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外的人都会对贵妃高看一眼,对其余三妃的排位不是很在意,反正见了哪个都要毕恭毕敬的。

而对于宫里的女子来说,比人低一分,意味的就是自己在皇帝心中的位置次一等,宫人给的尊敬也相应的少一分。

细论起来,德妃是有理由委屈:梁澈比梁湛小几个月,淑妃地位仅次于皇后、贵妃;贤妃就更别提了,年轻,进宫晚,至今无所出,也排在她前头。

德妃年轻的时候,也有过一阵深受宠爱的岁月,骨子里的张扬、跋扈,是在那时候完全显露出来。

如今梁湛请求赐婚不被准许,皇帝又抓着梁湛曾来往过的周家不放,她的确该跟皇帝哭一哭、闹一闹,问皇帝是不是想让她和一双儿女再无立足之处。

——这样解释,是完全说得通的。

可谁都可以这样想,只有薇珑不能。

虽说不可就此认定,唆使周家平南王府的是德妃,但一定要详查这个人。

不,还要加上周国公夫妇。

甚至于…父亲年轻时候的情形,也要有所了解。

因为她想到了周国公意图撒谎时说过的话。父母当年的一些事,可能就是引子。

薇珑似笑非笑地看着吴槐,心里有些犯难:做女儿的查父亲的陈年旧事,实属僭越。

荷风、涵秋见这情形,各自寻借口避了出去。

吴槐问道:“郡主想吩咐小的何事?”

薇珑用食指挠着拇指,迟疑片刻,把所思所想跟吴槐说了,又故意问他:“你说,我是听你日后详细说来,还是去问爹爹好呢?”

吴槐险些跳起来,“那怎么行?”他连连摆手,“王爷想问您是否同意与唐家结亲那日,都踌躇了半日。年轻时候的事情,您让他怎么说?再说了,王爷行得正坐得端,从没做过对不起王妃和您的事情。这一点我可以用项上人头担保,要知道,我们家可是世代服侍着平南王府的…”

薇珑笑起来,摆手打断他的絮叨,“我是故意问你一句罢了。这件事,我就等着你跟我细说了。切记,要连同德妃、周国公、周夫人一并查一查,值得一提的,我都要有所了解。”

吴槐神色一缓,“是。我抓紧把所知的梳理出个头绪,再问问去别院荣养的老人儿。周家那边好说,您本来就有所安排,而且我们手里还有那个宋妈妈,她自幼在周家当差。”

薇珑满意地一笑,又叮嘱一句,“若是德妃那边查不出什么,就查查别的嫔妃。”

“明白。”这一点,从王府内部着手就能办到,知道谁曾与王爷或王妃有过交集又进宫即可。

想当年,王爷、王妃可都是名满京都的人物。有句话怎么说的?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最可怕的,则是贼心不死又小肚鸡肠的,那种货色,为点儿小事兴许就能记恨别人一辈子。

薇珑的心思,吴槐已全然明白。

在前世,宫宴上与梁湛相遇之后,德妃不难看出梁湛的心迹,后来的一切,应该是母子联手。

而今不同,梁湛与她初见第二日就被拘在王府,不得进宫。

德妃便是担心,也不敢私下派人去问原由。宫里的人,向来是相互盯着的。

就算是有胆子派人去问,梁湛于情于理都不会事无巨细地告知。宫里宫外相隔,传话的人又不见得是心腹,总要担心走漏消息的可能。

唐修衡醒来的时候,夜色已深。

阿魏在宴息室点了一盏羊角宫灯,微微摇曳的灯光蔓延到寝室门内。

他记得薇珑离开,醒来并不因她不在怀中失落。

鼻端萦绕着丝丝缕缕的馨香,他弯了弯唇,视线游转,看到她将公文码放在床头的小柜子上,他的外袍放在床边,叠的整整齐齐。

妆台上的零碎物件儿也收拾得井井有条。

他不需看都知道,室内连她一根头发丝都没留下。

就是那样的性子,爱干净到了极致。

他躺了一阵子才起身,麻利地穿戴齐整。拿着公文出门之前,审视室内一切,看着散乱在床上的锦被有些碍眼。到底没忍住,折回去叠好,末了,忍不住笑了笑。

阿魏就等在厅堂,见到唐修衡,有些失望,“怎么不多睡儿呢?”嘀咕完,匆匆出门,打来井水,服侍着唐修衡净面净手期间,禀道,“刘允那边有回音儿了,是德妃。原本他不敢确定,但是柔嘉公主跟他套话的时候,提了一些蛛丝马迹,心里就有数了,忙命人传话过来。”

这样说来,薇珑已经知道了,可还是知会她一声比较好。“明日你赶早去王府一趟,把这件事告诉吴槐,吴槐若是不在,就找郡主房里的荷风或是涵秋。”

“是。”

唐修衡没再耽搁,即刻回府。

没想到,有人在等他,且已足足等了两个时辰。

这人是梁湛。

唐修衡听得小厮通禀,牵了牵唇,“请他到外书房,接着等。”

“是。”

唐修衡先去内宅给太夫人请安,在母亲房里吃了饭,这才折回外院,去见梁湛。

梁湛坐在太师椅上,神色安闲,见到唐修衡进门,挂着和煦的笑容站起身来,拱手一礼,“要见侯爷一面可不容易。”纡尊降贵、礼贤下士,就跟他温文尔雅的笑容一样,都是他的招牌。

唐修衡拱手还礼,“事先不知王爷驾临,怠慢了。”随即示意梁湛落座,唤人上茶。

梁湛看着上茶的小厮,笑道:“侯爷身边怎么连服侍茶点的丫鬟都没有?”

唐修衡落座,反问道,“王爷怕这茶不能入口?”

“自然不是。”梁湛笑着解释,“只是担心侯爷过惯了戎马生涯,忘了享受富贵。”

唐修衡不置可否,“说正事。王爷因何前来?”

“早该前来。”梁湛慢条斯理地道,“只是侯爷最喜清静,以往不好意思贸贸然登门。”其实是他除了在朝堂上,私底下不方便亲自出面与唐修衡来往。

“今日呢?”问他今日怎么就好意思了。

梁湛失笑,“早就听说你说话一针见血,今日才真正领教到。”

唐修衡回以一笑,“传言有误。我不爱说话。”

意思是让他别再扯闲话。梁湛当然明白,颔首道:“来之前,想问问侯爷最想要的是什么。等待期间,想的也是这件事。”

“想到没有?”

“想到不少,也等于毫无所获。”梁湛眼神直接地看着唐修衡,“名利相辅相成,这两样你都有了,对于权谋,你游刃有余,但无野心,大概只想维持现状。”

唐修衡瞥一眼站在门口的阿魏、随梁湛前来的侍卫,“王爷有话直说就是,不需顾忌。”

“这两日,你是我最为艳羡的人。”梁湛缓声道,“寻常男子朝思暮想的一切,你都有了,京城最美的女子,不出意外的话,也会与你成亲。别的我不在意,介意的只有你的姻缘。那是我求而不得的。”

唐修衡微微挑眉,等待下文。

“我希望对你的估量出错,希望你有求而不得的东西,或者心结、憾事。”梁湛道出目的,“只要你有,我就会全力帮你。”

唐修衡唇角上扬,但那笑容凉凉的,“没有。”

梁湛笑道:“怎么可能?我是何意,你应该明白。”

唐修衡眸子微眯,“就是太明白,才说没有。”

“我曾恳请父皇为我与黎郡主赐婚,跟父皇说我非她不娶。”

“那又如何?”

“求而不得的滋味,太难受,尤其关乎姻缘的事。不为此,我不需前来求你成全。”梁湛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若你无意帮衬,我不知要多少年,才能不再执着擦肩而过的人。”

唐修衡眼中的寒意越来越浓,唇畔却还噙着若有若无的笑,“你是来与我结仇的。”

“你若不应,也能这么说。”

“我不应。”唐修衡视线锁住梁湛,眼神由寒凉转为漠视,再慢慢转为嫌恶,整个人的气息也不再是慑人可言。

室内的氛围骤变。

梁湛的笑容一点点褪去。

唐修衡那态度,就像是情绪不佳时看到了一个死物,偏不肯转移视线。漠视到嫌恶的过程,就像是他眼睁睁看着死物化为了秽物。

这比千言万语的最恶毒的谩骂还要伤人。

却不能因为恼羞成怒发作。

或者也可以说,是不敢。

唐修衡现在那个气势,绝不会是驰骋沙场的情形,却让人分外清楚地意识到:他是睿智又骁悍的名将,不知亲手杀过多少敌军,不知部署过多少场对于敌军而言是惨绝人寰的战事。

这也罢了,他喜怒无常。

当真疯起来,在府里整治一个皇子的事儿,不是做不出。

梁湛只得转移视线,语气倒还能如常平静:“多说无益。日后,各自当心。”

“走出这道门,把在门里说过的话忘掉,”唐修衡语气冷酷,“如果不想身上少几样东西的话。”

梁湛的颌骨微不可见地动了动,到底是忍着没说话,铁青着脸离去。

活了这些年,他从没受过这般的羞辱。

上了马车,离开唐府,他吩咐车夫:“回府。”

今日德妃称心口疼,又嚷着担心他因为心绪不快病倒,一定要见见。

皇帝自从给唐修衡、薇珑赐婚之后,心绪畅快许多,听说之后,便让他进宫看看德妃。

母子两个这才得以相对说说体己话。

他去时只想弄清楚,是不是母妃在皇帝面前为周家求情,可母妃要跟他说的则是关乎平南王的那件事。也算是变相的给了他那个疑问的答案。

当时他不可置信,瞪着母妃说不出话。

德妃却先一步埋怨起他来:“黎王府那个女子有什么好?太标致的都是祸水,谁娶了也别想得着好!”

他怒火燃烧起来,沙哑着声音低低喝问:“您怎么到现在才告诉我?!”

“我有我的打算,手里又有棋子,为何要告诉你?”德妃对他的态度又惊又气,“你若是知道了,很多事难免让皇上觉得与我一唱一和,他最忌讳这个,连这一点都不知道?不论怎样,周家在我的掌握之中就是了!”

他再没别的心情,敷衍地解释两句,便道辞回府。

原本是唾手可得的如意姻缘,只因母妃的隐瞒,让他只能独自品尝错失、不甘的苦涩。

到了这地步,他若想如愿,只能放下架子去求唐修衡,只能祈望唐修衡不是很看重薇珑。

这是最后的机会。不论如何都不能放弃。

结果呢?

那根本就不是个正常的人,不肯用正常的态度与人说话。

黎薇珑,你要嫁的是这样一个人,你到底知不知道?

看中唐修衡的,到底是你,还是黎兆先?

真想亲口问问她。

但是,现在连这样一个机会都找不到。

第32章 安平(二更)

接下来的几日,唐府把三书六礼的章程郑重其事地走了一遍。

虽说是皇帝赐婚在先,虽说那些都是繁文缛节,但那是对平南王和薇珑的尊重。唐太夫人不肯有丝毫的敷衍,唐修衡亦是喜闻乐见。

这样一来,明年再提起婚事,便可商议成亲的吉日。

宁阁老还在为宁立江烧了唐家宅院的事提心吊胆,这时候主动请缨做男方的媒人。

徐蕴奇对这门亲事还是满腹微词,但该给外甥女长脸的事情,无论如何都要尽一份力。

由此,把妻子早就给他揽下来的差事接到手里,有需要两家商议的事,都陪坐在一旁。回家之后转告妻子,让她时不时去唐家,把该告知的都说给唐太夫人听。

喜气洋洋的氛围之中,唐修衡显得特别冷静。

薇珑则显得特别平静。她知道,这只是走出了第一步。要到成亲之后,才能稍稍放松一些。

从现在起,她更要随时保持警惕,防着梁湛出阴招。父亲更不能大意。为此,她每日都要叮嘱吴槐一次。

吴槐不明所以,忍不住苦着脸问她:“郡主,小的是不是特别显老?”

“嗯?”轮到薇珑一头雾水了。

“不是因为您瞧着我上了年纪,怕我忘事,才每日吩咐一遍么?”

薇珑反应过来,忍俊不禁,“是我变得絮叨了。”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紧张兮兮的。

那天,周家的事有了结果:

周国公上了一道认罪折子,自请辞去户部侍郎的官职。

对于派人尾随平南王,周国公给出的解释是有意随着平南王的足迹,找到名士、隐士的栖身之处,日后有了机会,让周益安登门请教诗词歌赋、修建园林的学问。

之所以如此,理由是周益安习文练武都无所成,加之钟情黎郡主,一心想步黎家父女后尘,周国公便想针对儿子的喜好悉心栽培,日后若能到工部效力,再好不过,这才有了纵容他的安排。

生生的把处心积虑说成了望子成龙的良苦用心。

皇帝召他到养心殿的时候,黎兆先、六位阁老都在。

首辅程阁老委婉地讲情,请皇帝宽恕周国公教子无方之过,准许辞官的请求,就此了结此事。

首辅如此,别人当然不好唱反调,情愿与否都出声附和。

皇帝沉吟多时,以眼神询问黎兆先。

黎兆先见皇帝态度有所松动,加之对薇珑实在不薄,自是颔首一笑,恭声请皇帝按照程阁老的建议下旨。

他也是在官场行走过的人,怎么不知道,周家有着百余年的根基,周家老祖宗是能名留青史的有功之臣。

而且,他到底是没在行程中出任何岔子,落在外人眼里,怕是连虚惊一场都算不上。

综上种种,皇帝就算看在周家老祖宗的情面上,也要网开一面。

最关键的是,在内阁分量最重的程阁老出面讲情——这是周家现在的根基。

皇帝准奏,随后却加上一条:“周益安的世子头衔,暂且搁置,两年后观后效。若到时候毫无建树,周家的荣华,不如另选贤才承袭。”

周国公面如土色,却还要诚惶诚恐地谢恩。

到底,皇帝还是罚得太重了些。对他辞去官职一事,一点儿惋惜之情都不曾流露。他就那么不中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