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母亲病入膏肓时,见他跑到床前,总是侧转脸,闭上眼睛。

他就摇着母亲的手,问:“娘亲,你为什么不看我?你很讨厌我么?”

母亲便弯唇浅笑,“我是舍不得,不敢看。”

他求着母亲睁开眼睛看看自己。

母亲总是看他片刻便会难过的落泪。是那种无声的绝望的哭泣,泪珠没完没了地掉落。

到最终,母子两个总是抱在一起哭泣。

那时的母亲该有多不舍,该有多留恋。

他还没为人父母,无从体会那种锥心的痛苦。

他记得母亲对服侍的下人叹息:“情这个字,一辈子都不要领会才是福气。终究要失望,心迟早会千疮百孔,人也迟早要双手空空地离开。”

随着年岁渐长,他才明白了话中的含意。

心疼母亲,又有股莫名的失望——失望于母亲竟对叶鹏程动了情。叶鹏程哪有一点配得上母亲?

母亲病重时,他连每日守在病榻前都做不到,依然流连于外面的温柔乡。要有多无耻,才能这样辜负发妻。

母亲该是怎样的心情?

情深清浅不可知,却是一想就知有多失望。

情这个字,不碰最好,只照顾自己的喜好,随着心境度日便足够了。

男人女人都是一样,谁离不开谁呢?便是结为夫妻,只把对方当个搭伙过日子的人就是了。不付出,就不会失望,尽本分就足够了。

他对江宜室从来没有过多指望,也希望她不要指望自己回报她的情意。

他回报不起,不想回报。谁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于他,女子宛若各色娇花,合心意的、又愿意跟随他的,就收拢到身边,适可而止地给予照顾。

成婚后,江宜室子嗣艰难。他并不心急,真的不急。

有了孩子,便是有了一世的责任。他的孩子,决不能走他和妹妹的旧路。偶尔会想,过几年再添孩子也很好,到时候他也放荡够了,也就能一心一意地照顾妻儿了。

他从来明白自己的无情、自私,却不能改,也不想改。

他什么都可以要,就是不要自己动心。那是负担,要不得的负担。

对他给予一腔柔情的女子,他都清楚,只有无奈,明白自己不配。可还是愿意遂了她们的心愿将她们接到府中——如果那是于她们而言最好的境遇,他愿意给。

如果这是他一生的错,也没办法。

母亲所经历的那一场孽缘,已经将他毁了,让他到如今都抵触儿女情长。

第59章

碧空无云,秋风萧飒,黄叶落花辗转凋零。

宅院中一棵高大的梧桐树,花圃中的各色菊花开得正好。

叶世涛在梧桐树下的竹椅上落座,唤仆人去请叶鹏程和彭氏。

彭氏先一步快步出门,容色憔悴,满脸忐忑,“世涛,你过来是——”

叶世涛悠然喝茶,充耳未闻的样子。

她只得局促地站在一旁。

等了片刻,叶鹏程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满脸的颓丧、气恼,恨声道:“不孝的东西,你来做什么?!”

仆妇给二人搬来座椅,奉上茶点。见叶世涛打手势示意,无声退下。

“自然不是来接你们回去。”叶世涛笑道,“专程过来告知你们几件事:一,二叔年底就回来袭爵;二,我已得了五品官职,日后在五军都督府行走;三,叶世浩明年开春儿启程去往金陵书院求学;四,叶浣的亲事我会阻挠到底,在证实一件事之前,她休想出嫁。”

刚刚坐下的彭氏腾一下站了起来,“金陵距京城那么远,世浩还那么小,怎能独自前去…”说着话,泪珠已滚落。

叶鹏程则抓住了关键的一点:“什么事?你要证实什么事?!”

叶世涛笑容无辜:“证实大奶奶是如何嫁进叶家的,寻找人证是一条,别的功夫也会做足。如果叶浣是奸生,她与叶世浩的出路也就断了。”

叶鹏程霍然起身,额角青筋直跳,“你这个畜生,你好狠的心哪…”

彭氏却已说不出话来。是叶浔,一定是叶浔要叶世涛这么做的。那个丫头,她是决意要将他们四个人弄得生不如死才会收手。

叶世涛微微一笑,“日后我不会再懒散度日,闲暇时少,你二人死之前,我不会再来。”语必缓缓起身,负手往外走去。

“你别走!”叶鹏程急匆匆追上前去,抬手扣住了叶世涛的手臂。

叶世涛侧目看着他。

叶鹏程额头已沁出了汗,眼底交错着诸多情绪,挣扎得厉害。沉吟片刻,他第一次向长子低头,“你恨我们,由着你,可阿浣和世浩…到底是你的弟弟妹妹,你不能这么残酷。”

“我残酷?”叶世涛笑意苍凉,“比起你的龌龊,我宁可残酷行事。我只有一个妹妹,是阿浔。今日也不妨跟你把话说清楚:不论你们是明媒正娶,还是有私情在先,在我这儿,结果大概只有一个。”他甩开了叶鹏程的手,阔步离开。

走出院门外,他听到了彭氏崩溃的哭泣声。

就因为这个女人,叶家多年没个样子,几个人都被毁了。

他清楚,阿浔如果没有外祖父、外祖母的悉心教导,兴许就和他一样被毁了——没有一个人能给她一点儿好的影响,每一个人身上都有着很大的缺陷。

设身处地想一下,如果换个人,有着叶鹏程这样的父亲、他这样的哥哥,都会无比抵触婚嫁。

他能给阿浔的,也只有兄妹亲情。

幸好,阿浔遇到了裴奕。看得出,那是个洁身自好的人,不似他。

他自嘲地笑了笑,上了马车。

回府路上,遇到了孟宗扬。

孟宗扬曾专程到叶府,两个人是见过的。孟宗扬有些落拓不羁,叶世涛则是懒散放荡,两个人在某一方面上,是有些共通点的,倒是都不反感彼此。

孟宗扬特地下了马车上前见礼,并且道:“听说你琴棋书画皆有造诣,我只棋艺还过得去,晚间能否上门叨扰,请你指点一二?”

面前人是徐阁老拉拢过去的人,而他则是柳阁老的外孙,来往的话其实有些多余。叶世涛稍稍有些意外,还是欣然点头,“指点不敢说,届时恭候你上门切磋就是。”

“成!”孟宗扬眼中闪着喜悦的光芒,“我赶着进宫面圣,晚间再好好儿叙谈。”语必匆匆行礼,转身上了马车。

叶世涛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人有点儿反常,却是猜不出原由。

回到府中,他吩咐元淮:“我去看望大爷、大奶奶的事,不必隐瞒二小姐,我是什么意思,也不妨委婉地透露给她。”

元淮称是而去。

孟宗扬站在御书房里的时候,心里有点儿忐忑。并不是他主动求见,是皇上命人传他过来的。

皇上从来是一心二用,一面与人说话,一面批示奏折,语气漫不经心的:“你提前回府,为的就是去长兴侯府见长兴侯夫人?”

孟宗扬心里直打鼓。皇上怎么知道的?是派人盯着裴府还是盯着自己呢?面上不敢迟疑,“是。”

“你这是八面玲珑还是要做墙头草?”皇上睨了他一眼,“你不是徐阁老的人么?总围着与柳阁老、叶府有关的人打转是何用意?”

孟宗扬老老实实地道:“臣只是皇上的人,并不想依附于任何一名权臣。”

“徐阁老却十分看重你,你也并未谢绝他的美意。”

孟宗扬不由叹气,“那是臣贪心,想着有好处就先拿着,谁承想,那好处是烫手山芋。”

皇上不由轻笑,“如此说来,倒是你左右为难了?”

孟宗扬笑了笑,忽然心念一转,向上行礼,“皇上,臣想请您为臣赐婚!”

皇上有点儿惊讶,放下手中的笔,“有意中人了?”

“是。”孟宗扬第二个请求尾随而至,“臣还想请皇上给我换个官职!”

皇上觉得这人要疯,“朕看错了你?”

“臣一心要为国家社稷尽忠,便是再无可取之处,这心意是永世不变的。”表完忠心,孟宗扬言简意赅地将他去见叶浔的原由说了,“是因这些,臣才冒死请皇上隆恩。况且,臣做文官,实在是勉强。”

“你还是跟朕细说说吧。”皇上心情不错,想听听这混小子到底都做过什么、想过什么。

孟宗扬忍着没有抬手抹汗,细细地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末了又道:“裴夫人认为臣要纳妾的行径荒唐得很,点拨了臣几句,臣心服口服。”他也不想捧叶浔的,却明白皇上、皇后对她算是看重,委婉地夸她两句,也能暗示皇上她不反对此事——皇上皇后虽然与她并没什么交集,一些小事上却分明是看重她的。

皇上很意外,没想到孟宗扬遇到儿女情长的事就会变成傻子、疯子——纳一群小妾避免成亲,正常人肯定想不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法子。转念再想,便又觉得这还真是孟宗扬能干得出的事儿。人与人际遇不同,裴奕十三四就要开始帮母亲分忧,孟宗扬常年过的却是无拘无束恣意行事的日子,是以,同样是十几岁的少年郎,遇到同样的事,做出的反应大相径庭。一句话,孟宗扬还需历练。

沉吟片刻,皇上道:“你求的这两件事,朕都不能应允。”

孟宗扬不免有些颓丧,心底倒不是很失望。本来就不敢指望皇上能让他如愿,是他自己把路走歪了,皇上哪儿有给他善后的好心,他不过是抛砖引玉,把想娶柳之南的事告诉皇上罢了。

“想要如愿,还需你自己周旋。”皇上要给孟宗扬善后,也容易,却担心他不过是一时头脑发热,如此一来,坑的就是柳阁老的孙女。柳阁老虽说是文弱书生出身,发起飙来却瘆人得紧,到时候把孟宗扬往死里整治也未可知。

“臣明白,皇上也是好心。”孟宗扬郑重谢恩。

皇上见他难得的听话,又起了一点儿恻隐之心,“你自己想要什么武职?”

孟宗扬喜出望外,“都不拘,皇上便是让臣去看城门,臣也心甘情愿。”

“…”皇上被他气笑了,“你先滚回府中,头脑冷静下来再见朕!”堂堂一品侯去看城门,丢的是他的脸好不好?

孟宗扬汗颜称是,告退时,心中有个疑问,却又不敢直言询问。

皇上见他期期艾艾的,蹙了蹙眉,“有话直说。”

孟宗扬这才道:“臣得了皇上青睐,是因祁先生举荐的缘故,长兴侯呢?”迟疑片刻,还是说出了心底的顾虑,“不瞒皇上,臣与部分官员偶尔会觉得,您是在捧杀长兴侯。”

“你倒是惯于抛砖引玉。”皇上又蹙了蹙眉,“照你这说辞往深处想,朕是不是也在捧杀柳阁老?”

“臣不敢!”伎俩被戳穿,孟宗扬很沮丧。

“燕王是本朝唯一一位异姓王爷,你可知原由?”

孟宗扬点头,“知道。当年燕王与您都得了一位先生的悉心教导,与您情同手足。”

“是陆先生,没什么好忌讳的。”皇上继续道,“以你所知,陆先生生平是不是只收了四个学生?”

“是。”

“事实却非如此,他生平共有五个学生。”皇上笑了笑,“第五个是谁,你该猜得出了。自然,这只是朕赏识裴奕的原由之一。”

便是只有这一个原由,孟宗扬也心服口服了——师出同门,定是满腹文韬武略,皇上是爱才惜才之人。“臣明白了。”也由此知道了一些事的轻重。

离开宫廷的时候,孟宗扬满心愉悦,吩咐随从径自去往叶府。

小厮不解:“侯爷,您怎么这么高兴?”

孟宗扬笑而不答。他当然高兴了,因为又找到了一条如愿的捷径。叶世涛是谁啊?是叶浔的哥哥,是柳之南的表哥,是柳阁老的外孙,要是能让叶世涛兄妹都能在关键的时候帮自己一把,他娶柳之南还是难事么?

眼下唯一棘手的就是那丫头忘没忘记祁先生——要是死心不改…他咬了咬牙,她爱怎样就怎样吧,大不了到时候软硬兼施地先娶回家再想辙。

往前走了一段路,轿子停下来,随从禀道:“徐阁老与长兴侯在前面。”

孟宗扬下轿与两人见礼。今非昔比,他的终身大事要裴奕的夫人帮衬,面上便和气三分。对于徐阁老,则还如以往的大大咧咧。

两个人神色如常地与他寒暄两句。

孟宗扬虽然不明白这两个人站在一起所为何来,但是急着前去叶府,也就匆匆道辞。

徐阁老与裴奕能说什么?自然是万变不离其宗,“你就给我句准话,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是不是抵死也不肯认我?”

裴奕神色疏离,“我与你不过是点头之交。”

“若是我豁出脸面,到皇上面前忏悔当年过错呢?”

裴奕弯了唇角,“皇上生平最憎恶的人之一,便是生而不养、为富贵泯灭良知。你要自寻死路,我不阻拦。”

“如此说来,”徐阁老的目光变得阴沉,“你是决意依附柳阁老,与我作对了?”

“与你作对,何须依附旁人。”裴奕失望于他的脑筋不开窍,“告你一状不就一了百了了?”

这是实话。

“那么,你只是要与我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来?”

裴奕默认。

徐阁老沉声道:“你可要想清楚,柳阁老的幕僚,我都视为眼中钉。哪日你前程断在我手里,休怪我无情。”

裴奕从容一笑,“天道轮回,作恶者终将自毙。与其威胁旁人,不如自求多福。”

徐阁老笃定地道:“只要我在政务上不出差错,谁也不能赶我下台。柳阁老位居首辅,不过是资历久,他总有告老的一日,到那时内阁首辅便是我。便是不说这些,你能受得了长期被人排挤弹劾的日子?你娶了柳阁老的外孙女,他反而不能再处处维护你,总要避嫌。”语声顿了顿,他换了一副面孔,语重心长地道,“我也知道,这些年亏欠你们母子良多,一心想要弥补?你们为何不给我这机会?明明可以落得个皆大欢喜的局面,来日我手中一切,不都是你的么?你也知道,我膝下无子…”

“你膝下无子,女儿难嫁,是不是报应之一?”裴奕微微挑眉,“你不曾亏欠我们,相反,我们感谢你当年抉择。与你扯上关系,是我们莫大的耻辱。管好你这张嘴,不要再纠缠我们,如果你不想死在我刀下的话。”

竟连弑父的话都说出来了!徐阁老险些气得跳脚,抬手点着裴奕,“那么,你也管教好的你的家眷,行事不要欺人太甚!”

裴奕徐徐漾出笑容,“我不轻易介入内宅是非,若是介入,必将挑衅者乱棍打出。你堂堂阁老,竟私闯我内宅,可知那是泼妇行径?”

泼妇行径,居然这般歹毒地辱骂他。徐阁老气得脸色煞白,一时说不出话来。

裴奕转身,走向自己的轿子。

徐阁老透了一口气,嘶声道:“你不孝,就休怪我不仁!来日我定要你跪在我面前摇尾乞怜!”

裴奕脚步一顿,回眸冷笑,风华与杀气尽显。

那笑容如此悦目,却让人觉出了透骨的寒凉。

顷刻间,徐阁老犹如置身于冰天雪地,寒意从心底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这个儿子,断断留不得!留裴奕成了气候,他便是死路一条。

第60章

进入九月,叶浔每日的安排如下:一早请安,上午听管事回话处理家事,下午和太夫人学习用人经商之道,末了,婆媳两个一同去花房侍弄花草。

太夫人除了和儿媳在一起的光景,都用来礼佛、抄写经文、与柳之南闲聊。

柳之南这段日子抄写经文,又经了祁先生点拨,对佛法有着诸多心得,也算是误打误撞,在这方面,和太夫人成了忘年交。是因此,这两人聚在一起的时间,比与叶浔相处的时间还多。

叶浔对此喜闻乐见,太夫人就缺少一个柳之南这样的开心果。她可以尽力做个好儿媳,却不能做一个时时陪着婆婆谈笑的伴儿,性情如此,话终究是少了些。而柳之南呢,就缺一个说话投机又沉稳练达的长辈潜移默化的影响。在柳家,柳夫人、江氏等人是典型的端庄大方的贵妇,凡事都照着规矩来对待柳之南,柳三太太其实偶尔毛躁加暴躁,看到女儿就犯晕,根本不能让柳之南心悦诚服。

 

九月初十,是柳之兰出阁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