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上午,柔嘉公主的书信送至,字里行间都在抱怨皇后的严苛。

皇后最近亲自督促着柔嘉苦练琴艺、学习女红。

掌上明珠明年六月及笄,之后就要物色个乘龙快婿,皇后希望女儿与寻常闺秀一样,琴棋书画女工都精通,嫁人之后不骄矜,如此才能展望举案齐眉的好光景。

弹琴、针线这两样,薇珑与柔嘉一样,自幼就没用心学过。晓得皇后的苦心之后,薇珑自知一点忙都帮不上,闲时就不再去宫里找柔嘉。柔嘉有皇后亲自看管,也没法子溜出宫来找她,只得书信来往。

薇珑看完信件,让送信的宫女稍等,即刻回信,好生宽慰了一番。给柔嘉写信,不需要计较字迹好坏。一丝不苟写完的话,反倒会引得柔嘉抱怨她见外。

宫女带着回信离开之后,荷风来禀:“周大小姐来了。”

说的是周清音,荣国公府嫡长女。

薇珑用手拢一拢眉心。

前世,在她与康王的亲事定下之前,皇帝给周清音与端王梁湛赐婚,梁湛才断了娶她的心思——平南王的嫡女,没可能委身哪个皇子做侧妃。

待字闺中时,薇珑与周清音算是有些交情。不然,今日周清音也不会不请自来。

前世先后成为皇家儿媳妇之后,周清音变成了梁湛的“贤内助”,戴着一张善良无辜的面具,时时处处都想踩薇珑一脚。而周家,一直都是梁湛的左膀右臂。

薇珑始终不能理解周清音嫁人之后的转变,也就没办法明白对方对自己深重的恨意——在周清音看出梁湛对她的居心之前,就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

她只是特别清楚,自己一度变成心狠手辣的康王妃,周清音功不可没——女子之间无休止的斗法,最容易让人失去耐心,决绝处事。

今日这个人上门来,薇珑第一反应是眼不见为净,念头一起便否定:为什么要躲着不见?

凡事都是有因才有果,静心观察,说不定会有意外的发现。

思及此,薇珑吩咐荷风:“请。”

过了一阵子,周清音踩着优雅的步调进到梧桐书斋。她穿着大红妆花褙子,杏黄色裙子,气质婉约,容貌明丽。

薇珑则穿着一袭家常的淡紫色衣裙。

二人见礼之后,薇珑把周清音让到书房的小暖阁落座。

荷风、涵秋奉上茶点,给周清音备的是顶级毛尖,给薇珑的则是大红袍——从唐修衡前来那两次之后,她们发现郡主喝茶似乎改了口味,闲来准备的不是大红袍便是别的武夷岩茶,郡主没说不好,她们也就一直这样服侍着。

周清音喝了一口茶,满足地叹息一声,“茶香,人美,书香四溢,来你这儿最舒心不过,好像到了仙境。”

薇珑心头却回想起周清音前世私底下对自己的言语:“除了一张脸能看,你还有什么可取之处?你那一技之长,放到别处,只比寻常商贾的地位高一些。”

这样的言辞,她自己就在心里说过几百遍,不以为意。建造园林这回事,真的要看什么人做,地位低的人、诗词歌赋没成名家的人,就算做得再用心,也会被人低看一眼。世道如此。

此刻想起,或许只是因为对方两种言辞的反差。

薇珑笑容清浅,“我这里的确是太过清净。”

“清净可是寻常人求也求不来的。”周清音巧笑嫣然,说起来意,“家父家母赏了我一所别院,不少地方需要修缮,今日是来求你帮忙的。”

薇珑问道:“别院在何处?是城外的山林地、郊野地,还是城里的傍宅地?”

周清音神色茫然,“我不知道啊,不是很懂得其中差别。别院在城西。要不然,哪日得空了,我陪你过去看看?”

“不必。”薇珑和声道,“你问问管事就能知晓,之后让我看看堪舆图,说说你的打算就行。”

她记得这件事。周清音名下那所别院小巧精致,没有改建的必要,只需在小小的后花园里加一个凉亭。前世她耐不住周清音盛情邀请,前去看了看。

“只看看堪舆图就行?”周清音讶然,“你该不是太忙,不想理会我的事吧?”又担心薇珑听了心中不悦,娇笑着加一句,“都知道你住的清静,请你帮忙的人可从来都不少。”

“天寒地冻的,实在不想出门。”薇珑歉然一笑,“我识得几名能工巧匠,要不然让他们过去看看?”与眼前这个人照着前世的步调来往是一回事,但要适度拉开一些距离。

如果有些事是注定,那么,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最好。

“并不远,来回又是坐马车。”周清音殷切地道,“我去过一次,安排了妥当的下人,绝不会委屈了你。到时我们上午前去,午间用过饭就回来,这样行不行?”

“不是我不想去,实在是身子羸弱。”薇珑婉言道,“近来该去给舅舅、舅母请安,都因着天气不好作罢。”

“那…好吧。”周清音难掩失望,随即却道,“年节前后天气就暖和了,到时候我们再去。你可不能不答应啊。”

“…”薇珑似笑非笑地审视着眼前人。

前世答应的轻易,便不曾察觉到,周清音分外希望她去城西别院。

别人越是希望她怎么做,她越是容易起逆反心理——

“大抵是不行。”薇珑将一碟子点心往周清音那边推了推,岔开话题,“尝尝合不合口。”

“怎么就不行呢?”周清音愈发失望,不肯转移话题,“你也知道,我来往的人不少,真正打心底觉着亲近的却特别少。我也知道,出身比起旁人还好,比起你,就矮了一大截…”

“你这话可就有些不讲理了。”薇珑笑道,“就算是柔嘉公主的公主府,我也只是看看堪舆图,提了些建议而已。这只是我有自知之明,与别的无关。”

周清音心里再迫切,也不敢再说别的。

涵秋走进门来,屈膝禀道:“郡主,吴大总管有要事求见。”

“失陪。”薇珑对周清音一笑,走出小暖阁。

她知道身边的几个丫头分外伶俐,见情形不对,便会找个借口让她暂时避开客人。这时只以为涵秋是让自己晾一晾周清音,却不想,吴槐真的有事找她。

吴槐满脸都是喜色,双手呈上一封书信,“王爷数日内可返回京城,这是给您的亲笔书信。”

薇珑接过信件,一字一句地是熟悉的父亲的笔迹,告诉她已经在回程之中,让她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看完信,她轻轻地吁出一口气,忐忑几日的心,终于落回原地。

吴槐又呈上一个大红洒金帖子,“这是唐太夫人给您的帖子,问您何时得空,要过来当面答谢,称这几日随时有空前来。命内院的管事妈妈送来的。小的知道您有客,便让那位妈妈在二门外的暖阁稍等。”

这是意料之外的事情。薇珑思忖之后,道:“午后、明日都得空,随时恭迎唐太夫人前来。”

“是。”

“记得打赏。”

“小的明白。”吴槐笑呵呵地行礼告退。

回到小暖阁时,薇珑愈发的神清气爽。

周清音见了,不由笑问道:“是不是有什么可喜之事?”

薇珑只是道:“前两日交给吴总管一件事,他办得很妥当。”

“嗯——”周清音侧头思索,身子微微前倾,眼含笑意地问道,“该不是与唐家有关吧?”

“嗯?”薇珑扬眉,“怎么说?”

“唐家如今势如烈火烹油,唐将军的一举一动,谁不晓得啊。”周清音压低声音,“我听说,前几日唐将军连续两次来到平南王府找你,是不是请你帮什么忙?”

唐修衡平日的行踪,除了他的心腹,连唐家的人都不清楚,外人怎么可能晓得?

薇珑心生警惕,面上则是笑得云淡风轻,“言过其实了吧?我怎么就不晓得唐将军的行踪?”

“你与王爷一样,不关心门外事,知晓的事情多了才奇怪。”周清音美目流转着袭人的光华,“唐将军因何来王府?跟我说说吧,也让我体会一下何为与有荣焉。你是不知道,如今京城风头最劲的人,非他唐意航莫属。他若是有事求到你头上,足见你的过人之处。”

薇珑却很从容地把话题扯到了别处,“可我怎么觉得,你对我家里的大事小情了如指掌呢?”说着,若有所思地垂了眼睑,“连我家里来了哪位贵客都知道…这也太吓人了。一早我收到了柔嘉公主的书信,你该不会也知道吧?”

周清音连忙解释:“看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只是听人说起了唐将军…”

薇珑抬眼看住周清音,一瞬不瞬地审视着她,态度真挚地胡扯,借此避重就轻,“我只觉得有人在暗中盯着平南王府。”

“哎,你怎么会这么想…”周清音苦笑着摇头叹气,“你真是误会了。”

薇珑做戏做到底,一本正经地追问:“那个人是谁?你一定要告诉我。往后我要让总管留心。家父才离京月余光景,王府就成了任人窥视的地方,这还了得?”

周清音见对方完全想到了别处,还较了真儿,心里嗤笑:

你的确是才名在外,可那跟你有什么关系?有才华的女子比比皆是。要是没有平南王府历代的根基,没有皇帝对平南王的另眼相看,你不过是泛泛之辈,哪里会有那么多人单单对你满口赞誉?

看来看去,也只一张脸过得去,引得有心人想亲眼看看。仅此而已。这话里话外的,好像有人真把你当回事,处心积虑地窥探似的…

第8章 走动

周清音虽是满心不屑,面上却不敢流露分毫,语气诚挚地道:“郡主误会了,这事情真要追根究底,只能怪我交友不慎,身边有多嘴多舌的人。你可千万别当真,日后我再不向你打听是非就是了。”

薇珑沉了片刻才道:“好,既然你不肯说,我也不会让你为难。此事暂且揭过不提。”

周清音再不敢谈及唐修衡。不需想也知道,只要一说起那男子,薇珑一定又会按着她追问是谁多话。可她又是真的特别好奇,唐修衡来平南王府是为何事,有没有亲眼见过这位黎郡主。

好奇心没办法得到满足,让她有些烦躁。由此,又坐了片刻,便道辞离去。

薇珑命涵秋代自己送客,吩咐荷风准备下去,随时准备着唐太夫人前来。之后,她开始回忆前尘旧事。

前世,各自的亲事定下之前,自己有没有与周清音谈起过唐修衡或梁湛?

苦思冥想之后的结论是没有。

真的没有。

关乎男子的话题,她与柔嘉都不谈及,何况别人。

自从被梁湛盯上之后,始终是心绪烦躁,想起来就腻烦,怎么会有闲情谈论。

至于唐修衡,那是她除了父亲之外最在意的男子,是要放在心底去独自品味、想念的人,点滴心绪都不会与任何人分享。

那么,周清音有没有主动对自己谈起过唐修衡和梁湛呢?

又一番苦思冥想,结论是有,有过几次。

周清音也算是个妙人,谈起哪一个都是相同的站在远处观望的态度,大多是用别人的言辞品评一番,让人很难看出她真实的想法。

薇珑反复回想的目的,是想弄清楚周清音前世对自己的恨意是从何时开始。

但是很明显,这不是立竿见影的事,还需日后静下心来观望。

下午,唐太夫人前来,薇珑亲自迎到二门外。

前世,唐太夫人给她的感觉,是特别的和善大度,完全与想象不符——能把十几岁的儿子扔到军中历练的高门贵妇,在她想象中,应该是特别强悍、果决的做派,但所见的正相反。

今生亦如此。

见礼之后,唐太夫人笑吟吟地对薇珑道:“郡主为了小佛堂的事劳心劳力,心里甚是感激,不登门道一声谢,实在是于心不安。”

“太夫人客气了。”薇珑笑道,“并非难事,能尽力帮衬的也不多。”随即请唐太夫人上了青帷小油车,“到暖阁再陪您说话。”

唐太夫人笑着说好,对薇珑美貌的惊艳淡去,此刻只为这女孩子柔和亲切的态度欣喜。

平南王府是怎样的门第?黎郡主又是怎样的天之骄女?

位同公主的女孩子,但是前景要比公主乐观。公主的父亲是皇帝,皇帝为了大局,牺牲子女姻缘是寻常事。

黎郡主不会遇到那样堵心的事。平南王黎兆先数年来辞去官职,赋闲在家,在士林的名望却是越来越高。黎兆先至今所著诗词不多,可每一首都广为流传,是公认的鲜见的佳作。修养、内涵摆在那儿,与爱女着手造园,是将毕生所学融会贯通,无形地溶于山水田园花草之中。

没有黎兆先,人们不会明白建造园林是最需要诗词书画功底的风雅之事,不是谁都能做好的:财力、学识,缺一不可。

天下学子赞誉、尊敬的平南王,皇帝不会干涉他的爱女的姻缘,赐婚只能是锦上添花。而平南王是出了名的宠爱女儿,物色乘龙快婿,一定会依照女儿的心意。

谁能入黎郡主的眼,是先决条件。

薇珑坐在车上,所思所想却都关乎前世。

前世与唐修衡成亲之后,有一晚,与他说起过他的亲人。

她有自知之明,知道那时自己都非声名狼藉可言,唐家不可能接受她这样的长媳,便只是问他,亲人作何打算。

那时他们背对着背,手却握在一起。

黑暗中,他说道:“唐家历代都是忠良,我是佞臣。兴兵北上那一刻起,唐家便再没有唐修衡这个人。他们隐居于人海,对我日后任何事,都不会赞同,也不会反对。”

她心头怆然。

唐修衡转过身形,把她轻轻拥入怀中,“你知道,娘也必然明白,我兴兵北上之时,不是为你。

“清欢,再爱也是一样,我不能为你一个人大开杀戮,那对我的弟兄们不公平。

“我能为你死,但不能让铁血儿郎为你拼上身家性命。

“若只是为你一个人,我抛下一切,回京带你离开即可。我为的是麾下将士。

“他们因我之故,被克扣粮饷,食不果腹,更有将领被我连累,亲人蒙冤入狱。

“他们知道背离我就能有更好的出路。可他们不,仍旧舍命相随。

“忠君报国是将士的本职,但这绝不意味着将士能被朝廷打压迫害而无怨言。

“公道自在人心,可这世间一度失去了公道。

“我不信邪,要为与我同生共死的弟兄讨还公道。”

她把脸埋在他胸膛,轻声道:“娘离京之前,我见过她一面。

“她对我说,这一切都是命。

“她说她不怪你,也不怪我。

“可是,她的话,能信么?

“我做不到相信,做不到原谅自己。

“修衡,答应我,给娘写信,告诉她原委。

“相信你是一回事,得到你的解释是另外一回事。

“你不能连句解释都没有,那对亲人不公平。

“世间的流言蜚语,料想他们不会在意,他们在意的,只是你亲口说出的事实。

“他们何尝不是需要你给个公道的人。

“那么多年的信任、亲情,你不能辜负。”

他缓缓点头,“我明白,放心。”

前世她最不甘的事情,是他倾覆了唐家历代的名誉,倾覆了自己的生涯。他的确不是为她而兴兵北上,但她是起因。

如果他只是与她不相干的权臣,皇室不论有怎样的纷争,不论是谁继位登基,都会对他百般拉拢、倚重。失了他,便失了军心,谁都明白这一点。

之于他,辅佐一个懵懂的小皇帝,绝对比辅佐骨子里歹毒阴险的梁湛更辛苦。

梁湛登基之后便想方设法地打压他和麾下将领,是知道他不会忘记含冤入狱的旧事,是始终笃定他存着反心。

没有她这个祸水,他又怎么会惹得梁湛暗中布局谋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