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夫人就笑,“王爷这话,叫我如何相信?我记得,王爷曾答应过帮益安如愿,结果呢?”

如果是任何一个外人说起这件事,梁湛都不会往心里去,但在此刻,听她说出来,他面颊竟有些发烧,“方才我也说了,是情难自禁。况且,这对于周家与我来说,都是可以揭过去不提的事。”

周夫人笑笑地凝视了他片刻。

梁湛需要竭力克制,才能让自己迎着她的视线,不回避。

“周家到现在,明面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了一个爵位。”周夫人语声徐徐,“王爷是明眼人,看到的是寻常人看不到的。意思我明白,可是王爷,凡事都要反过头来想。如果周家只想维持现状走下去,再无任何企图,不也是情理之中么?你就没想过,上门走这一趟纯属多余?”

“不会。”梁湛笑道,“如果周家再无任何企图,在皇上下旨发落之前,就不会再斡旋——在京城之中无企图,说是寻死有些过了,可也真就是差不多。你们若有此意,何苦主动请罪,又请人讲情?”

周夫人笑着啜了一口茶,“依我看,王爷现在也没比周家好到哪儿去。”

梁湛颔首,神色坦然,“的确。可谁不是一样,都有起落。”

“这话也对。”周夫人笑着望住他,“若王爷想如愿,拿出诚意来。当着明人不说暗话,周家就算是再没可塑之才,也能保住几十年的安稳,可以留在京城。王爷若是希望我们有所图,就要做点儿事情。说到底,周家两年之内只求清净,最怕惹事,若谁要我们效力,先得帮我们走出困境。”

梁湛不由苦笑,“夫人聪慧,应该看得出,我如今的处境也不大好。但是反过头来想,也有好处,很多事都可以交给亲信去办,不需自己出面。”

“这倒也是。”

“夫人想要我拿出诚意来,我愿意。”梁湛承诺道,“您只管说,只要我能做到。”

周夫人思忖片刻,“王爷的婚事可有眉目了?”

“自然没有。”他请求赐婚的时候,说的那句非她不娶,已经惹恼了皇帝。像样的婚事,皇帝不想给,不成样子的女子,礼部就算有心张罗,也找不出合适的人选。这样一来,倒也有个好处:一两年之内,皇帝都不会给他赐婚。

周夫人将茶盏轻轻放到紫檀木茶几上,“有什么话,我就直说了:王爷要娶周家女,周家世子要娶程家女。周家女,得是我选定的人。这两件事若能办到,王爷想要的,自然会到手;若不答应,那么,今日王爷不曾来过,我不会记得。”

“…”梁湛望着她的眼神很是惊讶。他从没想过,自己三五年之内会娶别的女子,更没想到周夫人所谈及的都与姻缘有关。

“何去何从,王爷好生想想。”周夫人抿唇微笑,“倒也不需急,你这困境,依我看,没三五个月走不出。百余日,什么事都能想清楚。”

梁湛继续沉默。这是他没办法当即表态或出言反对的事。

世事不由人,不是他想要什么就能得到。这一点,他已深刻地体会到。

周夫人继续和声道:“说到底,这也是王爷欠周家的。我指的还是益安那档子事,你就算食言不帮忙,也不该从中添乱。”

“这一点我承认。”梁湛歉然一笑,“至于其他,您也说了,我有许多时日可以斟酌。等有了结果,会及时告知。”

“那最好。”周夫人笑了笑,端茶送客。

翌日上午,听得来自上饶的那个人的病情有所好转,黎兆先前去看望。

那个人,昔年也是名噪一时的才子郑宪,更是他的妻子徐氏的远房表亲。

当初郑宪钟情徐氏,请人说项就有好几次。

那时徐氏已经与他生情。

徐家长辈很开明,并不嫌弃郑宪门第低于徐家,只是问女儿同不同意,见女儿不愿,便一再婉拒。

谁料到,郑宪竟因此生恨。

徐氏嫁给他之初,郑宪联合了几名言官弹劾徐家,试图将徐家卷入一些朝代有过的文字狱。

到底,徐家清者自清,可终究是遭受了诸多无妄之灾。

徐氏心里恨得厉害,与徐蕴奇联手报复,直到郑宪到了丢官罢职、再不可入仕才解恨。

随后,郑宪离开京城。

而在徐氏病故之前,收到过郑宪几封信件,在信中言辞恳切地认错悔过,丝毫不曾提及徐氏的报复。

徐氏临终前,郑宪成了她的心结,叮嘱他:“若有可能,他实在过得苦的时候,你帮一帮他。他再也不能入仕,你暗中给他些银钱就好。如今想一想,我与哥哥是不是把事情做得太过,真无定论。你若答应,我就写一封信给他。他如今在上饶,我的祖籍。”

他答应了。

不知情的旧事,答应的又是已经病故的妻子,他不会食言。

几个月前,他收到了郑宪求救的信件,说自己已时日无多,有些关乎徐家、徐氏的事情,要当面告诉他。

他当时想到了妻子临终前的话语,便想亲自去办妥这件事,私心里,也是想亲眼去看一看妻子祖籍的风景。

却是没想到,行程中出了岔子。

他现在只想仔细询问郑宪,为何无事生非——唐修衡告诉他,郑宪是在回京途中病倒的,为此才使得行程放缓。

唐府侍卫找到郑宪的时候,看到的是健健康康的一个人。

他进到一所院落的后罩房。

郑宪看到他,满带病容的脸上,有了几分笑意。

黎兆先负手站在床前,不带任何情绪地道:“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一方面来讲,我要谢谢你,让我察觉到了隐患。另一方面来讲,我必须要追究你撒谎的过错。我只问你一句:你是受何人唆使。若是不说,我自认能力不济,只能把你交给唐侯爷发落。”

郑宪面上的笑意更浓,“受何人唆使?你不知道?”

黎兆先只是道:“我再容你说一句。你想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少了一半的话,就继续与我闪烁其词。”让人眼睁睁看着自己少一半的事儿,是唐修衡做过的——惩戒军中内奸的残酷手段。

郑宪沉吟片刻,到底是不敢冒险,低声道:“是你一位故人所为——如今的德妃娘娘。”

第35章 更新(万更)

“你说德妃?”黎兆先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她是我的故人?”

“王爷当真是贵人多忘事。”郑宪咳嗽了几声,“连我都记得一些旧事,你竟已忘却。”

跟着前来的吴槐听到这儿,就要退出去。

黎兆先却对他摆一摆手。

种种是非,薇珑理应知道因何而起。而且,她分明已经察觉到了一些端倪,昨日与安平公主的事,绝不是言谈间起了争执那么简单。

她是有意给梁湛雪上加霜。

他自问没什么需要隐瞒女儿的,大可以借吴槐之口告知。

吴槐会意,转身搬来一把椅子,请黎兆先落座,躬身服侍在一旁。

黎兆先道:“说来听听。”

郑宪审视着黎兆先,“这些年,你的变化可谓惊人。当年那个誉满京都、桀骜孤傲的黎王爷,如今竟有着世外之人的超脱、淡泊。”他笑了笑,“以往听说,是真的不能相信。”

黎兆先一笑,由着他扯闲篇儿。

郑宪话锋一转,并未直接回答之前的问题,“半年前,有人到了上饶,将我的家财洗劫一空。一夜之间,我从小富即安的情形,落入随时可能沿街乞讨的地步。领头的人不认识我,我却记得,他当年是凌家的护卫。”

凌家,是德妃的娘家。

“他让我写信向你求救,若是照做,事成后给我十万两白银;若是不肯,他便四处散播我与平南王妃的旧事。

“我只能答应。

“他又吩咐我,若是第一封信送到你手里,你不肯亲自前去的话,便再写一封信,说一说平南王妃待字闺中的一些事,委婉地威胁你。

“我知道你会亲自前去。”

黎兆先明白了原委。

不管他在不在乎郑宪的生死,德妃都有后招。他为着已故的妻子的清誉,要保住这个人。

说白了,郑宪是个人质。

郑宪这才说起德妃:“德妃年轻时是京城数得上名号的美人,心高气傲,一度以讨教学问为由,与手足、别家闺秀来到平南王府。有心人都猜得出她的心思。详细的情形,外人不可知,更不知你到如今还记不记得。

“你定亲之后,德妃进宫。应该是在那前后,她与平南王府结了仇——平南王妃出嫁前后,与她生过几次嫌隙。徐家与凌家在官场上也屡生争端,你在那时会帮谁,不需我多说。

“这些只是我一个外人看到过的、如今想得到的,权当给你提个醒。”

黎兆先站起身来,“多谢。”

郑宪道:“方便的话,给我个痛快的了断。”

黎兆先笑微微地看了他一会儿,起身出门。

吴槐去见薇珑的时候,留意到小厨房里的人进进出出,不由苦笑,招手唤荷风到近前,“郡主这是要学着下厨么?”

“是啊。”荷风笑道,“一早到小厨房看了看,指点着我们收拾一番,明日要学着下厨。”

“…”那可真是灾难,吴槐嘀咕道,“眼瞅着就要过年了,何苦跟自己过意不去。”

“这些你就别管了。”荷风挺高兴的,“郡主近来比以往好说话多了。”

“那可不是好说话,是没顾上挑剔。”近来的事情太多了,哪一件的分量都不轻,薇珑哪儿还有闲情顾及别的。

“你少乌鸦嘴。”荷风横了他一眼,“再有,这事儿可不准告诉王爷。”

“这还用你说?”吴槐也瞪了她一眼。郡主这是思来想去之后,还是决定给王爷亲自做一餐饭表孝心。

“知道就好。”荷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奴婢说话不经脑子,大总管可千万别生气。”

吴槐撇一撇嘴,“我这个大总管,在外院还行,到了内宅,只有受气的份儿。”

荷风笑出声来,转去通禀,片刻后折回来,请吴槐进屋说话。

薇珑一面研究着手里的菜谱,一面听吴槐说了郑宪的事情。

前世关于郑宪,父亲只对她说是一位故人,她不曾怀疑过。后来,郑宪早早被灭口,她命人查了查,只知道他是被人收买,写信骗父亲去上饶。

为此,她恨死了那个人。再深一层,她有心去查,却没有时间和精力,自己也好,吴槐这些心腹也好,都要全力应对当时嫁入康王府之后的困境。等到有时间和精力了,为时已晚,找不到证据。

不,不对。

薇珑不自觉地轻轻摇头。

前世吴槐、舅舅一家,一定都记得郑宪其人,不难推测出藏于幕后的德妃。他们只是达成了始终隐瞒她的默契,让她的负担、不甘少一些。

想想也是,她知道之后,会愈发觉得父亲走得不值。与梁湛对峙的情形已是定局,德妃、安平也已成为她厌烦之至的人,有些事知情与否,局面都一样。

想通了这些,薇珑对眼前的吴槐生出满心的感激,放下菜谱,取出三张一百两的银票,“就要过年了,给高堂、儿女置办些年货。近来你实在是辛劳,歇息几日。别的事情,过了年再说。”

吴槐称是,却不好意思接银票,“小的哪里受得起这么重的赏赐。”

薇珑打趣道:“嫌我手面小?”

吴槐忙摇头,“没有没有,实在是受之有愧。”

薇珑笑道:“少啰嗦。快拿着。”

吴槐这才笑着领赏,又说起一事:“一早,小的询问了宋妈妈。周国公年轻时候的事情,她只知道关乎葛大小姐的那一件——周国公十岁之后,就住在外院,成亲后才住到内宅正房。

“至于周夫人出嫁之前的事情,周府没人知道——周夫人带着的陪嫁丫鬟,是临时从外面买的新人,至于陪房,是葛家别院、庄子上的人,连府里的事情都不清楚,周夫人就更不用提了。”

薇珑颔首一笑,“真是特别缜密的人。”

一个熟悉的下人都不带的新娘子,且出身于官家,实在是罕见。

女子出嫁,父母都愿意给女儿挑选得力的丫鬟、陪房,那些人能帮女儿在婆家快些站稳脚跟。

这只能是周夫人自己的主意。她有远见,避免了陪嫁的丫鬟与周家的人说自己是非的可能;更有自信,就算全是面生的下人,也可以培养成自己的心腹。

一定也有过一段很孤单、寂寞的日子吧?

为姐姐出嫁的不甘,关乎自己待字闺中的事情,都要压在心里。

身边连个能与自己说说话的人都没有。

薇珑轻轻叹息一声,又对吴槐笑了笑,“很奇怪,我知道周夫人不会放过我,却不讨厌她,甚至有些欣赏。”

吴槐挠了挠额头,“的确,周夫人不是讨人嫌的做派。”停了停,又道,“咱们这边儿查她,她一定也没闲着,有的事情,大抵与您态度相同:不会当成把柄,但会因为好奇心,去查王爷、王妃的旧事。”

薇珑认同地颔首一笑,“这倒是。只有了解前因,才能推断日后的事。爹爹并没需要隐瞒的事情,只怕德妃做贼心虚。”

吴槐思忖片刻,问道:“依您看,周家与端王,日后会反目么?”

薇珑笑开来,缓缓摇头,“自然不会。”

“怎么说?”

薇珑解释道:“顺王、宁王、康王又不是吃闲饭的,怎么都看得出皇上为何恼了端王,别说周家现在是这个情形,就算还如以往,也会躲得远远的。

“端王一向八面玲珑,有自己的党羽。程阁老之于周家,应该是在紧要关头才会站出来的人。周家与端王走动的话,益处多于弊端。为此,只要端王有这个意思,周家就会愿意与他常来常往,甚至于,会设法结亲。

“端王那边更不需多想,首辅是何分量?他就算只冲着与程阁老搭上关系,都会主动与周家交好。

“至于以前关于周益安、周清音那些事,在端王和周夫人眼里,都可忽略不提。”

“端王、周夫人,”吴槐听出了端倪,“您是说,日后周家当家的人,是周夫人?”

“不然呢?周国公在一些事情上,就不是明白的人,周家二老爷、三老爷还不如他。”

“也是。”

周国公看似纵容实则是利用周益安行凶的那档子事,就算能成,日后也会成为德妃、端王的把柄,能拿捏周家一辈子——这种害人又害己的糊涂事情都做得出,谁还能指望他撑起门面。

“那么,”吴槐继续问道,“周家如果与端王结亲,只能从二房、三房选个人了,会是谁呢?端王…会答应么?”

“会。”薇珑笑道,“至于是谁,不重要。”

她说过,让周家换个人膈应她。周夫人呢,一定会让她如愿,好好儿给她选个人。

谁都行,不是周清音就好。

吴槐走后,薇珑备好笔墨纸,在纸上梳理所知的一些人的关系:

德妃、平南王府,有旧怨;

德妃、周国公,前者利用后者,原因不明;

周夫人、程阁老,后者愿意出手帮前者,原因不明。

郑宪是引子。

德妃利用郑宪在先,利用周国公在后,引发一连串的是非。

这些人里,薇珑最憎恨的是德妃。

她想让那个女人生不如死,让她为那些歹毒的图谋付出代价。

这件事,从现在开始,就要斟酌个行之有效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