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浔很有些意外。这么早?才四周岁多一点儿的孩子。

太夫人想也没想就摇头,“旭哥儿年纪还太小,过一两年再说这件事吧。”

裴奕略显困惑地望着太夫人,“我刚满四岁就开始学拳脚功夫的。”

太夫人抿了抿嘴,瞥了儿子一眼——别的事稀里糊涂,这件事他倒是记得清楚。啜了口茶,她索性不讲道理了:“旭哥儿跟你那会儿是一回事么?晚一两年再学也不迟。还那么小,磕着碰着怎么办?”

“怎么就不是一回事了?”裴奕语带笑意,“您又不是不知道,学功夫就要趁早,早一年学起,早一年学成。娘,您可不能偏心啊。”

太夫人哪里不知道他说的在理,可是…她是真舍不得啊。儿子是一定要习文练武帮她挑起家业的,孙儿就不用再和他一样了吧?毕竟已经打下了根基。她为难地看向儿媳。

叶浔看看裴奕,又看看太夫人,也是踌躇不已。裴奕说的在理,太夫人说的却是她的心声——她又何尝舍得儿子这么早就开始摔摔打打。

她想也不需急在这一时,起身去给太夫人续了一杯茶,“娘也别急,慢慢商量。”语声未落,便听到了在外间的庭昀稚嫩声音:

“哥哥,爹爹说什么呢?”

庭旭语气透着点儿兴奋:“在说过一阵让我习武呢。”

“我知道这个。”庭昀问出自己不解之处,“爹爹刚才说祖母偏心。”

“好像…是吧?”庭旭分析着方才听到的一番话,“爹爹满四周岁就学武,我已经过了四周岁——比爹爹晚,祖母还不想同意。”

“哦…嗯…”庭昀拉着长音儿沉吟了一会儿,吃力地做出结论,“爹爹好可怜啊。”她知道爹爹是最疼爱她的那一个,她不见得何时都依赖,但是凡事都会不自主地偏向爹爹。眼下隐约觉得爹爹受委屈了。

“也不是可怜吧?”庭旭不大赞同这个说法,“爹爹好像是吃醋了?”语气不是很确定。

庭昀的注意力却不自觉地转移了,“什么叫吃醋呀?”

“吃醋就是——”庭旭用眼前两只猫举例,“如果我们只对大猫很好,小猫会不高兴,会吃醋,反过来也是一样。新来的小丫鬟说过的,你不记得了?”

“嗯!想起来了。”庭昀结论如初,“祖母偏心,对你好,对爹爹坏。”

庭旭忙道:“也不能这么说,祖母对爹爹也很好啊。”

两个孩子专心致志地讨论,全然忘记室内三个长辈能够清晰地听到。

裴奕啼笑皆非。到了女儿眼中,自己竟是可怜兮兮的那一个?日后说什么事的时候可要注意了,不然谁知道两个小人精想到什么地方去?

太夫人和叶浔则是强忍着才没笑出声,后者更是暗自扶额,吃醋这词儿都说出来了…

可也因此,事情才很快定下来。

叶浔坐到太夫人身侧,笑道:“娘,就依侯爷说的办吧?”

太夫人正需要这个台阶,顺势点头,“嗯,看在你的情面上,就依他说的办。”儿子是一家之主,旭哥儿又分明是愿意习武的,不同意就说不过去了。

裴奕挑了挑眉,心说自己这是个什么地位?

太夫人与叶浔不约而同地看向他,又相视一笑。

转眼到了秋日,李海放下在外面的事情,每日专心致志教庭旭蹲马步、打拳。

必然是辛苦的,庭旭却甘之如饴。他与燕王世子每隔三五日就要相面,他们俩差不多大,燕王不顾燕王妃的反对,也让儿子从今年秋日开始学拳脚。两个小家伙见了面就要交流一番,各自说起近来、日后学了什么、要学什么,有这种良性比较在前,都是卯足了劲学习新东西,不想被落下。

庭昀最初有些不适应落单的情形,但要让她陪着哥哥蹲马步也是不可能的,太辛苦了,一看就是她做不来的。

叶浔见了,忙分散女儿的注意力,得空就去燕王府坐坐,又有皇后不时命人来接她们母女进宫小聚,庭昀的那点儿失落很快就被燕王世子和二皇子驱散了。

燕王世子、二皇子和庭旭同龄,太子和大公主则已六七岁,功课又忙,没时间陪他们玩儿——是今年年初的事,皇上立长子为太子。

相对于来讲,燕王世子、二皇子对庭昀特别上心。两个人每次一听说庭昀到了,便怎样也要看看她,耐心地陪她说一会儿话,给她一两样自己喜欢的玩具,才能回去踏实地做功课。

庭旭则与希宁最投缘,得了空就让李海带着他去大舅母那儿,看看他的希宁表弟。

燕王妃最享受的就是看到几个孩子亲如一家,闲时总打趣叶浔。这日,叶浔母女过来,恰逢二皇子也过来玩儿,她站在花园凉亭下,笑盈盈的道:“瞧瞧,生了个小阿浔,抢尽了风头。两个男孩子总是说‘昀妹妹最好看最可爱’,还跟太子显摆,仿佛庭昀只是他们的妹妹,太子见不到似的。这不,惹得太子前两日问我,说哪日得了闲,能不能带着他去你那儿看看庭昀。他以前跟他父皇一个看法:天下最好看的人就两个,一个是皇后,另一个自然就是大公主了,眼下竟也被那两个孩子说得想要见识一番呢。”

“你就排揎我吧。”叶浔笑道,“皇后母女可不就是最好看的?难得昀姐儿有这份福气。”

“我这也是替你高兴,更盼着再添个女儿。看着女儿被娇宠着呵护着长大,有些心结也就真正打开了。”燕王妃不是很确定,“你是这样么?”

“嗯。”叶浔轻轻点头,“其实不管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都是一样的。”能让人学会宽恕别人,学会原谅自己。

“如今是一番新天新地。”燕王妃笑着携了叶浔的手,走到秋日午后明媚的阳光下,“我们这一辈人相互扶持,小一辈人相伴长大。”

的确如此。孩子们的世界,儿时不会有父辈的阴霾、风雨,虽是生在帝王勋贵之家,却能如寻常孩子一般成长,这是他们几家人已达成的默契。

二皇子、燕王世子一左一右,各牵了庭昀一只小手,在欢声笑语间向她们走来。三张小脸儿上的笑容,璀璨如夏日骄阳。

第133章

冬夜,北风凛冽。

皇后步履匆匆返回正宫,进门一面往寝室走,一面麻利地除掉斗篷和一身胡服,吩咐宫女:“备衣物、打水。”

宫女见她衣服、鞋袜上沾满尘土,心知这是陪太子去外面骑马沾上的,忙连声应着取出一套家常穿戴,手脚麻利地帮忙换上。

皇后换好衣服,洗了把脸,又重新绾了高髻。

宫女这才敢询问:“皇后娘娘,不会是在外出什么岔子了吧?”

“算是吧。”皇后也拿不准,“太子心仪的那匹小马驹性子暴烈,下午我帮他驯马,皇上不知怎么知道了,带人急匆匆赶了过去。”

宫女瞠目结舌,“然、然后呢?”

皇后一脸无辜,“然后我就带着太子跑回来了啊。”

“…”宫女已无言以对。

“灰头土脸的,皇上看了会生气。”

可您跟皇上捉迷藏,他更生气吧?宫女腹诽着。

皇后已道:“见不着人还好说,总是清楚我们人在何处。可要是看我们俩一身的土,定要发脾气的。”

宫女想想,好像也有点儿道理。

皇后披上纯白斗篷,出门去往御书房。总不能让他命人来唤她过去,怕他真的动气伤了身体。

外人视他如神魔一般,其实呢,是个病猫。他本就有伤病在身,今年朝政分外忙碌,到了冬日,引得他伤病发作。

不为此,就没她帮长子驯马的事了——他要是好端端的,这些就是他的事,不需她管。

她急赶急地到了御书房门外,恰逢一袭黑衣的皇上返回。

皇上步调缓慢,走路时偶尔低咳一声。经过皇后身边时,眼神恼火地瞥她一眼,“给我进来!”

皇后猜他想说的是“给我滚进来”,她没心没肺地笑了笑,随着他进到御书房。

小狮子狗肥肥听闻两人的脚步声,立刻从大炕上跳到地上,摇着尾巴到了皇后眼前。

“肥肥还记得我啊?”皇后弯腰,要跟肥肥亲热。

皇上一把拎起了她,指了指临窗的大炕,“坐。”

皇后迟疑片刻,“我还是站着吧。”

皇上也就由着她,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她自觉罚站也好。又摆手命内侍退下。

他解下黑色斗篷,在宽大的椅子上盘膝而坐,似笑非笑地看着妻子,“今日可尽兴了?”

“又不是去玩儿了。”皇后小声嘀咕。

“不是去玩儿,是去玩儿命了。”皇上扯扯嘴角,“你多厉害呢。”

肥肥犹豫半晌,还是跳到了他身侧,乖乖地趴下,黑宝石般的一双眼睛看着皇后。

“哪儿就那么严重了?”皇后自然是要大事化小,“我会骑马,又请教过善骑射的人,知道怎样驯马了,这才去的。”

皇上只抓要点:“骑马、骑射跟驯马是一回事?”

“差不多。”

“差多了。”皇上依然语气温和,“你请教的谁?”

皇后才不会回答,只要她说了,那个人就要倒霉了。事情因她而起,不能连累无辜。

“你身体本就还虚弱,性子暴烈的马不知何时就会发狂,当真把你甩下马背踩踏到你…”皇上蹙了蹙眉,“你要是出了差错,我这日子还用不用过了?”

皇后一步一步凑到他身边,扯了扯他衣袖,“我就是有些虚弱,也不同于寻常人啊,一身武艺又不是白学的,可以应付意外情形。你别把我当纸糊的好不好?”终究是明白他因担心自己才恼火,语气特别柔和,甚而透着歉疚。

皇上理都不理她。

“这事儿说起来你也有责任。”皇后见皇上侧目看向她,这才继续道,“兄妹两个同一天出生,你平日又甚为宠溺宸曦,什么最好的都要给她。这次还不是都怪你,赏给宸曦的那匹纯白小马驹也是宸晔喜欢的,他没跟妹妹争,退而求其次才跟我要了那匹性子暴烈的。他又是个不服输的,这两日摩拳擦掌地想亲自驯服那匹马,我怎么能放心?到底是还小,就帮了他一次。”

皇上并没被说服,蹙眉道:“跟我或是贺冲说一声不就得了?实在不行,让世涛帮忙驯服也行,怎么就不管不顾地跑去宫外了?”

皇后轻轻捶了他肩头一下,“小事而已,哪里就需要麻烦他们了?你这几日朝政繁忙,又不舒坦,我怎么好跟你说这些。”

“…下不为例!”他看着她,冷声吩咐,“日后胆敢造次——”

“你要把我怎样?”皇后不以为意,巧笑嫣然。

“我能把你怎样?”他清冷的目光慢慢浮现出笑意,如若冰雪消融在暖阳之下,“不过是让你再生一两个孩子,没工夫背着我撒着欢儿的惹祸。”语声未落,长臂一展,将她带入怀中。

她咕哝着,“谁惹祸了?”

“追了你一路,一路都没见人影,侍卫们忍着笑忍得脸都要抽筋儿了。阿娆啊,”他唤着她的小名,“你就不能给我留点儿颜面?”

皇后忍不住轻笑起来,“被你追着跑了个来回,到底是谁更没面子?”

“反正是不准了。”他吻了吻她的眉心,“答应我。”

“不会了。”皇后舒心地笑开来,“已经驯服了那匹马。”

“嗯。”皇上点头,“现在轮到我驯服不听话的皇后了。”

“…”哪儿跟哪儿啊这是?

他轻轻地笑着,起身抱着她去往寝殿。先前满腹邪火,不把她收拾得下不了地是不能消气的。

第134章

多少年之后,江宜室都记得初见叶世涛的那个午后。

是春日,熏风醉人,阳光暖融融地笼罩着京城。

她随母亲去了柳府。

那时不过是九岁的小女孩儿,着实腻烦亲人间的来往。母亲却是说,你整日闷在家中可怎么行?人家世涛、阿浔兄妹俩从三两岁就在西域和京城之间奔波呢。

她就问母亲:“那这次过去,可以见到世涛和阿浔么?”

“自然。”母亲笑着点头。

她是为着这原由才前去的。

世涛、阿浔,是柳家人最常挂在嘴边的,长辈们说他们天资聪颖懂事明理,同龄的孩子说他们待人和气学识渊博,仆妇们则说兄妹两个都是罕见的样貌出众,来日怕都是倾城的人物。

江宜室一直好奇,机会来了的时候,便想见上一面。

当日见到了,世涛俊美、阿浔美艳。那般样貌,谁见过都不能忘却。性格么,也只是待人和气而已,笑容略显矜持。兄妹俩都是话不多的人,别人说一句,他们才会答一句。

但他们就是有那个与生俱来的能力,出现在何处,便能将所有人的眼光吸引,让别人相形失色。

那天下午,江宜室一直和柳家几个女孩子站在一起,默默地看着兄妹俩出神。

到了黄昏,柳阁老回来了。

叶浔立刻变得神采飞扬,笑容璀璨之极,小鸟一般跑到院中去迎。

柳阁老一见外孙女,便朗声地笑起来,一把抱起叶浔,在她面颊上狠狠亲了一下。那份宠溺,让人看了羡慕不已。

江宜室那时候看了看叶世涛,见他唇角弯弯,满眼笑意地看着外祖父和妹妹。是由心而生的笑容,特别柔和,悦目至极。当时她在想的是,一个男孩子的笑容,怎么能够好看成这样?或者说,一个男孩子,怎么可以漂亮成这样?

到底还小,也只是惊艳了一番。当日听说兄妹两个要在柳府住上半年,她特别高兴,因着听说叶浔绣艺很好,便主动去问叶浔,得空能不能过来跟她学。

叶浔爽快地点头,说好啊,每日上午我们可以一起做绣活,下午我要跟外祖父的小厮学做药膳,所以只能陪你半天。

江宜室欣喜不已,又钦佩叶浔小小年纪说话已是滴水不漏,让人听了心里特别熨帖。

江氏听到两个孩子的话,便对江宜室说,要是真心想学,不妨过来住一段日子。

江宜室自是欣然点头。

相处的日子久了,江宜室越来越喜欢叶浔,也是越来越心疼的缘故。起初惊讶于叶浔这么小怎么会练得一手好绣艺,叶浔就大大方方告诉她:“我平日也没什么事好做,闷在房里做绣活的时间特别多。哪里就是手巧了?笨鸟先飞而已。”

后来问过姑姑,江宜室才知道叶浔与叶浣不合,庶妹叶沛又还太小,平日里连个玩伴都没有。

平日又见叶浔每日下午跟人学做药膳,小小的人,耐心又专注地摆弄药草,待到外祖父回来,又要悉心请教不少个中门道。

起先江宜室以为大家闺秀都和自己一样,每日和小姐妹聚在一处,研究衣物如何搭配、哪一家的首饰做得更精致,要么就是看些闲书、赏赏花,实在无聊了才会学做针线。

可是叶浔的人生,从一开始就与别人不同。

叶世涛亦是如此,自十来岁时就与别人不同。

那是个谁都管不了的男孩子。

柳家只让几个男孩子学习正经学问,叶世涛却偏爱杂学。偏爱杂学也行,却是打死也不肯看一眼医书,让长辈头疼不已。

江宜室也只是听姑姑偶尔笑着说几句,平日只一门心思地跟叶浔一起做绣活,越来越亲近。

随后连续几年,每当叶世涛和叶浔过来的时候,江宜室便也会在姑姑院子里常住一段时日。

叶世涛走进江宜室心底,是她十三岁那年夏日。

那天她的妹妹江宜家过来找她说点事情,临别时,姐妹俩没坐青帷小油车,说说笑笑到了垂花门外。

回到房里,江宜室发现腕上的绿宝石手串不见了,心焦不已。手串也不是多名贵,却是祖母赏给她的,若丢了,岂不就是辜负了老人家一份心意。再者说了,长辈赏赐的东西若是丢了,日后一旦被问起,该怎么答对?

她先在房里找了半晌,全无所获,暗自后悔不已,那手串戴着本就是松松地环在腕上,此刻看来,是脱落的时候没发觉。

随后,她带着两名丫鬟顺着去往垂花门的路,仔仔细细寻找,到了垂花门外,还是没能找到。

她沮丧得差点儿掉眼泪,站在垂花门外无所适从。

这时候,叶世涛走来,本是没打算打招呼的,匆匆经过她身边,走出去几步察觉到了不对劲,又折回来问她:“在这儿杵着做什么呢?”

“丢了东西。”她老老实实地把经过说了一遍。

叶世涛道:“让下人帮你找。只你们三个哪里找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