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唐太夫人知晓那一切,还说得出那一句不怪她么?

即便唐太夫人说得出,她就能不再自责么?

不能。

在暖阁落座之后,薇珑询问唐太夫人:“您平时常喝哪种茶?”

唐太夫人道:“怎么都好。”

荷风笑盈盈上前去,恭声道:“禀唐太夫人,府里常备的茶有明前明后龙井、黄山毛峰、庐山云雾、君山银针、六安瓜片、大红袍…”爽利地报起茶名来。

唐太夫人见状,笑道:“平时喝明前龙井的时候居多。”

荷风笑道:“奴婢这就去准备。”语毕又望向薇珑。

薇珑示意她准备一样的茶点就好。

唐太夫人则道:“郡主不需迁就我。平时喜喝什么茶?”

薇珑笑道:“我对这些不大讲究。”

唐太夫人明白这是待客之道,便没再说什么。

寒暄一番,薇珑亲自取来修改之后的图样,让唐太夫人过目,“修改的差不多了,您先看看,有不满意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是您的小佛堂,您的心意最重要。”

唐太夫人就笑,“我哪里懂得这些,只是看个花红热闹罢了。”

“越是看花红热闹,越是明白是否合心意。”薇珑笑着把图样送到唐太夫人手里,“您就看看,让我好歹心里有底些。”

“郡主太客气了。”唐太夫人笑眯眯地细看了一阵子,发现了门窗式样的变化,用求教的态度询问道,“佛堂里门窗的式样,是不是有些讲究?”

薇珑解释道:“莲瓣、如意、贝叶这三种,通常用来供佛。在我看来,算是个不成文的规矩。”说着站起身来,“您稍等片刻。”片刻后拿着谈及的三种门窗的模型转回来,“您看看,觉着哪种更好一些?”

唐太夫人认真地看了片刻,道:“看来看去,还是觉得如意式的最好。”又仔细看了看图,“嗯,依你选的一定不会错。图上先前是莲瓣式,不如这个好。”

薇珑见她不是敷衍自己的态度,心里很是高兴,“那就这样定了?要不要问问侯爷的意思?”

唐太夫人摆一摆手,笑道:“问他做什么?这可是我的佛堂。而且我早就跟他说过,一切都听你的。”长子应允过的事情,绝不会有变。

薇珑莞尔,“多谢太夫人抬爱。”

唐太夫人看着她的眼神分外柔软,“眼下天气不好,你身子骨单薄,的确是不宜出门走动。等天气暖和了,家里设宴的时候,还望你赏光前去。”

“嗯。”薇珑点头,“只要得空,一定前去叨扰,到时您可别嫌我烦啊。”

唐太夫人逸出愉悦的笑声,“烦人的事情,你怕是学都学不来。”是这样精致、美丽、柔和的女孩,真是怎么看怎么招人喜欢,难怪皇帝皇后都偏疼她几分。

盘桓到未正,唐太夫人道辞回府,回程中一直面含笑意。

翌日,唐修衡命人送来帖子,问薇珑何时得空,他有些事需要当面请教。

这就意味着他心情还不错,不然的话,自己就直接登门了。能让他吃闭门羹的人,几乎没有。

薇珑当即回复:明日得空。

转过天来,唐修衡来到平南王府,带来了一张地形图,是阿魏与管事急赶急买下的一块地。

薇珑看过地形图之后,心里有些匪夷所思,口中轻声道:“这块地,风水不好吧?…哦,是别院,风水可以放在一旁,唐府风水好就行。可是,这地势实在是…棘手。地方倒是不小,可这忽高忽低的,高处是小山,低处是干涸的湖泊,立基的地方又是个树林…”心说你是梦游的时候选了这么个地方么?

“不宜建造园林?”唐修衡一面优哉游哉的喝茶,一面看着她头疼的样子,唇角上扬成愉悦的弧度。

“倒也不是不能建,可是真动工的话,不亚于平地起高楼。”薇珑继续头疼,“这种地势,依照原先的情形动工…完工后在高处观望,没法儿看,高一脚低一脚的。若是强行中和地势,就要大费周章,花费甚多,建成之后,匠气太重…”她蹙着眉把视线转移到他脸上,“侯爷,你不能换个地方么?为何要在这个地方建造别院?”

那双大大的杏眼眼神复杂,似在求他放过那块地也放过她,又似在严重的质疑他的眼光。

唐修衡觉得分外有趣,心里大乐,面上笑若春风,“我瞧着也不可取,可是手下办事不力,选了这么个地方。”

“倒是也有能够化腐朽为神奇的人,但我不是。”薇珑建议道,“侯爷要么就先放一段时间,另寻高人;要么就把这块地用到别处。”

“用到别处?怎么说?”

“小山、树林这种地方,可以看看土质,试着种植果木,湖泊可以引水养鱼或植荷花,平地更容易打理,种植花草庄稼都可以。”薇珑温言道,“其实在我看来,与其把这块地筑起围墙揽入园中,不如在近处建一个小院儿,闲来在院外漫步,周遭一切就是美景。”

不是什么地方都适合建造园林,有的地方筑起围墙的话,不伦不类,让它存在于宅邸之外,便是怡人的美景。

唐修衡思忖片刻,颔首道:“所言极是。”

薇珑则道:“只是我一家之言,侯爷让别人看过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唐修衡问:“京城除了令尊,还有园林名家么?”

“…外地还有几位名家。”

“我信不过他们。”

“那…好吧。”薇珑还能说什么?

唐修衡柔声道:“不去管它了,郡主坐下喝口茶。”

薇珑这才回过神来,若有所思:他不会看不出这些,可还是过来询问她的看法,所为何来?

荷风听着薇珑絮叨了这一阵子,心里很意外,自家的郡主,可从来不是话多的做派。可想而知,唐将军那块地皮有多糟糕。这会儿见郡主落座,想到茶必然有些凉了,忙上前去,“奴婢给郡主换一杯热茶来。”随即端茶去了茶水房。

恰逢此时,有小丫鬟把门帘撩开一些缝隙。涵秋见状,忙悄然去了门外,询问有什么事。

薇珑侧头看了唐修衡一眼,踌躇片刻,终是忍不住问出口:“侯爷根本就没指望我能有奇思妙想吧?”

“嗯。”唐修衡喝了一口茶。

薇珑忍不住又看向他。

他笑微微地凝了她一眼,“我只是要来看看你。”

薇珑慌乱地眨了眨眼睛,继而正襟危坐。

“过几日,还需再来。”他笑意更浓,“郡主还见么?”

“…”薇珑没理他。

涵秋转回来,到薇珑近前低声道:“周大小姐来了,已到外院。”

薇珑看向唐修衡。

唐修衡放下茶盏,起身道:“告辞。过几日再来叨扰。”

“…好。”薇珑起身行礼,低眉敛目,“侯爷慢走,恕不远送。”站直身形后,吩咐涵秋代自己送他。

周清音在二门外下了马车,随着引路的小丫鬟去往内宅。

远远的,她看到一身玄色的男子缓步而来。

唐修衡。

渐行渐近,她屈膝行礼,“妾身周氏清音,问唐将军安。”语毕,她看到男子的脚步停下来,唇畔绽放出喜悦的浅笑。

只是,唐修衡并没说话。

她忍不住抬了眼睑,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看到他的眼神,她周身的血液片刻凝固。

他正看着她,眼神出奇的冷酷,仿佛在他眼里,她只是个死物。

她为此花容失色,遍体生寒。还没回过神来,男子已负手走开去。

第9章 撒谎(捉虫)

薇珑见周清音之前,命人唤吴槐到面前说话。

吴槐恭声道:“郡主有何吩咐?”

薇珑道:“我想知晓周大小姐日常动向,有合适的人手么?”周清音与唐修衡前后脚来到家中,她不能认为是巧合。

吴槐思索片刻,郑重点头,“有。”

“去安排。”横竖也是闲着,不妨多了解周清音一些。

“是。”

薇珑转身去了梧桐书斋。

周清音面色还没缓过来。切身领略到唐修衡的威慑力之后,她害怕,还有几分羞恼。

“这是怎么了?”薇珑明知故问。进门之前,已经有人把二门那一幕如实相告。她并不意外。唐修衡情绪转变之快,几乎不需要时间过渡。

在平南王府,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不是秘密。周清音苦笑道:“来内宅的路上,与唐将军巧遇,他那个神色…吓得我。”

薇珑轻描淡写地道:“日后我让下人妥善安排。”

周清音眼神复杂地看着薇珑,“唐将军来找你,是为何事?”

这一次,薇珑没办法转移话题,“他手里有一块地,让我看了看地形。”

“你可曾与他交谈?”

“自然。”

“他那个眼神…没吓到你么?”

薇珑没应声,不动声色,只是静静地看着周清音。

气氛有些尴尬。

周清音强笑着解释,“我方才实在是吓得不轻,心慌意乱的,是不是说错话了?”

薇珑这才道:“我只管看地形图,打量他神色做什么?”这也算实话,大部分时间都对着他那块地头疼兼絮叨了。

“也是。”周清音自嘲一笑,心里暗暗后悔失言,“你不似我们这种寻常门第的闺秀,谁会给你脸色看?我是没见过世面,一点点小事都会大惊小怪。”

唐修衡怎么可能找到别人家里给一个女孩脸色看?那不是名门子弟的做派,更不是他的做派。

她想不通,自己或是家人何时惹到他了?他为何用那种伤人之至的眼神看她?

薇珑没接话,喝了一口茶。

周清音勉力镇定下来,道明来意:“我问了问家中的管事,带来了堪舆图。”

随行的丫鬟上前两步。

“我看看。”薇珑站起身来,命丫鬟把图铺开在桌案上,做样子看了片刻,和声道,“在湖边加盖一个小凉亭就行。样式不拘,四角、六角、八角都可以。在东面为佳。”指给周清音看了,又道,“一家之言,你不妨再问问别人。”

“是么?”周清音看着堪舆图,有些不相信,“只看图就能想到别院的概貌,找出不足之处?”

“不算什么,你不屑为之而已。”薇珑笑了笑,“我这一技之长,放到别处,只比商贾的地位略高一点。”对方的心声,她不介意帮忙说出来。

“瞧你这话说的。”周清音笑起来,“你这一技之长最是风雅,可千万别妄自菲薄。”

“许多人都是这么说,心里到底怎么想,我也看不穿。”

周清音正色道:“我说的可是真心话。”

薇珑一笑置之,转身落座。

周清音吩咐丫鬟把堪舆图收起来。别院只需要加盖一个凉亭,不管是不是真的,她都不能再提起这个话题。再多说,薇珑不免觉得被人当成了寻常工匠。

她要来往的是黎郡主,不是黎薇珑。

日后登门,要换个理由。她一面迅速转动脑筋,一面对薇珑的性情恼火。这女孩只是看起来随和、温柔,其实始终都与人保持着距离,最起码对她是这样。

她叹息一声。

薇珑扬眉,“又怎么了?”

“说起来,我们来往的时日也不短了,可每一次都是我不请自来。周家设宴相请,你从不肯赏脸前去,闲来去找我,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周清音显得很苦恼,“你说心里话,是不是打心底觉得我这个人不可交?”

薇珑笑道:“我从来如此,又不是只对你这样。”

小时候,父亲会带着她去亲朋家中串门,长大之后,接触的都是诗词书画名家和能工巧匠,再有就是宫里一些人。

别的闺秀自幼有母亲带着出门赴宴。她没有这样的福气,也根本不感兴趣。

出门做客,有时候对她是件很痛苦的事情:别人家的环境哪怕有一点点杂乱、屋宇花墙哪怕有一点点倾斜,都让她心里不舒服一整日。

这是她的问题,改不掉,只能避免给自己添堵的事情。

周清音恳切地道:“你就不能破例一次么?明年六月你就及笄了,到时想出门都不行。”

能否出门关你什么事?薇珑腹诽着,索性问道:“你好像特别希望我出门,为什么?”

“是我的表兄妹想见见你,他们想当面请教你一些事。”周清音期期艾艾地道,“他们要是递帖子到王府,你一定不肯见。近来他们总笑我说大话,怀疑你根本就不愿意与我来往。也难怪他们这么想,相识这么久,你从没去过我家里。”

薇珑一面斟酌这番言辞有几分可信,一面缓声应道:“要询问我的事情,只能与园林有关。你让他们命人送帖子到外院,先跟管事说说大致情形,需要我出面作答的话,我一定不会推脱。”

周清音嘴角翕翕,不知道说什么好。

薇珑继续道:“至于别的,免了。我只是与你来往,不是与你的亲人、亲戚来往。我出门与否,看心情。这样不好,我知道,但是不想改。”

这下好了,日后连这个话题也要放弃。周清音暗怪自己行事鲁莽,又恨薇珑的态度。这样不给人留情面的话,居然若无其事地说了出来。是真不见外,还是打心底瞧不起周家?

周清音自认向来沉得住气,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却涨红了脸,做不得声。

薇珑只当没看到,吩咐涵秋:“给周大小姐续一杯茶。”

她算来算去,现在自己好像只有一个优点:绝大多数的人和事都不算什么,气到别人的时候,毫无喜悦;别人想气到她,难上加难。

周清音深深呼吸几次,站起身来,屈膝行礼,道:“今日也不知怎的,总是说错话,还望郡主海涵。”

“不碍的。”薇珑示意荷风将周清音扶起来。

周清音脸色更红,低声道:“今日先行告辞,改日再来赔罪。”

“我还有事,就不留你了。”薇珑笑盈盈站起身来,“改日再聚。”

这件事情之后,周清音连续数日没登门。

吴槐那边刚安排下去,需要一段时间,才能了解周清音的大事小情。

薇珑继续琢磨唐家的小佛堂,图样定下来之后,忙着做模型。有了实物,也许又能找出不足之处。

她现在能为唐太夫人和唐修衡做的,只有这一件事,自然格外用心。

吴槐听荷风说起,又犯了想得太远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