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浔凑过去看了看,问道:“前几年,皇上已经把西夏打得心服口服俯首称臣,眼下为何还要谈判甚至准备用兵?”

“因为——”裴奕的手指划过几座城市,“这几座城市原本都是我们的属地。除非西夏归还,否则势必要起战事。”

“哦。”叶浔点点头,又抬眼打量他,“可我不明白的是,你是武选司的人,明日要去江南查案——那边的战事与你并无关系,可你平日总琢磨这些,为什么?”

“不为什么。”裴奕笑着揽过她,“喜欢这个,就跟喜欢你一样,哪儿有原因好讲。”

叶浔莞尔一笑,随后忍不住抱怨,“好端端的,怎么偏要你去江南呢?”她搂住他,“我还真有点儿舍不得你。”

“只是有点儿舍不得?”裴奕微微挑眉,有些不满,“那我是真该走这一趟了。”

“就算特别舍不得,你不还是照样得去?”叶浔扯扯嘴角,“当官真不是个好差事,圣旨一下,不管家中是个什么情形,都要即刻奉旨离开。”

裴奕没正形,“的确如此,要不咱们就不做这个破官儿了?”

引得叶浔忍不住笑起来,“又开始跟我胡说了。”

此刻她还不知道的是,叶世涛也要亲自去江南一趟。

皇上让燕王、裴奕在明处,让他在暗中辅助。

叶世涛抗旨的心都有了,回到家中,真不知道怎么与江宜室提起。

倒是江宜室如今的耳报神很灵,已从白管事口中听说了此事,见他进门来,笑盈盈迎上去,“已经命丫鬟给你打点行装了。”

叶世涛微愣,“你——”

“我什么我?”江宜室拉着他去内室帮他更衣,“这是公务,你便是有再大的不得已,也要如期前去,放心,我会好好儿的在家等你。”

“我是真不放心你们。”叶世涛语声有些黯然,“师虞也要去,两边都只剩了你们这些弱女子。”

“我们这些弱女子又怎么了?”江宜室笑道,“有孩子陪着我们呢,你别乱担心。”

第116章

“就算是放心你们,我也舍不得儿子。”叶世涛依旧悻悻的。

江宜室斜睇他一眼,“敢情说半天是舍不得宁哥儿,是我自作多情了?”

叶世涛不由笑起来,“你也别排揎我,这要是换了你,早就哭天抹泪了。”

江宜室无从否认。让她离开孩子,那简直就是要她的命。

裴奕和叶浔正要歇下,庭旭哭闹了起来。

“你先睡,我去看看。”叶浔去了西梢间。

庭旭揪着衣服不让奶娘脱,叶浔一进门,他扶着奶娘站了起来,笑着摇着手臂。

叶浔抱住儿子,“又淘气,该睡觉了。”

庭旭搂住母亲的脖子撒娇,指着门口,纵着身形,示意要去寝室。

“去找爹爹?”叶浔问庭旭。

庭旭笑起来,露出两颗小白牙。

“只是笑,我可不明白。”叶浔亲了亲儿子的脸颊,习惯性地教他说话,“要说话。说爹爹。”

庭旭不理这个茬,还是指着门口咿咿呀呀。

叶浔没办法,再想到明日裴奕就要离家,便遂了孩子的心思,抱着他去往寝室。

转过门口的屏风,庭旭看到躺在床上借着灯光看书的裴奕,咯咯地笑起来。

裴奕闻声看过来,唇畔逸出温柔的笑意。

“叫爹爹。”叶浔停下了脚步,并作势转身,“不叫我就把你抱回去。”

裴奕笑意更浓。这段日子她都是这样,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教孩子说话的机会,也就没说话,配合她。

庭旭很不满,啊啊地假哭起来。

“别说你假哭,就算你真哭我也不会理。”叶浔认真地道,“你不喊爹爹,我就不让他陪着你玩儿。”

庭旭委屈地看向裴奕。

裴奕低下头,佯作看书。

庭旭又扁着小嘴儿忽闪着大眼睛看住叶浔。

“真不叫?”叶浔总要把戏唱完才能收场,转身往门外走,“回去睡觉吧,别和爹爹玩儿了。”

庭旭扭着小身子,挣扎着要下地。

惹得叶浔直笑,“不想走就叫爹爹呀。”学说话而已,开个口就那么难?正在心里叹气的时候,庭旭奶声奶气地开声了:

“爹、爹。”

听到孩子会说话了,夫妻两个俱是愣住片刻。

叶浔先反应过来,笑着狠狠地亲了庭旭一口,“旭哥儿会说话了。”又抱着他快步走到床前,对裴奕道,“听到没有?旭哥儿会喊爹爹了呢。”

裴奕自然是听到了,只是还没从惊喜中缓过神来。

庭旭已伸着小胳膊投向他怀抱,“爹、爹。”

裴奕这才笑着应声,用力地吻了吻庭旭的脸颊,“乖!”

倒是叶浔先撑不住了,险些就掉了泪,撇下父子两个,转身去了外间。

她不愿裴奕在这时候离开,就是不想他在离家一年半载之后才回来,才能听到庭旭一声带着懵懂、不解、茫然的“爹爹”的呼唤。

此刻看来,不需要了。

理由消散大半,她只有更茫然。真的不是有多大信心能够告诉自己可以安然等他回来。

可这分离的情形分明是在预料之中的。

不为此,也不会时时询问他在官场中的境遇,为的不过是防患于未然,为的不过是避免因不知情为他为自己惹下麻烦。

什么都明白,心里还是特别不是滋味。

她索性躲在外间做针线,以此平复心绪。直到裴奕哄得庭旭酣睡又抱回西梢间,她才随着他回房就寝。

“舍不得?”他柔声问她。

“是有一些舍不得。”她勉为其难地应道。

他用力吻了吻她的唇,“嘴硬,只是‘有一些’舍不得?”

那还能怎么说?说我是一千个一万个舍不得?说你求皇上换个别人?别说她事后会怎样的自责,单只想想他会有多为难,便于心不忍了。

“要说亏欠,这种情形是我亏欠你。”裴奕语声中歉意深浓,“总要打拼几年,余生才有安稳时日。”

“我明白。”叶浔将手交到他掌心,“真的,我明白。”

又有什么不明白的?她的一生,最看重的是在意的那几个亲人和裴府中的家人;他的一生,除了尽孝,除了她,还有那份更似于手足情分的君臣情分,还有他的包袱。

这尘世间,谁都不可能只为了一个人活着。

谁也没有那份功德,能让一个人只为自己活着。

况且,如果她遇到的是一个离开她半步就活不起的男子,先崩溃的是她。

“要是真觉着亏欠…”叶浔勾低他,摩挲着他温热的双唇,“就照顾好自己,毫发无损地回来。而且…”她的手抚过他精致昳丽的眉宇,又下落到他腰际,缓缓滑了进去,“不准拈花惹草,让我吃醋…你可有的受了。”她不等他应声,舌尖灵巧地滑入他唇齿之间。

情潮本就一触即发,何况她蓄意勾缠。

直到翌日晨间,叶浔才知道哥哥也要前去江南,暗中辅助。情绪本就很低落,也不差这一点儿打击了,抚了抚额,便将这件事消化掉。

不消化又能怎样?还能跟杀伐果决的皇上对着干不成?那不是犯傻,那是作死。

裴奕心中便是再记挂母亲、妻子、孩子,面上也只能不动声色,不好流露半分,洒脱上路,将负责妻儿老小的责任全权交给管家、李海负责,并且叮嘱叶浔:“有事我会提前写信给你,遇事不要轻举妄动。”

“我会的。”叶浔知道他担心自己老毛病一番就又不管不顾了,诚心诚意地允诺。

起初,叶浔是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儿落寞几日的,可转念想想,又有什么资格呢?带着孩子等夫君归来的又不止她一个,燕王妃、江宜室都和她境遇相同,她怎么好意思?

由此便安下心来继续教庭旭学说话。

庭旭自从开声说话之后,进度可谓突飞猛进,先后又学会了祖母、娘亲等称谓,引得太夫人与叶浔一样,随着连续几日的开怀大笑,挂念裴奕的心思略略舒缓了一些。

只是,叶浔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偶尔一些个清晨、晚间,会感觉庭旭的大眼睛里闪过失落或是不解。

是在奇怪那么疼爱他的爹爹为何不在家中吧?

生怕庭旭会随着时日增多忘掉裴奕,叶浔得了闲就在小书房里作画,用工笔画细细描画出裴奕的样子,选出其中最满意最神似的,每日指着图告诉庭旭:这是爹爹。

这样做的时候,不是不心酸不是不想哭的。

可除了这样做,她也实在是想不出别的法子。

余下的光景再有闲暇,便去看望燕王妃和江宜室。

两个人不知是早已习惯了这种情形,还是比她还会掩饰,都似没事人一样。

反而让叶浔感觉自己有些杞人忧天,从而踏实下来,留在家中尽心照顾庭旭。她也不是天生心肠冷硬的母亲,除非心里记挂着自认为比较要紧的事,否则又怎么肯离开家,放弃陪伴儿子的大好光景。

慢慢的,因为庭旭,她软弱、多愁善感的一面偶尔会显露出来。

无法去理解更无从去深想,母亲离世前该有多难过。

亦是仍然不能明白叶鹏程——叶鹏程不喜欢她,她也不稀罕他喜欢,只是,为何对哥哥也无一点仁慈?

天生的冤家?

难不成上天是将几个不共戴天的仇人安放到了一屋檐下?

除此之外,她真的找不到别的解释。

幸好,那些龌龊的是非对于庭旭而言,都是上一辈人的事情,不需要知情。

她亦不需为此有负担。

除了这些有的没的,她还有着一层担心,直到四月里月信准时而至,这才松了一口气。

不是她要为添个孩子的说法食言,实在是不觉得自己还能再担负起那样一桩责任。

好吧,她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其实挺没出息的。要是换个有出息有担当的,兴许很高兴会再怀胎,夫君回来时,兴许第二个孩子已经落地了。

她自认她想想就打怵,且是一想就担心孩子会受她的坏情绪影响,不能如庭旭一般顺利降生。

能将这个家照看好,能不每日里对那个在外的人牵肠挂肚已是很难。

真要怪,只能怪裴奕把她惯坏了。或者说,是她太习惯太依赖他了,自己却不自知。

不过,说起来,想再添个孩子这心思,说起来艰难,实现似乎不是很容易——很久都没动静。看起来,还真有缘分这一说,不是想有就能有的。

至入夏的时候,燕王妃、江宜室这一众女眷才知道,三个男子去往江南的差事之一,便是缉拿贪官查抄家产。

查抄完第五名贪官的时候,所获钱财已达四百万两之多。此外,还查实两个知府虚报瞒报亏空。

朝野震动。

皇上不急不恼,让燕王、裴奕继续追查。

这在叶浔意料之中,这是皇上给贪官的一个下马威。方式相同,派出的人选不同,前世去往江南的是户部和都察院的人,那时暗中辅助的,应该就是裴奕吧?

但是叶浔能感觉到,此次皇上分外重视贪污案,不然也不会派出燕王这等情同手足的人去主抓此案了。

之所以造成这个影响,自然是杨阁老介入甚至从中作梗的缘故。有外祖父和哥哥敲边鼓,不愁皇上不重视。

叶浔只是很犯愁——贪官一个一个的缉拿、抄家,从目标明确再到逐一排查捡大鱼抓…不知要用去多久光阴。动静肯定是不好闹大的吧?闹大了,燕王和裴奕被江南贪官群起而攻之,能不能平安回京都不好说。

这世道,有的人爱财,有的人爱权。

现在燕王和裴奕干的正是让人权财两空的事——换了谁怕是也保不齐会变成亡命徒。

她总是警告自己不要想这些,却总是忍不住。

太夫人也一样,偶尔用饭时忍不住,便会提几句。

叶浔能怎么样,只好装明白人,不管是不是有理有据,先让太夫人放心是最重要的。

幸好太夫人也只是偶尔诉诸忧心,平时大多会去水竹居抄写佛经诵读经文,以此平和心境。

秦许越来越得力,估摸着叶浔会关注的事,不等询问便来禀明:

例如叶世涛、裴奕为柳阁老修建的府邸,来年开春儿便可入住;

例如工部有官员疏通之后,购置了一块地皮,集结了一群能工巧匠,专门为杨阁老打造了一座府邸。

叶浔听了前者,巴不得即刻赶去看看;听了后者,很不厚道的怀疑杨阁老还有没有笑纳的福分。

裴奕、叶世涛离京的日子已经不短了,孟宗扬见柳之南毫无前去看望叶浔、江宜室的意思,心里就有些起急。

这日休沐回到家中,便问道:“你是不打算和以前的姐妹来往了?”

柳之南瞥了他一眼,继续闷头调制香露,语声不冷不热的:“如今个个都是狠角色,个个手里都有死士,我去了做什么?又添乱可怎么办?”

“…”孟宗扬不说话了,高大身形窝到躺椅上,暗自运气。

他不说话,柳之南也不理他。

孟宗扬绷不住了,只好继续道:“你浔表姐那儿也算了,表嫂那儿呢?”

“不都跟你说了么?她如今也不是善茬。”柳之南头也不抬,仿佛在忙的是了不起的大事。

孟宗扬尽量委婉地引导:“要是什么时候我也离开京城一年半载的,你猜她们会不会来看你?”

柳之南忍不住轻笑,“你在不在京城,有什么差别?我觉得都一样。你回到家里,总像是个客人,还没在宫里自在吧?”

“…”孟宗扬忍着没呛回去,犹豫半晌,只得像以往一样,直接吩咐她:“明日去裴府,后天去表嫂那儿坐坐。”

“好。”柳之南干脆地点头,转头吩咐丫鬟珊瑚,“去准备礼品。”

孟宗扬大略扫了珊瑚一眼,又看看在近前服侍的几名丫鬟,差点儿就笑了。

也真难为她了,找了这样一批姿色几乎是不相上下的丫鬟,个顶个的样貌平凡,扔进人堆里绝对找不出来。

在外人看起来,他们的日子应该是不错,最起码算是夫唱妇随了。他不让她四处走动,她就闷在家里,一两个月才回娘家一次,人前也给足了他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