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珑继续道:“更何况,那个人不会有性命之危。”

周国公低下头去,面色慢慢变得颓败。原来平南王早有准备,他的计划还没开始,便已成幻影。

“国公爷,周夫人,”薇珑问道,“受人之恩,当涌泉相报,那么,被人蓄意谋害呢?”

周国公只勉强抬起头来,嘴角翕翕,说不出话。

周夫人倒还平静如常,瞥一眼周国公,和颜悦色地望向薇珑,晃一晃手里的口供,“郡主指的是清音的幼稚行径么?”

“幼稚行径?”薇珑失笑,“夫人慎言,您就不怕我也幼稚一回?”

“郡主身居高位,胸怀宽广,又淡泊处事,定不会与无知妇孺计较。”

“承蒙夫人抬爱,可惜,我受不起。”薇珑用下巴点一点周清音,“长话短说。或是给个让我满意的交代,或是随我将人送到衙门,再进宫面见皇后娘娘。”

“郡主这是何苦来?”周国公回过神来,劝道,“不论怎样的事,说起来都是女子之间的事,闹大了,清音倒是无妨,却会影响郡主的名声。”

薇珑睨着他,“若是我今日中招,害得家父对你唯命是从,也只是女子之间的事?”她摆一摆手,“不必说那些关乎名声的虚话,有人给我垫底,我不会在意。眼下只是要问问你们,此事是私了还是公了?”

周国公起身,拱手行礼,“请郡主开恩。此事自然是私了为宜,郡主可以随意开条件,周家都会竭力去办。”

周夫人、周清音随着站起身来。

薇珑颔首一笑,“周大小姐想从我这儿得到的,便是她要失去的:尘世之中,我不想再看到她,要她落发为尼或是暴病而亡,你们选。不忍心的话,我帮你们。”

就算不下狠手,也已经与周家结仇。周清音会迅速成长、成熟,变成周夫人得力的助手,往后的情形,与前世大同小异。

周夫人身形僵了僵,语气干涩:“一旦清音落到那个地步,我这个做娘的作何感想,郡主能想见到吧?”

“自然。”薇珑一笑,“虎毒尚不食子,夫人会对我心生怨恨。”不要说眼前的事,就算在前世,周清音只要在她手里吃了亏,周夫人就一定会竭力帮女儿找补回来。

周夫人又问:“明知如此,郡主还是不改初衷?”

“不改。”薇珑微微一笑,“留着她,不过是损你的颜面、碍我的眼,与其如此,不如简单些。最起码,您与国公爷换个人膈应我。”

“…”最后一句话,实在是歹毒。周夫人一时哽住,无从应对。

周清音面色青红不定,气得簌簌发抖。那个黎薇珑,看都不看她,却已把她踩到了尘埃里。

薇珑道:“三日内,让我知道周大小姐的安身之处。到时候,我把今日抓到的两个人送还周府。否则,我就随心所欲地追究此事。”

周国公痛定思痛,咬一咬牙,撩袍跪倒在地,“请郡主开恩。这些年来,是我惯坏了清音。她做出了糊涂事,归根结底,是我之过。郡主若是铁了心追究,便追究我教女不严之过。”

周夫人随之跪倒,举动有些僵硬。

周清音看了,急得掉下泪来,她转到父母中间,去扶父亲,“爹爹,您怎能跪这个心如蛇蝎的东西?她不配!”又去搀扶周夫人,“娘,您快起来…”

周夫人回以冷冷的一眼。

“再有聒噪的,拉出去掌嘴就是。”薇珑吩咐了安亭,对周国公道,“追究你的过错,也行啊。你教女不严、教子无方,倒是说说,想给平南王府怎样的交代?出家还是辞官?”

“这…”周国公到此刻才真正明白,面对的这个小丫头,比一些官员还要难对付。

“周益安暗中做的那些手脚,是受周国公唆使,还是有人唆使周国公,这其间的差别,周夫人清楚么?”薇珑和声提醒周夫人,“没人要刁难周家,是周国公自食其果。”

周夫人深深地吸进一口气,艰难地道:“郡主所言,妾身谨记,我会给郡主一个交代。”语毕缓缓站起身来。

“娘…”周清音惊诧地看着母亲。所谓的交代,不是让她做尼姑,就是让她死,哪一个都不是她能承受的,母亲到底听清楚没有?下一刻,周夫人就给出了答案:

“这三日,我选个好一些的庙宇,让清音——削发为尼。”

周清音的心绪很快从绝望转为怨恨。

她的前程,已成镜中花、手中沙。

母亲何苦这样心急地发落她?不要说三日,便是三个时辰,也足够想出法子让她翻身。母亲没有此意,还不是已经因为她点滴的过错就放弃了她?

“若是让我遁入空门,”周清音眼神复杂地望着周夫人,“我这就死给你看!”

第27章 算计

周夫人心寒、失望至极。她只是在用缓兵之计,稳住黎薇珑。三日时间,足够她想出权宜之计。可是,女儿不明白。

她冷冷逼视着周清音,“不要心急。便是一心求死,也要等到回家之后,不要脏了平南王府这清静之地。”

周国公也以眼色警告周清音,站起身来,冷声斥责道:“你这是跟谁说话呢?不孝的东西!”

换个场合,换一件稍微小一点的事,周清音都能看出父母的意图,而在此刻,她办不到。

她已近崩溃。

她指着薇珑,颤声控诉道:“明明是她仗势欺人,揪住我一点过错不依不饶,你们却不敢为我做主。她算个什么东西?不就是有个手无实权的王爷父亲么?我们周家凭什么要这么怕她?说白了,现在怕还有用?…”

听到这儿,薇珑笑了。周清音没说错,现在周家不论示弱还是犯浑,都没用。周益安的事才是关键,周清音与兄长比起来,只不过是个小卒子。

可是周清音怎么就不明白,言语只要没签字画押,是不能作数的——周夫人这会儿只想在明面上给个说法,尽快回府想法子。不考虑到这一点,她又何必安排吴槐想法子落实周清音的下场。

养儿女,图的到底是什么?

薇珑同情地看了周夫人一眼,继而挥手示意琴书。

琴书上前去,抬手便给了周清音一巴掌。本就是习武之人,这会儿又满心火气,出手便用了真力。

周清音颓然倒地,嘴里很快泛起腥甜的味道。

“周大小姐分不清长幼尊卑,二位忍得,我却忍不得。”薇珑说着,瞥见周清音吐出了一颗牙,嫌恶地别开脸,转而又笑,琴书这丫头,下手也太重了些,就不能匀着力气慢慢来?“已到这个地步,不能不让周大小姐知道轻重,最起码,她现在是走不了了。”她说完,看向吴槐,以眼神询问。

吴槐微一颔首,继而却是期期艾艾的神色。

薇珑不解,挑了挑眉。

这时候,门外有男子的语声传来:“下官陆开林,求见黎郡主。”

薇珑释然,笑了。

这种事,宣扬无益,但私下解决的时候,若是没有外人作证,日后兴许会落人话柄,被反过头来做文章。

由此,用膳的时候,她让吴槐派人去找徐步云。徐步云身在锦衣卫,有几个交情甚笃的弟兄,他找个人来做旁证,这事情就是板上钉钉,再不需担心周家以后找补。

却没想到,锦衣卫是来了人,来的却是分量这么重的陆开林。

“快请。”薇珑示意吴槐。

吴槐连忙称是,快步去请陆开林进门。

周国公面色发青。周夫人身形微微一晃。

陆开林进门来,笑容温煦,躬身行礼,道:“已来了一阵,见郡主忙着,便在门外等,拦了有意通禀的人。失礼了,还望郡主恕罪。”

薇珑起身还礼,“陆大人言重了,若是得空,我有些事要请教。”

陆开林一笑,“可是为了周大小姐的事?”

“正是。”薇珑指一指放在周夫人近前茶几上的口供,示意安亭交给陆开林,末了请陆开林落座,唤人上茶。

陆开林一目十行地看完,道:“这等事情,依我看来,不妨将人犯交给顺天府或是锦衣卫,几道刑罚下来,人犯才能知无不言:例如此二人究竟知不知道周大小姐的意图,是单单窃取郡主的佩饰,还是意图不轨毁郡主的清誉。到了必要的时候,需得周大小姐上公堂回话。自然,这只是我的看法。”

薇珑一笑,“以往,周大小姐是我座上客,我对周夫人亦是敬重有加。再有一点,我也不瞒大人,身在内宅,到底是不想卷入是非,想私下了断。”

“也对,人之常情。”陆开林望向周清音,“我在门外听着,周大小姐似是不肯私下了断?”

周清音听到这儿,什么都明白了。倘若对她两个手下动大刑,那么,口供就是一口咬定她要毁黎薇珑的名节。黎薇珑的胸有成竹、父母的一再退让,都因此而起。

完了。

这根本就是一局赢不了的棋,可她没看清楚。

她错了。

悔之晚矣。

“三日后,平南王府派人到周家,送周大小姐到城外十里的观音庵。”薇珑语气柔和地说出自己的打算,“周家可以给她找个借口,说得过去就行,不能往她脸上贴金。言尽于此。”

沉了片刻,周夫人与周国公低声称是,带着周清音离去。

陆开林玩味地笑了笑。周家对平南王府做的手脚,黎郡主必然清楚,但是,不论言语是轻是重,她语气都是温婉柔和,尤其对周夫人,始终存着一份尊敬。

这是淡泊名利、单纯和善的人能够做到的?打死他都不信。

他站起身来,“此事若有意外,郡主遣人知会下官一声便是。”是皇帝吩咐他的:闲时留心周家、平南王府,遇事照顾黎家父女一些。这就不难看出,皇帝自一开始就恼了周家。

薇珑诚声道谢。

陆开林道辞离开。

随即,荷风进来低声禀道:“柔嘉公主来了一阵子了。”

“真是的…”薇珑失笑,走出门去,寻到裹着斗篷站在圆柱暗影中的柔嘉,“外面这么冷,冻着了可怎么办?”

“不来如何知道这件事?”柔嘉携了薇珑的手,“还等三日做什么,直接把她头发剃了扔到姑子庙便是。”

薇珑笑起来,“那反倒没有益处。明面上,一定要让周家把她打发到庙里去。”

“嗯…”柔嘉忽闪着大大的丹凤眼,“倒也是。我只是太生气罢了,她竟然这般阴险,要拿你的名节做文章,混帐东西!”

薇珑反握了她的手,“消气了?”柔嘉入夜前来,是因为下午贪玩,被皇后训斥了一通,让她抄写二十遍《女戒》,她觉得委屈,索性溜出来找薇珑。

“哪儿敢生母后的气。”柔嘉笑道,“我知会宫里的人了,等我出来半个时辰之后就去通禀,告诉母后我来找你说话。”随即解释因何前来,“偏生你有事,没空理会我,我自然好奇得紧,便寻了过来,你可别怪我多事。”

“这是哪里话。是我怠慢了你。”薇珑笑道,“快进屋。”

刚坐下,送周国公出门的吴槐折了回来,“郡主,周大公子过来了,不论如何都要见您。这会儿正和周国公在府门外争执呢。”

“我去外院,见见他。”薇珑歉意地看向柔嘉。

“我陪你一同去。”柔嘉道,“那厮的事,我有耳闻,觉着他根本就是疯子。我就远远地看着。你要安排好人手,万一他对你意图不轨,便将人当场拿下,我给你把他拎到父皇面前。”

周益安怎么敢在这档口行不轨之事?柔嘉这是关心则乱。在人前,她一向是端庄柔婉的做派,而在亲近的人面前,说话是不过脑子的。

薇珑心里暖暖的,“恭敬不如从命。”

“乱客气什么?”柔嘉点一点薇珑的眉心,笑靥如花。

周益安走进平南王府,一步一步,深觉有千斤之重。

今晚,父母、妹妹都离开府邸,他终于能够走出门来,前来求见薇珑。可到王府门外才知,妹妹的前程已尽,再无改变结果的可能。

发落他胞妹的,正是他的意中人。

这在他,根本不可想象。

方才父亲那势头,分明是宁可打死他,也不准他见薇珑。

可是母亲同意了,说已到这地步,想见就去见,把本意告知郡主,听听郡主怎么说。

他这才得以进到平南王府。

不远处的女孩,身着玉色斗篷,衣摆随夜风轻扬。

美得失真。

这般的女子,他从最初就知道,不是他可以得到的。偏又一心要得到,不能控制。

渐行渐近,他敛目看着脚下,到了薇珑五步外,躬身行礼,“在下周益安,问黎郡主安。”

薇珑侧身避过,“世子不需多礼,有话直说。”

周益安颔首称是,“在下是为一些事而来。”

“长话短说。”

“好。”周益安抬了眼睑,直视着薇珑,“清音之事,追究原委,症结在我,还请郡主容情。”

薇珑无动于衷,“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可她毕竟少不更事…”

薇珑打断他的话,目光清冷地望着他,“我比令妹小几个月。她起祸心在先,是少不更事;我以牙还牙在后,亦是少不更事。”

“可清音终究是受我影响,才做出了糊涂事。”

“她有兄长,可以任性。我无兄弟姐妹,更可任意妄为。”

“…”

“周大小姐的事,若有一丝转圜的余地,令尊、令堂都不会无功而返。”薇珑道,“此事不需再提。你若有心,倒是可以说一说,因何命人追踪家父。”到此刻,把这件事挑明,唯有益处,早了便只有坏处。

“…”周益安抿了抿干燥的唇,笑容艰涩,“原来,郡主已经知晓此事。”

“…”薇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有那么片刻的光景,她想唤人把他撵出去,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住火气,“世子一表人才,手段却是不堪入目。请告知原由。”

“一切,皆因在下倾慕郡主而起。”

“这般的倾慕,真是可怖。”薇珑定定地审视着他,“倾慕谁,便意欲谋害谁的至亲?”

周益安急急辩道:“在下从不曾对王爷有过谋害之心,还请郡主明察。”

薇珑失笑,“原来在世子眼中,旁人都是痴傻之辈。”

“我…”周益安定了定神,如实道出所思所想,“与郡主结缘,起初实属巧合。惊鸿一瞥之后,有了后来的暗中接近。郡主精通造园,可我一无所知,且资质愚钝,如何苦学都摸不着门道。即便递帖子到王府,也不能见到郡主。我命人追踪王爷,只是要看王爷在行程中有无为难之处,若有,定然全力相助,也好送一份人情;若无,便全力护助王爷平安归来,王爷无恙,郡主也能过得惬意。”

他语气诚挚,薇珑却是越听越生气。

没有他做这个引子,前世的一切兴许就能避开,父亲就不会英年早逝。

他也该得到报应,只是,时机未到。

她目光冷若霜雪,语气却温和如常:“你是说,堂堂平南王爷,需要你一个国公世子相助、送人情?若是没人情可送,是不是就要想法子做出一份人情?若事情超出你的控制,家父是不是就要担上莫大的凶险?”

“没有,没有,我从来没有过那种心思…”

“没有?”薇珑轻笑出声,“就算你没有,让你这样做的国公爷呢?让国公爷唆使你这样做的那个人呢?你敢对天发誓,他们也没有这样的歹毒心思?”

周益安看着她,目光变幻不定。

“国公爷不想害你,却有人要害周家,且是借刀杀人。”这一句,薇珑是刻意说出,却非真心话,用意只是让周益安明白,他和周国公,都只是外人手里的一枚棋子。

单凭周国公或周益安,没人怂恿、唆使的话,绝对没胆子对平南王府有预谋地做文章。

这件事的根本,一定是牵扯到父辈的恩怨。但在前世,父亲都不知情,她也一直没能查到真相。

停一停,她徐徐道:“今时今日,平南王府不能吃这种亏,就算是明知被人利用针对周家,也认了。你方才提及的首要之事,是为胞妹求情,虽然不能成全,却看出你勉强还算个人。周国公当局者迷,你已不能指望他,若想避免继续连累家族,不妨去找那个清醒的人权衡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