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叶浔和柳之南陪着太夫人用饭。

辣炒河鲜是叶浔做的,辣炒小白菜是柳之南做的。

柳之南很心虚,对太夫人道:“我是今年才开始学着下厨的。您要是吃着不合口,可千万别勉强,让浔表姐吃就是了。”

“…”叶浔瞥了柳之南一眼。

太夫人笑盈盈的,“让你浔表姐给你善后?”

“是啊。”柳之南身子歪向叶浔那边,拍了拍叶浔肩头,“浔表姐待我最好了,主要是我不喜吃辛辣的菜肴,却又想做给您吃。”

太夫人轻轻地笑起来,“这菜做得的确不错。”

“是吗?您可别故意哄我。”柳之南尝了尝,频频点头,“果然还过得去啊。”

叶浔忍不住笑,“这人就是这样,一夸就现原形了。”

“还用你说?我很有自知之明的。”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饭后,柳之南先道辞回房了。

叶浔服侍着太夫人歇下,道辞时,太夫人握了握她的手,道:

“今日的事,做得好。”

叶浔有点儿不好意思,“我还担心您心中不悦呢。”

太夫人的笑意直达眼底,“怎么会。家中就缺你这样一个主事的人。我就不行,事后才能想到出气的言辞、法子,然后怪自己当时做什么去了。说心里话,前两次,心里都有些意难平,今日才觉着这口气出了。横竖是不相干的人,你又是有分寸的人,我放心。”

叶浔得了这话,笑逐颜开,连仅存的一点儿忐忑都没了。出了院落,想着方才婆婆的言语,再想想前世,怀疑前世那几年,徐阁老怕是也没少上门造次,由此,婆婆才一度积郁成疾的?裴奕到底是个人,不是三头六臂,总有顾及不到的时候。

不论怎样吧,她希望自己能把婆婆照顾好,让婆婆一直高高兴兴地度日。

 

皇上逗留在外,是因在宫中闷着的日子久了,好容易出去一趟,自然要尽兴而归,由此,以试练一干武官身手为名,撒着欢儿地找地方打猎去了。至于回宫的日子,是今日拖明日,明日何其多。

转眼到了十月初一,是朝廷命妇进宫给皇后请安的日子。

一大早,叶浔和太夫人一道去了宫中。

等待皇后升宝座的期间,徐夫人、杨夫人、荣国公夫人俱是面色不善地看着叶浔。

荣国公府是徐夫人的娘家,外孙女被叶浔好一通羞辱,心情可想而知——作为柳夫人的外孙女,就能嚣张地掌掴县主,作为她的孙女,却是被掌掴的一方——气得都快冒烟儿了。

气归气,话却必须要尽量委婉。荣国公夫人走到叶浔身侧,刻意高声道:“这不是长兴侯夫人么?瞧瞧,怨不得燕王妃说是美艳非凡,当真是倾城姿容呢。我年轻时要是有这样的姿容,想来说话做事也会更有底气,能如长兴侯夫人一般强悍,动辄掌掴皇上亲口册封的县主。”

几句话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看向叶浔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戒备——若真是任性跋扈的做派,日后可要敬而远之。

叶浔不慌不忙地见礼,随后才道:“夫人谬赞了,只是,我不敢赞同夫人的说辞。皇后娘娘和燕王妃殿下不都是倾国倾城的姿容么?我却从未听说过她们行事强悍。夫人便是对我不满,也不该将皇室贵胄牵扯进来。”

荣国公夫人双眉微扬,心说这果真是个伶牙俐齿的,怪不得外孙女会栽在她手里,之后面色不变,笑道:“如此说来,你是承认行事行事强悍了?”

语声未落,杨夫人便已接话道:“那是自然,您可能还不知道吧?长兴侯夫人生于西域,去年才到京城,十几年耳濡目染皆是西域骁悍的民风,行事出格也是在情理之中。”

这便是坐实了叶浔行事跋扈的说法。

太夫人看着心头动怒:这两人真是无耻!竟联手对付一个年纪轻轻的孩子!她举步上前,刚要出言反诘,便已听到儿媳从容不迫的语声:

“杨夫人一向可好?上次静慧郡主去我家中小坐,我与她攀谈多时,自然,也曾问起过您。听说静慧郡主这几日身子不适?那可要好生将养啊,听说她与宜春侯的婚期应该不远了。”

命妇们一听这话,都想到了杨文慧钟情裴奕的事,视线不约而同地投向她,更有人开始低声议论窃笑不已。

杨夫人面色青红不定,暗骂女儿就是个祸根,没有那桩事,她又怎会随之沦为笑柄!

叶浔漾出温和的笑意,继续道:“说到西域民风骁悍,的确是,这是因皇上在西域御敌时成就的民风,我一直引以为傲,杨夫人有不同的见地么?”

杨夫人当然不敢。

叶浔又看向荣国公夫人,“我自来不怕事,却也不惹事。夫人若是觉着我行事有过错,不妨将事情原由公之于众,让诸位夫人评判谁是谁非。”她嫣然一笑,“我是帮徐阁老和徐夫人管教了您的外孙女,可我至此时仍不觉是错。而且,她胆敢再去长兴侯府闹事,我还要从重惩戒她。我的话说完了,您可千万不要因为我年纪小就宽和大度地不予分辨——不需如此,我等着聆听教诲呢。您请说吧。”

荣国公夫人气得开始簌簌发抖了,硬是不能说出只言片语——说什么?说她的好女婿女儿当年做的好事么?说她的外孙女骂人之后惨遭打么?哪一桩是长脸的事儿?可外孙女挨打,她若不奚落几句,心里总是窝火的厉害,谁承想,不说话还好,这一说倒惹出祸事了——多少人都在盯着她等着她说出原由呢!

场面一时沉默之后,不少人又开始咬耳朵,等着看荣国公夫人的笑话——连辩驳的话都说不出,必是她那外孙女做了什么见不得的事,否则,长兴侯夫人小小年纪,怎么会连句认错甚至敷衍的话都不肯说?人家长兴侯夫人没当众揭短儿已算宽和,她怎么还自讨没趣的提这事?果真是老糊涂了!——大家伙儿议论的言语不尽相同,大意却都是如此。

荣国公夫人、徐夫人、杨夫人便是再想反唇相讥,这时也只能保持沉默,有了一个相同的认知:叶浔这人,只能暗地里整治,明面上和她在言语上过招,是自讨苦吃。

这时候,在前面的燕王妃移步过来,看着叶浔一味地笑,“瞧瞧,你就是生得太出众了,这才惹得人羡妒,唉,早知道我就该让太夫人将你藏起来,不见那杆子闲人。今日没来由地被人奚落,天理何在?”

叶浔强忍着笑意,曲膝行礼。

太夫人亦是心生笑意,这哪儿是她儿媳被人奚落,是她儿媳奚落别人吧?

燕王妃携了叶浔的手,“行得正坐得端的人,被人挑衅时就该施以颜色。那些个只知唯唯诺诺的女子最是无趣了,自己不能挺直腰杆做人也罢了,偏生还以贤良敦厚这等虚名为荣,真真儿是可笑。”

叶浔心中大乐。燕王妃这话倒是捧了她,却也将很多贤名在外的贵妇踩到了沟里。可也没事,燕王妃不需顾及别人的心情。

燕王妃握了握叶浔的手,“盼了你好几日了,就是不去我那儿坐坐,真该打。”

叶浔忙道:“过两日就去叨扰王妃。”

燕王妃满意地笑了,转去与太夫人寒暄。

旁人看叶浔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慎重。

在叶浔的记忆中,给皇后问安从来是很简单的事:皇后不是爱与谁拉家常的性情,凡事一是一二是二,从不赘言,是以,初一十五问安之事更像是走个过场。

此次亦如此。

燕王妃初一十五都要去寺里上香,问安告退之后,与太夫人、叶浔颔首一笑,便匆匆离去。

太夫人、叶浔则与柳夫人、景国公夫人站在一处闲话多时,这才各自回府。

回到家中,叶浔还要听管事回话,午饭时都有管事妈妈在一旁通禀诸事,算一道下饭的菜。

处理这些府中的事,之于叶浔很是容易。太夫人用的都是聪明人,没有那种不识趣地上蹿下跳给她添堵的小丑。

哪儿像前世。

前世,宋太夫人亲自鼓动着仆妇、管事给她添麻烦,真真儿是按倒葫芦起了瓢,让她好一通抓瞎,过了段日子才有了应对之策。

想到这些,叶浔想到了杨文慧。不出意外的话,杨文慧是一定要嫁给宋清远的,因着流言,嫁过去之后,初时的日子怕是还不如她。又想到两次见到杨文慧的情形,猜测如果那些都是杨文慧自己的意思,不好过的恐怕就是宋太夫人了。

怎么样都随她去,横竖都不是善类,横竖都与她无关。

转过天来,晚间,叶浔遣了近身服侍的丫鬟,闷在小书房里画工笔画。这种画用色丰富,画艺出众的话,画作可以栩栩如生。她算是精于此道,只是唯有心境平宁时才能提笔。

下厨是她用来消磨时间平复心绪的,作画则是她心境平和时用来消磨时间的,做绣活则是介于两者之间的情绪下才会做的——平日皆如此,就是这样练出了一手好绣艺。

这晚,她画的是夏日垂荫图。在夏季的时候,总盼着时间快一些,快些过去,真过去了,又开始怀念。

正凝神作画时,一道暗影趋近,附带淡淡清雅气息。

她抬眼望去,惊喜地笑起来,起身迎向他,“裴奕。”

裴奕身着家常的玄色锦袍,展臂接住那一把温香软玉,重重地吻了吻她,“想我么?”

“你说呢?”叶浔仰脸看着他,抬手抚着他的眉宇。

“我可不信。回来一个时辰了,先去给娘问安,又回房洗漱,你却毫不知情。”裴奕一副“我很伤心”的样子,“看起来,你是有我没我都行啊。”

“胡说。”叶浔不满地戳了戳他的脸,“怎么没叫丫鬟知会我一声呢?”

“我就想看看,你是不是跟我心有灵犀。”他说。

叶浔不由撇嘴,“你跟皇上撒着欢儿地打猎呢,还要什么心有灵犀啊?”

裴奕不由笑起来,“对外人自然是要伶牙俐齿,对我,你就不能让着点儿?”

叶浔拥住他身形,嗅着熟悉的气息,满心的欢悦。

裴奕抚着她的背,柔声问道:“听李海说,这几天有人惹你了?”

“嗯。”叶浔如实道,“我也没多想,就把人羞辱了一下。”

“解气了没有?”

“有一小会儿解气了,后来想想,还是不解气。”她抬眼看着他。

裴奕笑着抵住她额头,“那不是心急的事,你得耐心等等了。”

“有这话我就放心了。”叶浔心满意足地笑了。她也不是要他当即把徐阁老怎样,只是要知道他是什么态度罢了。

要扳倒一位阁老,谈何容易。皇上不能看到朝臣风平浪静,臣子一条心了,也就没他什么事儿了;他愿意内阁明争暗斗,却要有个尺度,不能形成党争的局面,党争是亡国的征兆。

谁都要慢慢来。

皇上要寻找一个合心意的内阁大臣替补不合心意的,裴奕要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出手。

“先不说这些。”裴奕拥住她往外走,“先回房。”

第58章

叶浔犹豫道:“可我的画还没画完呢。”

裴奕看向案上,见垂荫图就快完成了,“那就画完,我陪着你。”

“嗯。”叶浔回到大画案后面,拿起画笔,“你画过工笔画么?要不然你帮我吧?”

“行啊。但是有几年没拿过画笔了,别给你毁了这幅画才好。”

叶浔开心地笑了起来,将画笔递到他手里,“我们一起画完,日后就挂在小书房里。”

裴奕笑着刮了刮她鼻尖,转到她身侧,打量了那幅图一会儿,接过画笔,蘸了彩色颜料,细细描绘。

叶浔倒了两杯茶,将一杯端在手里,站在一旁静静观看。

这场景似曾相识。裴奕记起了春日午后在柳府莳玉阁的情形。

她还是那样的小习惯,纤长素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像是毛茸茸的猫爪搭在了心弦上,让他心里酥酥的,痒痒的。

她让他倾心,不是因为她的美貌,是因她的性情,还有这样点点滴滴的小细节,不知何时便会让他怦然心动。

裴奕尽力克制着心神,尽量完善地收尾,帮她完成了垂荫图。

叶浔满心愉悦,笑盈盈地睨他一眼,凝神看着画作,“没看出来啊,画艺这么好呢。改日你多给我画几幅图,或者挂在室内,或者给我照着描了图样子绣屏风。”

裴奕失笑。

叶浔唤丫鬟进来收拾画案,携了他的手,回到正屋。

歇下之际,她特地把怀表放在了床头的小杌子上,以备早间及时唤他起身。

身形滑入锦被之时,便落入了他温暖的怀抱。

一大早,裴奕无声无息地下地。

叶浔记挂着早间送他出门,已经醒了,便要起身穿衣。

“继续睡。”他按住她身形,在她眉心印下一吻,“不然我就不出门了。”

这种威胁…叶浔忍俊不禁。

“听话。”裴奕给她掖了掖被角。

“好吧。”叶浔乖乖地点了点头。

这日,皇上册封叶世涛为五军都督府经历司经历,从五品。

叶浔还是从江宜室口中得知的。

江宜室一得了信儿,便赶来裴府,跟叶浔说了。

叶浔起先还以为皇上会先给哥哥一个小官职,让他磨砺几年再说,却不想,竟是一出手就给了五品官职,自然是喜不自胜,又问起家中情形,“这段日子怎样?”

江宜室道:“二叔到了年底就会回京,祖父也已上了给二叔请封世子的折子,我当然要让贤,请二婶主持中馈。”她大大的透了一口气,“总算是又得了清闲。”

“你也就这点儿出息。”叶浔笑道,“换了别人,恨不得把持家的权利一辈子握在手里,你却是巴不得一直做闲人。”

“我是怎么都觉着是费力不讨好的事,自然就没那份心。”江宜室讪讪的,“我也就能打理着自己房里那些事儿,偌大一个家交给我,怎么样都吃力得很。”

“这样也好,你要是争强好胜的性子,少不得和二婶斗法,家里就又乌烟瘴气的了。”

江宜室赞同地颔首,又说起叶浣,“近来又有两家上门提亲,门第倒是不错,但是二婶问过你哥哥,都婉言拒绝了。她这几日焦虑得紧,每日里都忙着讨好祖父祖母呢。”说到这儿,叹息一声,“不论是谁生的,到底是叶家的血脉,她又惯会做戏,将祖父祖母哄得很高兴呢。”

叶浔无奈地笑了笑,“老人家可不就是那样么。”昨日见到祖母,倒是没听说这些。兴许老人家知道她看不惯叶浣,也就没提吧?

“祖母也知道,我和你哥还记着以前的事,和我提过叶浣两次,说她如今也算乖巧懂事了,再有门第差不多的上门提亲,不妨就相看相看。”江宜室蹙了蹙眉,“要我劝劝你哥呢,我可没那份好心。”

“尽量和稀泥,别让祖母觉着你气量小,亲自给叶浣定下亲事。”

江宜室笑道:“我晓得。再说如今当家的是二婶,有她帮衬着,祖母总不好坚持己见的。”

“日后祖母少不得带着叶浣出门做客,到时候叶浣别闹出什么事来才好。”叶浔最担心的是这一点。

她虽然不爱出门走动,却是知道有些宴请的目的是让少男少女相见,长辈也顺势相看一番,都无异议的话,能成就一桩好姻缘。这本无可厚非,可眼下的叶浣必然觉出兄嫂、二婶根本不想让她出嫁,不挖空心思地为自己谋取才怪。

江宜室笑道:“你的顾虑在理,但是她今年是别想出门了——大爷、大奶奶的事情才过去多久?祖父担心叶浣出门乱说话,影响你的名声,早就发话了,让她安心留在家中抄写佛经。眼下还不用着急,到明年再找个由头拘着她就是了。”

“那就好。”

江宜室想到听说的传闻,忍不住打趣叶浔:“你日后行事不能收敛些么?竟不管不顾地惩戒了徐家的县主,也不怕落个悍妇的名声。”

叶浔不以为意,笑道:“我凶悍只是针对外人,又没在家中欺负谁。”又问,“哥哥寻找叶府的老人儿,可有进展了?”

江宜室黯然叹息,“要是有进展,我早就赶过来告诉你了。时隔多年,要找那些人,如同大海捞针,总要个一年半载的。”

“我倒是不急,慢慢来。”横竖叶鹏程和彭氏都被关起来了,闹不出风浪了。

“对了,我险些忘了。”江宜室提起叶世浩,“外祖父命人给我传话了,说世浩已经十多岁了,又是男孩子,总拘在家中耽误了功课,外人难免会说闲话,不如将他送到外地的书院。还说要是叶家没有异议的话,不妨把人送到金陵的书院,他和书院的先生很熟,可以帮忙写一封举荐的信。但是这话他不能说,不能总干涉叶府的家事,让你哥提出来最合适。昨晚你哥一回府,我就告诉他了。”

“嗯。”叶浔笑着点头,“还有啊,记得命人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大爷、大奶奶。”

江宜室咯咯地笑起来,“那是自然。你哥去给祖父祖母请安的时候,把这件事说了。祖父祖母当即同意了,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等明年一开春儿就送世浩去金陵。”

叶世涛把叶世浩的事情告诉了叶鹏程,而且是亲自去了庄子上传话的。

他不日即将上任,能见到叶鹏程和彭氏的机会不多了。当然,他其实最希望的是两个人咔嚓一下死掉,再不相见。

母亲去世前后,他三岁左右,随着岁月无情消逝,他再怎样努力,能记住的也不过二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