值夜的丫鬟婆子都打发了。

过了一阵子,裴奕施施然走进来。

叶浔见他意态仿佛是在自家的随意,不由抿唇微笑。凝眸细看,见他眉宇间隐有疲惫,“不是刚回来吧?”

“黄昏时就回来了。今日是我生辰,晚间陪娘亲用饭,这才拖到了此时。”裴奕在房间中央顿了顿足,打量着室内陈设。房间布置得清新雅致,加上她的缘故,让他觉得分外惬意。

她坐在灯灯光里,湖色上衫,白色挑线裙子,通身不见一件首饰,神色恬静、柔美。

“也没什么急事,只是几句话的事。”叶浔有些不安,放下手里的针线、绣绷,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

“嗯,你说。”裴奕在炕桌另一侧落座。

“我上次去寺里上香,遇到了燕王妃。我听说过,燕王妃只是初一十五才去寺里,这次破例,是不是与你有关?”她到了他近前,将茶盏放到炕几上,清亮亮的眸子凝视着他,“一定与你有关。”

“怎么会这么想?”裴奕漫应着,探究她的眼神,有些怅惘,甚至还有些难过。他蹙眉。受委屈了?不应该啊,燕王妃不是那种人。

“你就跟我说是不是吧?”叶浔追问,“你是不是早就与他们相熟?”

裴奕不明所以,按了按眉心,“你猜的不错。燕王妃原本是想帮我张罗婚事,听娘说了我们两家的事情,就想见见你。碍于燕王不喜你父亲,她不便过来,私下里问我你平日喜欢去何处,我想你们两个应该合得来,就顺口提了一句…”

“你这个人…你这个人啊…”叶浔漾出了酸楚的笑容,喃喃地重复着一句话,手不自觉地抚着他的衣袖。

前世今生,如果不是他的缘故,燕王妃都不会与她在寺里“偶遇”。于他,或许只是尝试一下,看看能不能使得两女子结缘,于她们却是不同。细细回想,燕王妃极少提起他,如今想来,必是他打过招呼的。

她此刻的难过,是因前世的他只字不提,连她多一点的感激都不肯要。

“这是怎么了?”裴奕展臂环住她肩头,将她往近前带了带,“受委屈了?”

“没有,燕王妃待人很好。”叶浔敛起伤感的心绪,笑道,“只是想,你怎么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呢?”

“这有什么好说的。”裴奕放下心来,目光促狭,“我原以为,你只是想我了,却不想是为这等事。”

叶浔这才留意到他环着自己,身形有些僵硬,嘴里强辩道:“为这等事不该跟你道声谢么?以前可没人知道我是谁,现在因燕王妃的称赞,我也算是出名了。”

裴奕却没好气,“嗯,幸亏燕王妃帮忙,好几家到如今还不死心,挖空心思要娶你。”

叶浔忍不住笑起来,指了指茶盏,便要转身,“喝茶。”

裴奕却略微用力,拉近两人的距离,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语声低柔:“我不是来喝茶的。”

“…”叶浔的脸腾一下烧起来。

第31章

裴奕空闲的手臂环住了她纤细的腰肢,视线落在她娇艳的唇瓣。

叶浔前所未有的慌乱起来,抬手抵着他胸膛,身形愈发僵硬,抿了抿唇,试图别开脸。

裴奕如何能察觉不出,有点儿无奈地笑了。他将她揽到怀里,以安抚的手势轻抚着她的背部,“让我抱抱你。”

叶浔起先有些茫然,下巴抵着他肩头,看着灯光里的虚空。慢慢的,她放松下来,闻着他身上微不可闻的清幽香气,感受着他怀抱的温暖。

已经和他定亲了。

余生要和他在一起度过。

想到这些,心里特别踏实。

她不自主地微笑起来。今生她会过得更好,也要让他过得更好,那些不甘、遗憾、寂寥,不会再有。

无所适从的手抬起来,落在他背部,又和他拉开一点距离,笑着凝视他。

他是这样好看的人,她可以看一辈子。

他是这么好的人,她也可以对他很好。不,要比他对自己还要好。

这时候,裴奕也在凝视着她。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笑意到了眼底。

她有着那么明亮的一双眼睛,有着那么干净、美丽的笑靥。

他抬起手,指尖抚过她的眉宇、脸颊、唇角。

叶浔不知所措起来,想和他说说话,又找不到话题。

他指尖覆上她双唇,描摹着美好的唇形,触感一如柔软的玫瑰花瓣,细腻温润。

他的手转到她后颈,轻轻扣住,亲吻落下去,并不急切,却不容她拒绝。

叶浔眨着眼睛,没有回避。他容颜趋近的过程,在她意识里被放得分外缓慢,除此之外,脑海里空茫一片。

她屏住了呼吸。

他吮吸着噬咬着她的唇瓣,动作极为克制、轻柔,怕惊吓到她似的。

随着心弦的轻颤,她呼吸紊乱起来,手无意识的抓紧了他的锦袍。

他像是个新猎手,探寻、索要更多的新奇美好,尽量保有着冷静克制。可这是无从理智的事。唇舌交错时,他呼吸急促起来,将怀里的人更紧的拥住。

两世为人,叶浔从不知道,亲吻是这样——无法言喻的一件事。引发的悸动心颤几乎让人想举步逃离。却是逃不得的。整个人都软绵绵的,似在云端漫步,完全失了气力。又像是将要溺水的人,他就是她的浮木,手臂自有主张地环住他肩颈,寻求依附。

慢慢随着他沉沦到妙不可言的感觉之中。

仅有的一点点意识告诉她,他是裴奕,她可以安心享有他带来的一切。他最是克制,他懂得分寸。

事实亦是如此。

裴奕侧开脸,愈发用力地抱了抱她,竭力按捺下那股无名的冲动,在她耳边唤她的名字,“阿浔,阿浔…”

并不是要说什么,只是喜欢这样唤着她的名字。

阿浔是他要娶的人,阿浔要成为他的妻子。

变得低哑的语声在她耳边响起,灼热的气息在她耳边萦绕,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她尽量让呼吸恢复平静,想到一件事,轻声说道:“我有东西要送你。”

裴奕却道:“不是已经送了么?”

叶浔拿他没办法,笑,“是真的,我拿给你,好不好?”

裴奕这才放开她。

叶浔转回到炕几另一侧,从炕几的小小抽屉里取出一块羊脂玉牌,“我小的时候,外祖父带我去玉石铺子,这个是我自己挑的,也是误打误撞,成色还不错,这些年都戴在身边——跟我最久的物件儿只这一个,别的想来你也不缺…”

裴奕起身到了她面前,凝眸看了看,见莹润的玉牌上篆刻着兰花,缀着络子,以黑色、银色丝线编成的——女孩子不会用这种颜色的络子,一看就知是用心给他备下的。

“这礼物很好。”他笑着俯身,手落在她身形两侧,撑住炕沿,“帮我戴上。”

“嗯。”叶浔依言帮他戴在颈间,细心地将玉牌塞进领口,又道,“不早了,你快回家去,好好儿睡一觉。”还记挂着他初进门时眉宇间的疲惫。

“才来你就撵我走?”他吻了吻她额头。

“…”她是好意好不好?她垂了眼睑,双手又不知该放到哪儿了,眼睛也不知该看哪儿,局促得很。

裴奕爱煞了她这小模样,又俯首吻了吻她面颊,“夜静更深的,的确是不宜久留。改日再来看你。”

“嗯。”

他托起她的脸,“再给我亲一下。”

只亲一下才怪。

那感受如同蛊毒,是初尝就会上瘾的。直到叶浔气喘吁吁地推他,他才放开她。

他刮了刮她鼻尖,“我走了。”

叶浔点头,起身送他到东次间门口。

他满含眷恋地抱了抱她,又叮嘱:“既然你已知道我与燕王熟稔,平日里遇到我不方便出手的事,你就去找燕王妃帮忙。不必顾忌什么,记住,只有你平安无事最要紧。”

“我晓得你的意思。”叶浔笑着承诺,“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也一样,办差时千万要小心啊。”

“嗯。”裴奕拍拍她的脸,“早些歇息。”语必转身离去。

哪里能够有睡意。叶浔宽衣歇下,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发散的思绪一时想着裴奕,一时想着前世的很多事。

前世宋清远一意孤行,用她不齿的方式将她娶进了门。她用大大小小的事情向他证明:他毁了她一辈子的同时,他的一辈子也会被她毁掉。

宋清远平日说话动辄就是一辈子要如何如何,她从来不说。

她默不作声的打击他。

他与他的家也总给她出手的理由。

认命是一回事,破罐破摔是另外一回事。

她用很多事告诉宋太夫人:她嫁到宋家,她就是当家做主的人,她不好过,谁也别想好过。宋家的日子想过的好,要看她高不高兴、允不允许。

她用了很多手段惩罚宋清远:平日淡漠疏离、阻挠他的仕途,自己不能再孕育儿女,对他实言相告,让他尽管纳妾,却将妾室拿捏得死死的,哪个也不能不经她允许停药。

她承认自己的歹毒,也承认后来宋清远与叶浣的事自己也有些责任——宋清远就是那种以貌取人的男子,喜欢女子漂亮之余对他百依百顺,她清楚,却处处拧着来,妾室怕她,也不敢尽全力讨他欢欣。某种意义上来讲,是她逼着宋清远到外面拈花惹草的。

她嫁过去之后,态度就是“我要做的只是宋家的主母,而非你宋清远的妻子”。她从第一天开始,就不掩饰极其厌恶任何亲昵行为的神色。换个脾气大的,估计不出三天就把她休了,可宋清远没有,宋清远长期忍受着她这种折磨,忍不了了也没事,他会去找别的意中人。

宋清远,再加上娘家的叶鹏程、叶世涛,一度让她以为天底下的男人都是那样的,或是下流,或是风流。也相信传世佳话,相信男人中有痴情人,但那是极少数幸运的女子才会得遇的良人。她是那种运气奇差的人,不能幻想,不能奢望——已是那样的命运了,任何憧憬都是多余的可笑的。

真正看清楚裴奕长久的无言护助的那一日,她正病着,端着药碗,眼泪开始往下掉,没完没了的。

也是从那一日开始,她懒得再服药调理身体,汤药全部浇灌盆景了。

生已无欢,死有何惧。

在那之后,也总是坦然接受裴奕的帮助。明白的,接受会让他心里好过一些。有机会就和他见见,试图规劝他娶妻。却是到死都没能听说他的婚讯。

她从没想过和离嫁给裴奕。

已被宋清远玷污了名节、身体,她配不起裴奕。倒不如早些容颜憔悴命凋零,兴许他还能再遇到更值得他善待珍惜的女子。

——她没这样认真的想过,后来种种,却分明是这种心绪的驱使。

此生,她知道自己不能贪心,寻常女子憧憬的花前月下浓情蜜意,她还是不敢奢望。

事实却非如此。

最起码,她如今是喜欢裴奕的。喜欢看到他,自心底就不能抵触他的靠近、亲近。

如今已不止是感激他。是在意他的。这样最好,人与人之间最坏的情形,就是出于某种目的相处。

前生关于宋清远的回忆,叶浔想着,日后要尽量摒弃。她有着全新的光景,她是获得新生的叶浔,实在不需要再用那些记忆折磨自己的心魂。

下定决心,她有了睡意,阖了眼帘。

这晚却似注定要她无眠。先是院中传来丫鬟慌乱的语声,随即新柳走进寝室,犹豫着站在门口。

“怎么了?”叶浔坐起来。

新柳走进来点燃宫灯,踌躇地道:“大少爷和大少奶奶吵起来了。国公爷和夫人那边不好惊动,丫鬟没办法,只好前来找您,看看您能不能去劝劝,说是大少奶奶要连夜回娘家呢。”

叶浔吃了一惊。她从不记得兄嫂争吵过,偶生口角时,叶世涛从来是拂袖而去一言不发,今日倒是奇了,“可知道是为何事?”

第32章

新柳回道:“绿云姐姐没说,许是不便说吧?”

叶浔起身穿衣,“你去请大少奶奶过来,就说我不舒坦。”她能怎么劝?只能和稀泥拖延时间。到明日两个人气消了,这风波也就过去了。

过了一阵子,红着眼眶、发髻凌乱的江宜室来了,进门后只是问了句“没事吧”,就坐在一旁生闷气。

叶浔吩咐丫鬟铺床,又问江宜室:“今晚歇在我这儿?”

“不。”江宜室气呼呼的,“等会儿外院备好车马,我要回娘家。”

叶浔劝道:“已到宵禁的时辰,遇到巡夜的官兵,少不得被盘问。你这么晚回去,家里的人也要担心慌乱一番,还是明日再说吧?”

江宜室语声哽咽:“我一刻也不想留在这府中了!”

“看我也不顺眼了?”叶浔去携了江宜室的手,“先睡一觉,天大的事都放下,睡醒再说。”说着给绿云递个眼色,两人哄劝着江宜室洗漱歇下。

江宜室在床上翻来覆去,哭了好一阵子,呼吸才慢慢匀净下来。

叶浔却给折腾得全没了睡意,索性轻手轻脚下床,到西次间绣屏风。

半夏走进来。

叶浔哑然失笑,“你这丫头,不会是连夜过去打听了吧?”指一指旁边的小杌子,“坐下说话。”

半夏坐下来,“大少奶奶过来之后,大少爷就歇下了。我问了红蔻姐姐,她说这次吵架,是因您的婚事而起。”

“我的婚事?”叶浔一头雾水。

“是。”半夏低声道,“您与长兴侯初定亲的时候,大少奶奶是从心底高兴。但是,昨日淮安侯托人走了大少奶奶的门路,说淮安侯一生都不会纳妾。大少奶奶也是为您着想,便和大少爷嘀咕了几句,说国公爷和夫人决定的太早了,应该再权衡一段日子,您要是嫁给淮安侯,这一辈子都不会为妻妾争宠的事费心;又说长兴侯生得太好看了,日后不知有多少为了他寻死觅活的女子,话越说越多,翻起了旧账,大少爷就来了火气,两人就吵了起来。”

叶浔啼笑皆非,“大奶奶可曾见过淮安侯?”

半夏摇头。

叶浔也没见过淮安侯孟宗扬,却没少听贵妇闲话时谈起他的是非。前世的孟宗扬不曾娶妻,妾却不少。见过他的贵妇,都说那人有着一双鹰隼般的眼睛,让人一见就生畏惧,根本不敢细瞧他的样貌,但是见的次数多了,便会觉得很是俊朗。常有人叹息:“唉,怎么跟锦衣卫指挥使一个样?想结亲的门第不知道有多少,偏生无动于衷。”

前世不娶妻的人,今生说不会纳妾…

孟宗扬倒是会取巧,不纳妾这说法的确能让女方心动,谁不希望养在身边的女孩子嫁一个一心一意的?

叶浔认可半夏的话,江宜室是一心为自己好,她是受够了夫君妻妾成群的苦,才不想让自己也陷入这种局面。但是,不纳妾的允诺,听听也就罢了,他若食言,谁还能跟他打官司不成?

再者,亲事已定下来,没有天大的理由,断不可能退亲,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横竖是不讨好。而在叶世涛看来,不免觉着妻子是换了一种指责他的方式。

叶浔对这个嫂嫂又是心疼又是无奈。转念又想,有时候吵架也不是坏事吧?在意才会恼火委屈,不在意了,见都不愿见,更别说浪费时间心力了。

早间,叶浔和江宜室一起用饭。

江宜室慢吞吞的喝粥,想到昨日听到的刺心的话,眼泪又忍不住滚落腮边,哽咽道:“他说,一想到可能以后几十年都要听我翻旧账唠唠叨叨,就恨不得自尽。你说我还怎么留在府中?”

叶浔听了,很不厚道的生出笑意来,“你没反诘回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