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府,静虚斋。

陆开林走进东次间,把手里两个存放公文的牛皮纸袋扔到唐修衡身侧,“跑去城外的庙里,磨了老前辈两日,总算是能给你个交代了。”

说的老前辈,指的是在自己之前的那一任锦衣卫指挥使。

“辛苦。”唐修衡盘膝坐在炕桌一侧,正在用小刀削平果。

手法特别快,而且好看,果皮贴着果肉。

“打小就服你这本事。”陆开林笑着到了他跟前,等他停了手,就将苹果拿到手里,“这个归我。”

唐修衡失笑,“本来就是给你削的。”

“说的跟真的似的。”陆开林坐到炕桌另一侧。

“我什么时候吃过这些?”唐修衡拿过帕子,擦了擦手。

陆开林把虚覆的苹果皮取下,拿在手里,凝眸细看。细细的、长长的一条,厚度、宽度都相同。

“这就有点儿要命了。”他笑。

唐修衡笑了笑,“不过是熟能生巧。”

陆开林端详了一阵,才把苹果皮放到桌上的菱形盘子里,吃起苹果来。

唐修衡取出公文袋里的东西,仔细

“挺多事儿都是老黄历了。”陆开林道,“先前真是不愿意接这种活儿,听说了一两件事之后,才起了弄清楚原委的心思。你别说,有点儿意思。”

唐修衡笑了笑,“你不就爱看热闹么?”

“的确。先前不是以为没热闹可瞧么?”陆开林侧头打量着唐修衡,“我说,你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可是把我弄晕了。德妃、端王的事儿,你查是应该,谁叫那厮惦记你媳妇儿呢,可是,怎么连你老丈人都查?”

唐修衡笑意更浓,“放心,是好意。”

“嗯,没存坏心就行。”陆开林放下心来,“偶尔还担心你不满意这门亲事呢,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黎郡主挺不错的,少见的美人,也不是没心没肺的,伯母又喜欢——我是真怕你哪根儿筋搭错了,要把婚事搅黄。”

“怎么可能?”唐修衡如实道,“是我如何都要娶她。”

“那就好。”陆开林唇畔逸出大大的笑容,“我知道你进宫请皇上赐婚的事儿,可这不是关心则乱么,先前你不声不响的,突然来这么一出,以为有什么幺蛾子。做官的,什么事儿都简单不了——唉,我这还没上年纪呢,疑心病就这么重,不是好事,得治。”

唐修衡听着他絮絮叨叨,眼里都有了笑意。

陆开林吃完苹果,擦了擦手,歪在大迎枕上,琢磨了一阵子,唤来阿魏:“去告诉太夫人,我要吃她拿手的那几道菜,还要讨一壶陈年梨花白。今儿饿的厉害,心情也是出奇的好。”

阿魏笑着称是,转身去传话。

“查德妃、梁湛的财路,是为什么缘故?”陆开林道,“要找辙,还是要断他们的财路?”唐修衡惯于一心二用,所以并不用担心会影响他。

“错处不用找,你放心,不会有。”唐修衡道,“能做的,只能是断了他们的财路。”

“这事儿能成么?”陆开林有些担心,“你是沈笑山的恩人,但我瞧着,你们这几年都没生意上的来往。至于别人,你用着能顺手?”

沈笑山是在西南发家。西南边关战事平息之后,唐修衡留在边境一年,协理当地官员安民、恢复民生。

沈笑山是当地人,很是精明。唐修衡看中了他的能力,与当地官府打过招呼,又与几名将领自掏腰包,给沈笑山做大展拳脚的本钱。

有了精明的商人开矿、拓展各路生意,许多百姓便可以到这商人名下做事,有了进项,便可以维持生计。

这几年下来,证明唐修衡没看错更没帮错人,如今沈笑山已成为大夏屈指可数的巨贾之一。

如今沈笑山因着丝绸生意越做越好,已在山柔水媚的江南定居。

陆开林从没听说沈笑山与唐修衡来往过,更没听说过沈笑山有心报恩的传闻。

为此,他叹息道:“商人重利,虽然也有例外,但终究太少。”

“总把报恩挂在嘴边的,反倒要不得。”唐修衡道,“沈笑山恰好就是少数人。”再多的,他不方便说。

“那就行。”陆开林道,“他真能帮你的话,别说德妃、端王,断了半个朝廷官员的财路都不在话下。”

“等他何时进京,你记着当面告诉他这句话。”

“等他何时进京,我是得见见他,让他把我当要饭的,接济一二。”陆开林笑笑地望着承尘,“其实我也不算穷,可有你们唐家比着,就总觉得自己穷得厉害。”

“那是不知足。”

“府里账上能用的银子是真不多,又不能收受贿赂…”陆开林摇头叹息一声,“我手里都没点儿自己的私房钱,虽然并不是想挥霍,可人不都这样儿么,手里银钱多一些,心里才有底…”

“等会儿给你点儿零花钱,”唐修衡睨了他一眼,“别哭穷。烦。”

陆开林哈哈地笑起来,“早说不就得了?给几张一千两的银票就行。”

唐修衡笑了笑,“我是真欠你的。”

阿魏转回来,对陆开林道:“太夫人让您去内宅一趟,她老人家拿手的菜,有些性子相克,是不能一起吃的。”

“嗯,把这茬儿给忘了,我得跟她老人家商量商量去。”陆开林起身跳下地,知会唐修衡一声,去了内宅。

唐修衡看完林林总总的消息,敛目思忖日后如何妥当安排。

想着想着,思绪蔓延到了别处。

他在府里最喜独处,如今也最怕独处。

独自一人的时候,会不自主地想起一些最让他疼、恨的事。

前世,薇珑颈部动脉处,有浅浅的疤痕。

在他与她成亲之后,他留意到,问过她是怎么回事。

她只说是不小心误伤了自己。

他不相信,便去问刘允。

刘允那时候仍是宫里的大总管,在他摄政之后,说起来是贴身服侍小皇帝,其实是对他言听计从。

被问起的时候,刘允立时脸色发白。

他命刘允照实说,这才知道原由——

梁湛一直不曾碰过薇珑,但不代表没这心思。

登基之后,每日去见薇珑的岁月里,出过一档子事。

刘允说当日一如往常,梁湛只留了他一个人在一旁服侍。

那日梁湛去见薇珑之前,喝了酒,与德妃起过争执,酒意便上了头。

梁湛与薇珑说了一阵子话,便示意刘允退下。

刘允那时候已经是薇珑的人,面上遵命,实际是退到了门外,屏息听着里面的动静。

刘允并没听到梁湛与薇珑说话,只听到了仓促移动的脚步声、男子越来越急的呼吸声、玻璃器皿被击碎的声响。

刘允当时就想到了摆在窗台上的玻璃鱼缸——室内只有那一件玻璃物件儿。是柔嘉公主专门命内务府打造、送给薇珑的。

薇珑看到小金鱼、小猫、小狗会开心地笑一笑,看一阵子,但并不养,因为有洁癖,更怕不能善待那些无辜的小生命。

所以,那个金鱼缸里并不养鱼,只是用卵石、海藻做成了十分悦目的盆景。

薇珑与柔嘉亲如姐妹,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忍心打碎好友送的东西。

思及此,刘允慌忙高呼着“皇上有何吩咐”奔了进去。

进门后,他看到梁湛面上多了一道刺目的正在淌血的伤痕,薇珑则握着一块顶端尖利的碎玻璃片,抵着自己颈部的动脉。

素白的纤纤玉手,有鲜血淌下。

梁湛用手拭了拭血,似是并没留意到刘允进门,定定地望着薇珑。

薇珑语声沙哑:“清闲的时日太久,我琢磨过不少自尽、杀人的法子,皇上可要看一看、试一试?”

梁湛讽刺地一笑:“除了只有你知我知的清白,你已经一无所有。这清白,谁会信?已经无可失去,却还要守着,委实愚蠢!”

薇珑手上愈发用力,鲜血涌出,“外人相不相信,与我何干?谁都不是为外人活下去。”

刘允上前去,跪倒在薇珑面前。

安亭也奔了进去,跪倒在薇珑身边,对梁湛怒目而视。

梁湛吩咐刘允:“传太医,治好她!”语毕阔步出门。

薇珑的手缓缓落下,背在身后,凝视着门口出神。

鲜血滴落的越来越急的细微声响,让刘允和安亭意识到了不对,转到她身后,才发现她死死地握着那块玻璃碎片,已经满手是血。

那疼痛,对她而言,似是微不足道。

刘允和安亭哭着求她,费了好大的力才把她的手掰开。

刘允高声唤人去请太医,安亭哭着去找止血的药粉、包扎的棉纱。

薇珑维持原状,过了一阵子,转头望向花梨木长案。最终,目光锁住了案头的裁纸刀。

她疾步走了过去。

刘允先一步到了案前,把裁纸刀收入袖中,跪在地上,老泪纵横,一再求她千万不要想不开。

薇珑看了他一阵,先是满眼怒意,继而牵出悲凉的笑。

“自尽,说出去不好听。”她轻声道,“我得活下去。我死了,你们怎么办?”

随后,她转到茶几前,端起酒壶,用酒清洗手上的血与伤。

看着都疼,都蜇得慌。

可她似是全无感觉。

当日,薇珑只是草草包扎了伤口,便和衣歇下。

要到三日后,她才命安亭寻找祛除伤疤的良方,说不能让别人发现。

她口中的别人是谁?

是徐家人,还是他唐修衡?

应该都有。

死得起,却怕死了别人看到自己流于表面的狼狈。

站在她的立场去看待诸事,让她放弃的理由太多,维持着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却太少。

她想要的,只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哪怕世人都不相信,只有自己知道。

继续走下去,是答应过他:好好儿地照顾自己,就算隔再远,也陪着他。

她曾对他说过:“我一度盼着你对我弃若敝屣。那样,对谁都好。可我也贪心,总想再见你一面。就这样走到了如今。恍若一梦。”

过往一切,不过是这云淡风轻的几句话。

从来不会跟人诉说委屈,更不跟他说。

他理解她的厌世。很长的一段岁月里,她甚至不能告诉他,为何选择嫁给梁澈,不让他知道梁湛对她的刁难、伤害——她引以为耻的事,绝不肯说。

谁都没资格怪她最终决绝处事、红颜早逝。

谁都没给过她应有的保护、呵护。

仅有的情绪是心疼,因为心疼又恼火。

如今想起,他最恨的是自己,其次是梁湛。

双手不自主地交握在一起,手势细微的转换间,指关节发出清脆的低低的声响。

唐修衡闭了闭眼,转到里间。

墙角盆架上的银盆里,盛放着冰块。

每日一早备下,随着室内的温度缓缓融化。

到这时候,冰块融化大半,铺在盆底。

他将双手浸入冰冷的水中,手掌按在冰块上。

这冷意一点点浸润、侵袭,蔓延至人的骨髓,直到让人难以承受的地步。

可也能让他慢慢冷静下来。

他不能让恨意、怒火主导自己的言行。

今生,再不能有一步差错。

他要唐家、平南王府平宁喜乐,更要让他的清欢得到该享有的呵护。

其次,才是报复。

更衣去太夫人房里用饭之前,唐修衡收到了薇珑的信件。

藏头诗前七个字组合起来是一句话:我想你。

他的心立刻柔软得一塌糊涂,吩咐阿魏等一会儿,即刻到书房书写回信。

回信是藏头、藏尾并在的诗,藏头的话是“甚为挂念清欢”,藏尾的话是“廿九能否一见”。

当晚,薇珑收到了唐修衡的回信。

信件藏在他送给她的一个小小模型,模型上暗藏着一个极小巧的抽屉,刚好能放下一张笺纸。

看完信,对他又多了三分钦佩。藏头、藏尾并存,分别说了两件事,整首诗又是语句通顺,表达着另外的意思,要做到实在不易,何况时间很短——她命人送出信件、收到回信的时间,很容易就能估算出来。

之后,便有几分与有荣焉的感觉。

她坐在案前许久,又琢磨出一手藏头诗,告诉他自己的回复:是日梅花阁见。

随后的几天,薇珑每日上午打理庶务,下午都耗在小厨房,学着做饭菜。

厨娘自然在一旁帮衬,告诉薇珑荤菜、素菜、热菜、凉菜做的时候的一些讲究,之后就没别的事,看着她亲力亲为。

打心底说,看着薇珑做什么事都一样,不管是否了解她的性情,都是一桩干受罪的事儿:

切菜的时候,蔬菜的长短或宽窄要相同,鱼片、肉片也是一样,就算做不到大小相同,必须要厚薄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