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唐修衡心里好过了不少,放开她的手,举步出门。

腊月初五,平南王黎兆先回到京城。

听得荷风通禀,薇珑立即脚步匆匆地去往外院。

此刻的黎兆先,正大步流星地去往内宅,满心迫切。

数日前,他收到了一封信,有人警告他最好尽快回京,不然爱女性命难保;打点行囊的时候,女儿的书信又至,也是盼他早日回京。

从那时起他就知道,一定是自己不经意间埋下了隐患。女儿出门有他调|教多年的侍卫保护,又是与世无争的性情,外人至多挑剔她不爱出门走动,这样一个小缺点,不可能招致祸患。

问题只能是出在自己身上。只可惜,全无头绪。

薇珑远远地看到风尘仆仆的父亲,想笑,又想哭。脚步停了停,小跑着迎向父亲。

看到女儿,黎兆先心头阴霾消散,逸出爽朗的笑容。

“爹爹!”薇珑到了父亲面前,用双手握住了他温暖的大手。

“怎样?”黎兆先关切地问道,“有没有受委屈?”

“没。”薇珑费力地吞咽一下,“只是担心您…回来就好。”

黎兆先反握了女儿的手,缓步往内宅走去,“跟我说说,近日都有哪些事?”

薇珑把唐修衡、唐太夫人、周清音登门等事如实道来,末了道:“临江侯说您帮过唐家,可是真的?”

黎兆先仔细回想,片刻后颔首一笑,“有些年头了,举手之劳而已,难为他还记得。”

薇珑一笑,“是为这缘故,临江侯有意回送您一份人情。”提了提两份口供的事,“就在我的书斋里,您去看看?”

黎兆先正色颔首,“好。”不出意料的话,唐修衡口中所谓的人情,应该能让他理出个头绪。

父女两个进到梧桐书斋,薇珑唤涵秋上茶,亲自取来口供,末了坐在一旁,有意无意地打量着父亲。

前世父亲留给她最深的记忆,是消瘦、病容,是离世前的不甘、自责、不舍。父亲到最后才知道是谁暗中谋害,有一段时间,根本不知身在何处。

十余年的安逸悠闲岁月,足够让任何人放松警惕,想不到谁会对一个名符其实的闲散王爷下毒手。

今生已不同。

此刻近在眼前的父亲,眉宇间有着鞍马劳顿带来的些许疲惫,但是气色很好,敛目看着口供,偶尔微不可见地蹙一蹙眉。

黎兆先看完口供,把纸张照原样叠好,放回信封内,拿在手里,站起身来,“我得先进宫面圣,回来再着手核实这些事。”离京前曾与皇帝辞行,回来后不能不露面。

“我送您。”薇珑起身送父亲出门,亲昵地揽住父亲的手臂。

黎兆先就笑,“这么大了,反倒更黏人了。”

薇珑不语,没来由的心酸。

黎兆先拍拍她的肩,“早知道就不出门了,这时想想,真是多余。”

“也不能这么说。”薇珑抿出笑容,“没有这次的事,我怎能知晓,没您在家坐镇,我就没了主心骨。”

黎兆先笑起来,“只你肯这么想。”

吴槐快步追上来,“禀王爷,锦衣卫陆指挥使求见。”

“快请到暖阁。”

薇珑见状,退开两步,先行回房。

去往暖阁的路上,黎兆先问吴槐:“近来可有蹊跷之事?”

吴槐低声回禀:“王府周围有人窥探,小的当差不力,最近才发现,命人撵走了——想抓住,没得手。”

黎兆先把手里的信封递给吴槐,“详查,仔细核实。”不出意料的话,陆开林前来,也是为这件事。但是,即便是再值得相信的人,也不能轻信。因为这事情关乎女儿的前程、安危,决不可有一丝纰漏。

吴槐正色称是,又问道:“这事情与哪家有关?”

“周家。”

吴槐想到了一事,“郡主前些日子曾吩咐小的,安排人手盯着周家大小姐。小的索性命人盯着整个周家,这两日已陆续有回信传来,碍于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事,便没告知郡主。”

黎兆先想到了女儿提过周家大小姐曾两次登门,有这安排,或许是言谈间留意到了什么。他脚步一停,“这次就算了。日后郡主交代给你的差事,只管事无巨细地告诉她,不需知会我。”

女儿长大了,总有需要独自应对的一些事,不可能事事都让他知晓。平日里若是与一些贵妇、闺秀甚至宫中嫔妃生了嫌隙,他有心也不方便替女儿出面。

“…是。”

黎兆先扬眉,“有异议?”

“没有,没有。”吴槐连连摇头,问道,“王爷的意思是,小的日后就是郡主的心腹了?”

黎兆先反问:“难道以前不是?”

“以前只听您的。”

黎兆先笑起来,“日后只听郡主的,偶尔做做墙头草也行。”

主仆两个说笑着到了外院暖阁。

进门之前,有人飞跑过来,双手呈上一封帖子,“端王爷遣人送来的。”

端王梁湛,周益安最近巴结得正欢的人。他消息倒是灵通。

黎兆先看了看,道:“晚间得空,设宴恭迎端王。”顿了顿,又道,“去周府一趟,问周大公子晚间能否前来赴宴。”盯着自己、觊觎女儿的人,他总要亲眼看看是个什么货色。

站在一旁的吴槐抬眼打量,见此刻的王爷目光深沉而锋利,笑得意味深长。

第15章 梁湛(上篇)

午后,吴槐从收到的帖子里筛选出需要薇珑过目的,亲自送到梧桐书斋。

薇珑坐在书桌前,还在为一件事犯愁,一面看帖子一面对吴槐道:“到今日都没想到能让爹爹特别高兴的事。你有没有好主意?”

吴槐笑着宽慰道:“王爷回来瞧您一切都好,已经特别高兴了。小的平日只希望儿女不闯祸,不生病,可从没想过他们怎么孝顺我这个当爹的。”

“做父母真可怜。”

吴槐笑起来,岔开话题:“王爷上午跟陆指挥使叙谈了一阵子,小的就在一旁。除了那两份口供的人证,陆指挥使手里还有三名周家的护卫,他有意把这五个人交给王爷——锦衣卫和临江侯可以管管闲事、发现异状,但不能介入太深。”

“是这个道理。”薇珑问道,“爹爹怎么说的?”

“王爷自然不会反对。”吴槐如实道,“我瞧着王爷的意思,是打定主意要整治周益安。”顿了顿,又补充道,“这种事不能急,急于行事的话,反倒让人觉得沉不住气,临江侯和陆指挥使以后说不定就不敢再帮衬王爷了。”

这倒是。自己不下一番功夫核实,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反而会让唐修衡和陆开林心里发毛,怀疑平南王府日后也会轻易相信小人的说辞。

说到底,信任是一回事,如何应对是另一回事。

“这道理我明白。”薇珑笑看了吴槐一眼,“今日怎么主动与我说起这些?”以前父亲在家的时候,吴槐从不主动与她说外院的事。

吴槐笑呵呵地道:“王爷说了,日后小的只管专心服侍郡主。”

“是么?”薇珑开心地笑起来,“那多好。日后可不准在爹爹面前告我的状。”

吴槐底气不足地道:“以前也没有…吧?”

薇珑看到了唐家的帖子。唐家的花房培育出了几种本该在明年春日开放的花,唐太夫人和两个儿媳邀她去看看品相如何。她把帖子递给吴槐,“即刻派人去回话,两日后记着安排车马。”

吴槐爽快地应下,又说了晚间梁湛、周益安来王府的事。

薇珑思忖片刻,“我以前每次出门,你安排的侍卫都是固定的么?”

“这是自然。”

“周益安前来的时候,你让他们留心打量,说不定有印象。”薇珑又吩咐荷风,“知会琴书、安亭,到时候让她们也去看看。”

琴书、安亭自幼与外院的几名侍卫一同习文练武,是父亲特地为她精心培养的两个得力之人。前世没有这两个丫头的话,被人生生掳走、暗杀的事情都少不了。

如果周益安都没见过她,就算再想娶高门女子为妻,也不可能暗中做了那么多手脚。

应该是在什么场合见过,他又没表明身份,自己就没留心。

薇珑并没想到,今日就会见到梁湛和周益安。

梁湛、安平公主和周益安先后脚来到平南王府。

安平公主是皇帝膝下第五个女儿,与梁湛一母同胞,今年十六岁,婚事未定。

皇帝对膝下的儿子满心嫌弃,对女儿却特别宽和,婚事算是由女儿自己决定,不满意就作罢,绝不勉强。

安平公主与薇珑并无交情,她与柔嘉公主面和心不和,连带的也不喜与柔嘉亲近的人。这次做不速之客,是兄长要她帮忙。

见礼落座之后,安平公主解释道:“新得了一架古琴,想送给柔嘉公主,却担心眼拙,就想请黎郡主帮忙看看,若是需要调音、换弦,还要劳烦郡主。”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一向性子急,听说皇兄要来府上,便跟来了。还请王爷恕我失礼。”

“无妨。”黎兆先笑微微地望着安平公主。

安平公主笑道:“王爷若是同意,我便去内宅与郡主细说。”

梁湛站起身来,笑得温文尔雅,“母妃也有几句要紧的话,要我替她请教郡主,不知…”

在一旁坐着的周益安听了,面色微变。

黎兆先摆一摆手,“二位都是金枝玉叶,只管安坐,等小女前来问安。”继而吩咐下去。

薇珑来外院的一路,所思所想,都关乎前世。

前世的安平,出嫁之前,一直都是梁湛、周清音的爪牙,不足畏惧,只是惹人嫌恶。那样尽心尽力地帮衬兄嫂,也没落到好处:二十岁出嫁,嫁的人是千里之外的封疆大吏、梁湛的党羽。厌烦那男子,却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出嫁。

对于梁湛,她能想到的,只是父亲、唐修衡和自己的劫难,还有她引以为耻的长春苑。

唐修衡太了解她,摄政之后,将长春苑夷为平地,拔掉了她心头那根刺。

凌迟处死梁湛,其实不符合他的作风,他更愿意让憎恶的人生不如死。有此举,只是为了让她走得安心。

梁湛带给她的骂名,唐修衡用了很极端的方式:朝堂之上,官场之中,不得诟病摄政王妃,百姓、官宦之家的下人可检举官员,只要属实,可得良田千亩、白银万两,被检举的人,与梁湛同罪,凌迟。

黎郡主、前康王妃、摄政王妃,成了人们话题里最大的禁忌。

的确,太决绝,太残酷。可那样的唐修衡,是谁造就的?

薇珑进门之前,停下脚步,转头望向围墙之上四四方方的那片天空。

冬日的夜来得特别早,暗蓝色的空中,可见寥落的几点幽冷星光。

寒风刮在脸上,如同温柔又残酷的刀,缓慢、坚定地侵蚀着肌肤。

静立片刻,那份寒冷让她呼吸艰难,透不过气。

太冷了。

她闭了闭眼,转身步入暖阁。

依次见礼之后,薇珑落座,不能忽视落在自己脸上的一道视线。

她没掩饰自己心头的不悦,蹙眉回望过去。

是梁湛。

这时候,他那双凤眼分外明亮,目光柔软、迷离,唇畔噙着喜悦的笑。

薇珑挑了挑眉,予以不屑的一刻凝眸,转头与安平公主寒暄。

梁湛不以为意,唇畔笑意加深。

她是那么美那么单纯的女孩。

看到她的感觉,就像是小时候的除夕夜看到瑞雪纷飞的感觉,温馨、美丽、纯净,心海得到平宁。

为何直到今日才得以相见?

他只怪自己来得太迟。

薇珑移步到案前,检视安平那架古琴的时候,梁湛踱步过去,语声轻柔:“母妃近日诸事不大顺心,疑心所在的宫苑被人挡了吉兆,想请郡主帮忙看看风水。”

薇珑看都不看他,语气淡漠:“那是钦天监的事,臣女不敢领命。”

梁湛笑若春风,“我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为人儿女的,即便是明知长辈的心思不可取,也想试一试,聊表孝心。”

孝心?你所谓的孝心,是能对生身父亲下毒手。薇珑心头冷笑,抬手拨动琴弦。

室内响起古琴悦耳的声响。

薇珑不搭理梁湛,转头对安平公主道:“好琴。公主可安心了。”

“是么?”安平公主留意到梁湛神色不同于平日,眼神戏谑地睨着他,与薇珑寒暄,“我与母妃一样,遇到郡主在行的事,只想请你帮衬,还不是信不过别人。听你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了。”

薇珑温和一笑,转身对黎兆先行礼,“若无别的吩咐,女儿告退。”

黎兆先笑着颔首,“回去吧。”

安平公主并不在意。横竖只是帮兄长的忙,黎郡主又是柔嘉公主的好友,肯对她做足表面功夫才是奇事。由此,她也就当即道辞。

本来就是三名男子饮宴,她虽然是不需顾忌男女大防的公主,在场总归是让几个人都不自在,还不如早些回宫里。

黎兆先自然不会挽留,命人礼送出门,之后,他发现周益安脸色很差,时不时眼神复杂地看向梁湛。

三个人年轻人和女儿的一言一行,他都留意到了,不难看出每个人的心思。

他微微一笑,神色如常地待客,对周益安的态度分外亲和。

周益安的面色渐渐恢复如常,酒足饭饱之后,与梁湛同时起身道辞。

马车走出去一段,梁湛命人拦下了周益安的马车。

周益安走到梁湛马车前面,恭声道:“王爷有何吩咐?”片刻后,车内传来梁湛温煦的语声:

“我明日进宫,请父皇为我与黎郡主赐婚。你该看得出,我对她一见倾心。”

“…”周益安惊怒交加,瞪大了眼睛,手握成拳。

梁湛撩开车帘,对周益安晃了晃食指,“说什么、做什么之前,想一想周家满门。当然,你若可以不顾一切,我也愿意奉陪。”

“可你明知道,那是我的意中人!”周益安从齿缝里磨出这句话,脸色铁青。

“你?”梁湛悠然一笑,语声柔和,“今日之前,黎郡主不曾见过你。或许,明日你可以与我争一争。”

“…”周益安怒极反笑,“我不能如愿,你也休想!黎郡主不同意,皇上就不会赐婚!”

“凡事都要有个开端。请求赐婚,只是让京城的人知晓,黎郡主是我的意中人。”梁湛扬眉一笑,继而放下车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