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不行。”她连连摇头,“府里每日都有人来来往往,下人若是找不到该怎样?以为我认定她们捡到却不吱声也未可知,一来二去的,我还怎么好意思住下去?我可不想因小失大,还想和阿浔做伴呢。阿浔这几日开始教我双面绣了,不好半途而废的。”

叶世涛凝视住她,缓缓漾出笑意。

江宜室不解,“我说错什么话了么?”

“没。”叶世涛笑道,“不大习惯女孩子这么细致地说话。”

“…”江宜室红了脸。他是习惯了阿浔有一说一的情形,不适应她的多话。

“这样。”叶世涛对她偏一偏头,往内宅走去,“我刚好要去找阿浔,到她房里再说这件事。小事而已,别紧张。”

江宜室懵懵懂懂地跟着他回到内宅,进了叶浔住的小院儿。

兄妹两个说了说她的事,随后叶世涛道:“祖父总是赏你很多宝石珠子,带来了没有?”

“带着呢,那可是我的宝贝。”叶浔说着话,取出两个小匣子,又对江宜室招手,“你来看看,找出与你手串上的宝石大小一样的,让哥哥去给你做一个一样的,宝石的色泽可以做旧些,不会让人看出破绽的。”

“这怎么行呢?”江宜室不安地道。

叶浔却笑,“唉,怎么不能呢?反正他手头宽裕得很,只当他少去了一次酒楼。”

叶世涛刮了刮叶浔的鼻尖,“说得对。”

后来,江宜室被兄妹两个说服了,仔细地挑选了大半晌,才找出大小一般的宝石珠子。叶世涛拿到手里,又跟叶浔找了两本书,就回外院了。

两日后的下午,叶浔忙着做药膳,叶世涛便直接找到了江宜室,把做好的手串交给她,“你原先那个手串我看过两眼,成色大抵如此,新旧应该是相仿的。”

江宜室接到手里,不由惊讶于他绝佳的记忆力,手串丝线编就的样式、末尾坠着的弯月形绿宝石坠子都是一般无二。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感激地看着他。

叶世涛勾唇笑道:“小事而已。没有什么不可取代的。”

她也不知为何,认认真真地反对,“有无法取代的。”

叶世涛挑了挑眉,随即转身,“走了。”走出去几步,又回眸看向她,“你说的是一些人不可取代吧?”

她点头。

他笑起来,“没错。我方才说的是物件儿。日后可以为人黯然,却不需为身外之物伤神。”

“嗯。”她由衷地笑起来。

“遇到棘手的事,让阿浔告诉我,我们总能帮你的。”

“为什么…为什么愿意帮我呢?”她傻兮兮地问道。

他眸子更亮,笑意更浓,“你不是阿浔的好姐妹么?”

“哦。”她点点头,由此明白,他对阿浔的疼爱是不需要原因的,阿浔在意的,便是他愿意照顾的。阿浔对哥哥也是如此。真正相依为命的兄妹两个。

经过这件事之后,她开始留意关于叶世涛的一切,没办法控制。

她是那种娇娇弱弱的大小姐性情,平日里为一点点小事就能好几天没精打采。兄妹两个只要得知,就会顺手帮她解决心烦之事。

再往后,叶世涛就住到了她心里。

无双的俊美,待她也着实不错——即便是因叶浔而起,也足以让她欣喜。

他那样的人,让人倾心不知是多容易的事。

随着年龄渐长,她嫁给了他。

那么多人都以为她是因为叶世涛的俊美才嫁给了他,说这种话的人多了,便成了事实,弄得她自己都深信不疑,相信自己是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喜欢他。

便真是那样,也很正常,不损颜面。时隔多年后,少年时那些小事才清晰地袭上心头,她找到了真正喜欢上他的原由——也不是大不了的事,只是她知道他如果要对一个人好,是可以事无巨细的。闺阁里的小女孩,那些点滴小事,已足够动心。

她承认,成婚后她糊涂了许久,叶世涛也放荡了许久。

值得庆幸的是,后来她终于清醒过来,叶世涛也开始在仕途上稳扎稳打,终究走上高处。

她变得理智了,他也终究安定下来。在那之前,他们都不知道成婚后最重要的是什么,更没看清自己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她要他,要和他组建起来的一个家。

他要一个家,要为了这个家出人头地、位极人臣。

叶世涛是那种走哪条路都要走到极致的男子。他要一个安宁的平静的家园,如果不能拥有,他兴许就会远走他乡,终生流离;他一旦得到了那个自幼年就希冀的家园,便会全力以赴,做这个家的顶梁柱,拼尽全力。

第135章

柳之南随孟宗扬到广东任上的第二年,无所事事,百无聊赖。

在她收到叶世涛那封信之后,在她知道自己开铺子做买卖都是孟宗扬暗中相助才能盈利之后,心灰意冷——对自己心灰意冷,失望透顶。

她是个废物,是个不知好歹又自以为是自作聪明的废物——以前就知道,别人是这样看待她的,她不在乎。到了自己不得不承认这些的时候,也只有自己明白那是怎样的一番苦涩。

最要紧的是,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孟宗扬。

或者也可以说,她已不知该用怎样的态度面对这尘世。

柳家,那是她引以为傲的出身,长辈们却是再懒得理她,将她交给了孟宗扬调|教。要在长辈眼中蠢到什么地步,才会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所以她想,是该静下心来好好思量一番了。自来明白一个巴掌拍不响,她与那么多人都有矛盾,她得不到谁的认可,肯定是自己从一开始的出发点就错了。离经叛道的女子不少,但是像她这样被亲朋敬而远之的怕是没有几个。

离经叛道,也要有那个本事、那个资格。她没有。

由此,将手里的产业全权交给管事去打理,反正有她没她都一样,甚至没她说不定情形会更好。

独自留在宅子里的日子久了,她给哥哥写了封信,问他:你能不能给我找个清静之处,接我去住一段时间?

哥哥没过来接她,只给她写了封回信:安心与缙乔度日。等他都不能再容忍,我会去接你,但不能保证可以像他一样宽容相待。你要想清楚。

她看着那封信,想到了叶世涛信中的话。她的哥哥不是叶世涛,她的嫂嫂不是江宜室。

其实事情的关键是,她不是叶浔,没一再努力经营成婚后的时日,不值得人再纵容。

都明白的。

**

着实消沉了一阵子,独自闷在一所宅院之中,每日静看花开花谢,烦闷的久了,借酒消愁。

没人管她。来到这儿之后,她就与孟宗扬各过各的,没住在一起。

偶尔她会想,自己就是死在这儿,也没人知道吧?自己就是死在这儿,亲朋除了悲伤,更多的是怒其不争吧?

人是可以活成这样的,死了都只能成为别人的前车之鉴,不配得到长久的怀念。

心头除了阴霾,一丝温暖光火也无。

夏日将至时,她病倒了。

躺在病床上,总是会回想起那次与祖父受伤后的时日。那时他得空就往柳家跑,哪怕只是隔着帘子看她一眼,就知足。

那时的少年郎,打消了她对男婚女嫁的抵触,让她一想到成婚之后,便只有惬意自在。

岂料想得太美满,自己却是个什么都斤斤计较、什么都不能承担的废物。

不管缘由,只介意他对别人的一点关心一点紧张一个笑脸;太过依赖,区区十日等他休沐回府都是不耐不愿。

别的女子又是怎样做的?

自从叶世涛进入锦衣卫,宜室姐三不五时就要承受离别与担忧;皇上重用裴奕,所以让他与燕王下江南查贪污案,一走就是小半年,浔表姐照顾婆婆、孩子。她们在人前,总是一切如常,起码看起来是那样的,让人感觉是天经地义的。

她呢?孟宗扬为她付出太多,她以往并没真正意识到这一点,心安理得的享有,心安理得的做他的累赘。

怎么好意思的?

真的是…一无是处。

死了算了,病死好了。

思来想去,到最终,最深最浓最不可承受的,是对他的亏欠,难以启齿太过长久的亏欠。

真的,有几日真的想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死去,不准丫鬟通禀孟宗扬,不准谁请大夫来诊治。

真是觉得没活下去的必要了。

消沉到极点时,孟宗扬还是知情了,那个黄昏,他出现在她面前。

彼时彩霞将窗纱染上了绚丽的色彩,室内氛围随之平添几分温馨。

这样的背景之下,一袭黑衣的他走进门来,目光冷冽锐利,薄唇微抿,下颚线条抽紧。

温馨的氛围一点点转为沉凝肃冷。

这何尝不是她与他几年岁月的缩影。

他站在床前,低头看着她。眼中的冷冽锐利消散于无形,取而代之的是深潭一般的平静深邃。

她熟悉的那样暖暖的目光,他给不了她了。

“这算什么?”孟宗扬问她,“自暴自弃?”

柳之南转眼看着承尘,默认。这不是自暴自弃又是什么?

他又问:“只不过与我挂着个夫妻的名分,也让你这般痛苦?”

她还是没说话,是不知该如何回答。从何说起呢?

孟宗扬深吸进一口气,负手在室内来回踱步。片刻后,他停下了脚步,再度回到病床前,“和离?”

柳之南喉间一哽,费力地吞咽一下无形的阻塞,哑声吐出三个字:“你休妻。”

“行。”孟宗扬应得爽快,“尽快调养,我不能休掉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好。”

他没再说话,深凝了她一眼。

她对上他眼眸,见他平静如初。往昔谈及分道扬镳时他的不舍、挣扎、痛苦,没有了。

他已对她死心了。

她已不值得他再挽留。

他转身离去。

霞光依然璀璨,她心中却飞舞着苍茫的雪。

**

孟宗扬步履匆匆地走出宅院,边走边吩咐随行小厮,去找最好的大夫为她诊治。

这么久,他打定主意,挽留她,等待她。

这挽留、等待如果是以她的毁灭为代价,就不必了。

初到这里,她就态度坚决地要各过各的。

他同意。

她兴致勃勃地忙着开铺子,他想着以此缓解离乡背井的愁苦也好,吩咐手下暗中帮衬着。总不好让她初到异乡就受挫折。

她与亲朋信件来往很频繁,手下自作主张查看,他听了不喜,说不准再这样。不说她知道后又是一桩公案,只说她的亲朋分明都是大度明理的,不是如此,也不可能放心将她完全交给她,便是写信给她,也是规劝她,有什么好探究的。

怎么也没料到,她忽然之间就意兴阑珊了,生意撒手不管了,整日闷在宅子里。命人去打听,得到的回话是实在不知原委。

正费解的时候,她病倒了,还不准人诊治。

所有方式都用过了,要以死相逼达到和离的目的?他知道,不应该这么想,但是他与她这情形,实在是无从乐观。

方才见到她,险些就认不出。

那样的消瘦、苍白,眼中黯然无光。

他熟悉的喜欢的那个脸颊圆润神采飞扬或是冷漠执拗固执的女孩子,竟变成了这样。

几年的光景,她嫁了他,到如今竟是个面目全非的模样。

那刹那间,他心头怆然,心知终究是有缘无分。

他已不能再强求。

他不能用情爱为由毁了她。

所以放手了,什么事再重,重不过一个人的命。

这该是相对于来讲比较好的方式。若走至相互憎恶悔不当初的情形,又何苦。

他到底还是没有那份能力,不是能够为妻子建起一个港湾的男子。

错了。一开始就错了。

他不该招惹她,不该娶妻成家。

没资格。

是,他从头到尾都很平静,是因为对这人世情缘难以把握的无力,是因为对自己彻骨的失望。

始终记得过往中她的过失,甚而对她的误会难以消受,可也始终记得那些过失是因他不够细心所致。

他从一开始,喜欢的就是没有城府单纯得甚至有些傻气的柳之南。他应该从一开始就将她严严实实地保护起来,慢慢哄劝诱导着,让她懂事明理。可他没耐心,更没时间,成婚前甚至没考虑到这些,完全没给她应有的成长环境,只急着成婚。

女子性情迥异,不是谁都似皇后、江宜室、叶浔那样。

都有过错,都不是能够妥协的人。

他独断专行,她则爱钻牛角尖。这次生病,想来也是有了打不开的心结。

算了,不想了。

没必要了。

**

大夫过来问诊,柳之南遵医嘱,每日按时服药,适度进食。

因着他那句话,她要尽快好起来。总不能在他休妻时还连累他落个坏名声。

一日一日的,胃口好转起来。她也尽量让自己多吃饭菜,既能让身体恢复得快一些,又能因为胃里饱暖而嗜睡。

离别之前,这是最好的打发时间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