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不会想,自己只是一个弱女子,该让亲人和他来照顾、呵护。

平南王的疏忽,让她嫁入最险恶的皇室、痛失唯一的至亲;

他镇守边关、挥师北上的时候,她孤孤单单的留在京城。

可是她说,是她拖累了他们。

薇珑生性淡泊,一度被逼迫得决绝狠辣,而面对在乎的人,她只是单纯的不知怨怪的女孩。一生不改。

所以她的疲惫深入骨髓,年纪轻轻便厌倦了尘世。

唐修衡走进梧桐书斋,抬眼望去,薇珑的身影入眼来。

她站在廊间,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目光悠远。

第13章 修衡(下篇)

薇珑脸色有些苍白。

昨夜一直辗转反侧,一早进宫去给皇后请安。皇后见她脸色不大好,当即传太医把脉,得知是有心火,便让她早些回府,好生歇息。

回来之后,喝了安神汤,仍旧无法入眠。

一直是悲喜交加,情绪焦虑,头脑混沌。直到这一刻,看到唐修衡,她平静、镇定下来。

心魂的安稳,只有这男子能给予。

唐修衡走到近前,薇珑亲自打了帘子请他进门,吩咐荷风、涵秋:“我与侯爷有要事相商,任何人不得入内。”语气出奇的冷静,让她自己都意外。

荷风、涵秋齐声称是,转到院门口站定。

进到室内,唐修衡走到居中的甚是宽大的书桌前。桌上放着书籍、画纸、习字的纸张、文房四宝。

他拿起一张宣纸,细看上面的字迹。是行书。

薇珑惯用行书,可上次写给太夫人的帖子,用的是簪花小楷。

字体会随着人的年龄、阅历发生细微的变化。前一世,薇珑的行书逐渐炉火纯青,如行云流水。只是身体每况愈下,腕力虚浮。

此时他眼前的字迹,有着最佳的手法,没有笔力不足的缺点。

薇珑进门后,解下斗篷,斟了一杯茶,送到他手边。

唐修衡放下纸张,侧头看着她。

薇珑对上他的视线,“昨日你说过的话,我——都明白。”

“那多好。”他语气里并无喜悦。

薇珑抿了抿唇,慢慢地道:“你初次登门,我试图称病不见,是因为我要等家父回京。在他回来之前,我不敢见侯爷。”

唐修衡问:“为何?”

“我知道家父在外可能遇到凶险。他若有不测,黎郡主便只是一个头衔,会受人挟持,再无宁日。”薇珑轻声道,“昨日之前,我没料到的是,侯爷也知道。”

“没料到,所以我只是一个不速之客,一个不相干的人。”唐修衡牵了牵唇,笑意寂寥,“如果我不曾前来,此生是不是就要陌路殊途?”

薇珑低下头,手落在书桌上,无意识的摩挲,如实道:“很可能。”

“…也对。”唐修衡缓缓踱开去几步,又转回到她面前,负手而立,“携手同行的话,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担保你过得顺遂。最难的日子,你只有你自己。那样的日子都能独自度过,为何还需要别人陪伴?”

薇珑的手扣住桌案边缘,缓缓地摇头,“不是。不是那样…”

她想到了他喝完第一口茶之后,转头望着门口,情绪骤变,想到了昨日他欲言又止的凝眸,更想到了前世种种。

这些日子,他经历了怎样的煎熬、挣扎?

如果换一个有勇气的人,今生第一件事应该是去找他,哪怕只远远地看一眼,随即等待初遇结缘。

她没有,她选择了躲避。

“我只是害怕。”薇珑用力咬了咬唇,抬眼看着他,语声有些沙哑了,“亲人离散,身败名裂,伤病缠身,娶了一个…只要有一点点让你重蹈覆辙的可能,我都害怕。这些你该明白。”

“我明白。”唐修衡背在身后的手握紧又松开,“现在你要告诉我,日后是携手、陌路,还是等待?”

“怎么会这么问?”薇珑不明白,“你说起的,没说起的,我都记得。”

唐修衡语声黯哑、语速分外缓慢:“因为,我不记得好生照顾过你。

“你至亲离世的时候,我不能宽慰;你孤单、烦躁的时候,我不能陪伴;你生病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甚至不知情;你要离开的时候,我只能眼睁睁看着。

“我明知道这些,还是想见你,想与你携手——我自登门之初就是这企图。

“可我也记得,你要我离你远远的。

“你说过,不要了,要不起。

“正是因为你记得,我一定要让你决定。

“我只问这一次,不论你作何决定,我都会倾尽全力,避免你我重蹈覆辙。

“好好儿想想。如果觉得仓促,那就等我回京再答复。”

他看得出,这一个日夜的时间,她并没权衡轻重。

薇珑哽了哽,“你怎么会这么想…你为何要记得那些?”

回忆再次袭上心头。

病入膏肓时,身体无休止的尖锐的疼,让她很多时候只希望快些解脱。而他,正如方才说过的,每一日都要眼睁睁地看着她离死亡越来越近。

昏睡中醒来,她经常会看到他站在窗前的背影,那么孤独。

他展露给她的,只有柔和带笑的面容,可也有无法控制情绪的时候,眼中清晰地写着自责、无助和绝望。

不要了,要不起,不要与他在轮回中再相逢——都是她说的。

又能怎么说?

难道要一遍一遍地诉说不舍与担心,让他在陷入孤独之后一次次心碎?

薇珑走到他面前,手缓缓抬起来,抚上他的面容。

很想问问他,在自己离开之后,是如何度过的。

很想告诉他,那些都是违心话,怎么能记在心里。

可是,说不出。

“是我错了。”随着这四个字出口,泪水猝不及防地掉落。

唐修衡双手捧住她的脸,以拇指拭去她的泪,“不哭。”

“嗯。”她用力点头,泪水却似断了线的珍珠,哽咽着道,“我不要选,不用想。你…还要我么?”

唐修衡心疼不已,把她揽入怀中,紧紧地拥住,“要。”

薇珑不是轻易落泪的人,也不认为此刻有哭的理由,却怎么样都无法逼退眼泪。她用手臂隔开自己与他,把脸埋在宽大的衣袖上。

到这种时候,还要避免眼泪落到他衣襟上。这样的女孩,也只有她了。唐修衡不再劝慰,轻轻拍着她的背。

忍了那么久,是该好好儿哭一场。

如果哭一场就能让她忘掉所有的伤,该多好。

她哭得像个委屈又隐忍的孩子一样,随着轻轻地抽泣,双肩微微颤动。

好一阵,她终于平静下来,却一动不动,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惨兮兮的样子。

唐修衡抬手托起她的脸,有意缓和气氛,“让我看看,有没有哭成花猫。”

薇珑皱了皱鼻子,“我去洗把脸。”

唐修衡忍不住笑了,“别担心,这样更好看。”真的有怎样都好看的女孩,梨花带雨的说法原来并非虚言。此刻的她可怜兮兮的,纤长的睫毛上,缀着细碎晶莹的小小泪珠,眼眶微红,眸子愈发的水光潋滟。

“能好看才怪。”薇珑声音闷闷的,却没再坚持。手臂轻轻地绕上他颈部,细细地看着他,唇畔浮现一抹笑意,“这是真的么?”莫大的哀伤、喜悦之后,心里有些发空,有些担心这只是一场梦。

唐修衡抚着她的脸颊,“应该是。”他也许比她还要患得患失。

“是真的。”薇珑深深呼吸,闻着他的气息,“我们不会做这样的梦,开不起这样的玩笑。”

“闭上眼睛。”他说。

“嗯?”

唐修衡的手指流连在她唇角,“你不该补偿一下?”

“…”薇珑缓缓阖了眼睑。

唐修衡以拇指抚着她的唇,慢慢移开,低下头去。

薇珑能感觉彼此距离拉近到呼吸相闻。熟悉的感觉笼罩在心头,让她确定,在自己面前的人是唐修衡,她的夫君。

唐修衡心里则挣扎起来:这是他的妻,可她如今尚未及笄。

相思要缓解,又怕燃成烧身的火。

第14章 父亲(补齐)

薇珑睁开眼睛,看到他为难的神色,不由得笑了,“没心情?”他情绪不对劲的时候,连抱她一下的心情都没有。

“…才怪。”唐修衡在她眉心印下一吻,“还没及笄,不好意思下手。”

薇珑笑着挽住他的手,让他在三围罗汉床上落座,“我们说说话。”

“嗯。”

薇珑转到次间,用冷水洗了一把脸,转回到他近前,问起父亲的事:“等爹爹回来,我怎么跟他说才合适?”

唐修衡反问道:“那二十名离京去接王爷的侍卫是怎么回事?”

“…我没别的法子,骗吴槐派人去接爹爹回来。”薇珑把事情经过娓娓道来。

唐修衡轻咳了一声,“在这之前一半日,王爷已经收到一封信:若不尽早回京,你会有性命之危。”他用食指关节按了按眉心,“当时别无他法。发现周益安的举动,是之后的事。”

先后来了这么两出,父亲一定是每日提心吊胆,可只要能避免前世的劫难,这些都是可以原谅的。薇珑问唐修衡:“我要怎么解释你介入了这件事?”

唐修衡微微一笑:“不用解释。我跟陆开林打过招呼了,王爷回京之后,他会过来细说原委。”

陆开林现在是锦衣卫指挥使。周家最近想与唐家、平南王府结亲,又与梁湛有来往,锦衣卫少不得对周家留心。陆开林与他自幼就是至交,又知道平南王曾经帮过唐家,帮好友送还人情是情理之中。

——这些足以说服平南王。

薇珑不难想到这些,释然一笑,又问他:“有没有要提醒我的?”

“你?随心所欲就好。”

很多事情上,别人若是告诉薇珑该怎么做,反倒没有好处:她会起逆反心。眼下她有等待父亲回家这件最重要的事,顾不上跟自己或别人较劲,等到父女团聚之后,心里踏实下来,应该就该恢复本性了。

那可真是神仙拿她都没辙。

没有人比唐修衡更了解她。

薇珑莞尔一笑,继而苦恼:“我这个性情…怎么办才好?”又不无心虚地看着他,“你受得了么?”

唐修衡笑着将她柔若无骨的小手纳入掌中,“比起我,你只能称之为任性。”

“可你管得住自己。”

“那是什么都懒得做的时候居多。”

薇珑起身,转到他面前,双手撑在他膝上,笑微微地看着他,“帮我那些坏脾气改掉,我也尽力帮你,好不好?”

“好,当然好。”唐修衡认真地看着她,“但是,那不知需要多少年。”

“我知道。”

“我要娶你,却不想要儿女。”唐修衡抬手抚着她眉宇,“真有了儿女,他们要面对的就是一个喜怒无常的父亲。能免则免吧。你打心底反对的话,还来得及后悔。”

薇珑唇角上扬,“我几时想要儿女了?怪麻烦的。”

鉴于前世的经历、见闻,她从不觉得生儿育女有什么好处。很多年辛辛苦苦,儿女并不见得能回报养育之恩,更有甚者,会有意无意地给至亲带来劫难、痛苦甚至于死亡。

即便寻常做儿女的没有这么极端,可做父母的只要活着,就为儿女劳心劳力,没有真正松心的时候。

她确定,唐修衡跟她想法一致。

唐修衡笑得现出亮闪闪的白牙,“真心话?”

“几时骗过你?”

“这样的话,王爷和娘可有的头疼了。”哪有不盼着早些抱上外孙、孙儿的长辈?

“嗯…”提到两位长辈,薇珑态度有所松动,“走一步看一步,说不定到时候我就想开了。”随即戏谑地笑起来,亲了亲他的脸,“现在想这些,为时过早。横竖我都还没及笄,你也不急着娶我。”

“胡说。”唐修衡把她安置在膝上,“今日我就跟娘说,我要娶你。”

“这就说么?”薇珑有些犹豫,“万一…”万一出岔子,怎么办?

“没有万一。”他语气笃定,“若连这件事都没把握,你我还是趁早手拉手殉情为好。”

薇珑失笑,“也对。”她搂住他,把下巴搁在他肩头,“真好。”

有他在,不需再忐忑、恐惧。

唐修衡侧头吻了吻她鬓角。没错,这才是他想要的最美的光景。

但他并没久留。孤男寡女,在书房里独处太久的话,下人不免心生揣测,万一把闲话传到吴槐耳朵里,对他和她只有坏处。

薇珑知道他还需要处理公务,也就没留他。

出门前,唐修衡握着她的手,蹙眉道:“荒谬。”让他心里不痛快的是这矛盾的情形:还没及笄的女孩,在他眼里就是小孩子,不能碰。可眼前人是他的清欢,他的妻子。

薇珑忍俊不禁。

唐修衡抬手刮了刮她挺秀的鼻梁,“怎么不跟我拧着来?”

薇珑笑意更盛,“你不想,我怎么敢轻薄你?”

“我不想?”唐修衡扯一扯嘴角,“我怕你招架不起。”

薇珑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脸,柔声叮嘱,“在外要好好儿照顾自己,早些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