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府。

贵妃和梁潇站在正殿,望着梁湛的眼神分外冰冷。前者恼怒至极, 质问道:“顺王、宁王到底哪里对不起你, 你竟用这种歹毒的方式算计他们!”

梁湛神色平静,“是我算计人, 还是被人算计, 眼下你们已经不愿意区分。日后诸事,随心即可。”

贵妃冷笑,“竟是一点儿悔过的意思都没有。”

“不论我是何种态度, 都不能请皇上收回成命, 不能让宁王不去护国寺。况且你们已经认定是我有错在先, 与其争辩,倒不如顺其自然。”梁湛笑容温和, “不如爽快些。”

梁潇沉声道:“你若幡然悔悟,将功补过, 便还有别的路可走。”

梁湛失笑,随后躬身道:“两位请回。还想带走谁,尽管带走。我有些事情要处理。”

他这样的态度, 是母子两个如何都没料到的,却也明白, 今日的端王府绝非久留之地, 闻言冷着脸离开。

“日后, 你好自为之。”梁潇出门时说了这么一句。

梁湛转到主座落座,摆一摆手,示意服侍在室内的人退下, 拿起手边的账务,看了两眼便放下。

今日这件事,在他意料之中。

他意料之外的,是之前姜六娘那档子事。

委实蹊跷。

姜六娘最终是被谁控制?

只分析事态的话,他能怀疑的只有程家,程家也具备这种手段和能力。

可直觉又告诉他,事情不会是这种想当然的情形。

有过种种怀疑:唐修衡、陆开林,或是唐修衡与陆开林联手,因为这都算是情理之中的事。

事情的关键在于姜六娘:她要心甘情愿地说出那些害宁王在先、指证他在后的言语。

唐修衡与陆开林即便是莫逆之交,她若是不情愿,言语自相矛盾,这件事也成不了。

讯问姜六娘的时候,陆开林固然需要亲自出面,但是也需要他的下属陪同。锦衣卫里人多嘴杂,如果姜六娘不把谎言说的跟真的一样,口供就不能作数。

而且口供最终要请皇帝过目。皇帝若是看出不对,便会察觉到事情另有蹊跷,不会再信任锦衣卫,又是事关他的子嗣,定会亲自审问。

可事实证明,姜六娘的假口供在情理上说得通,她是在最后关头死心塌地帮别人办事、拆他的台。

能让她做到这种地步,定然需要威逼利诱。但是当日时间很短,在她拉宁王下水之前,陆开林都没见过她。

那就是唐修衡暗中介入了?——思来想去,梁湛觉得,也只有那个才做得到这一点。

那么,这意味的岂不就是唐修衡与程阁老联手了?毕竟,姜六娘当日有一段时间不知所踪,这需要用障眼法骗过他。

如果这是真的,意味的事情关系重大。

一文一武两权臣联手,朝廷的格局都可能因此发生变化。而这偏生又是皇帝愿意看到的。

军国大事方面,他还是很了解皇帝那些不曾言明的心意的。

要是那样,成年的几个皇子,包括他,迟早要遭殃。依程阁老和唐修衡的性情,是打心底嫌弃他们几个,不会给他们分毫好处。

然而凡事有利有弊。他们若是真的联手,不知会让多少文官做噩梦,但凡有行差踏错的时候,两人就会成为众矢之的——皇帝要的是文武并重,改掉文官节制武官的现状,若是内忧外患的年月,促成这件事不难,但现在天下太平,最能说最能折腾的是文官。

就算是两个人不犯错,也能引着他们犯错,让他们引发文官的众怒。

到那种时候,连皇帝都不能控制事态。

做官的,越是位高权重,越是长年累月在刀尖上行走。皇室子嗣也一样。

都是在用前程甚至生死做赌注。

想到这里,梁湛的心绪平静下来。都走在险境,只看谁更会应对,更会见机行事,与其担心,不如从容。

至于眼前的事,在姜六娘反口的时候就已料到。姜五娘现在已经形同废人,他们带回去,也问不出什么,拿不到指证他的把柄。

日后顺王、宁王少不得暗地里打压他,不算什么。对他来说,所谓的手足从来不需要忌惮、畏惧,让他们得意一阵子的事情而已。

他如今要重视并着手的,是另外一件事。

这日傍晚,梁澋备下厚礼,亲自到程府赔罪。

程阁老刚下衙回府,在书房见了见他,随意挑了一个礼盒,道:“礼品我收这一样,王爷的来意我也明白。我岂敢怪罪王爷,请回吧。”

“阁老,您听我解释几句。”梁澋想委婉地把梁湛从中作梗的事情告诉程阁老,“我与程家之所以生了嫌隙,是…”

程阁老唤小厮:“老太爷不是要见我么?去传话,我得空,送走宁王就去给他请安。”

宁王一听,就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了,深施一礼,颓然离去。

程阁老转去内宅,见程老太爷、程老夫人。

程夫人也在,她是循例来给二老请安的。

行礼落座之后,程阁老说道:“济南廖家的贪墨案已经审理完毕,内阁的意思是流放交趾,折子已经递上去,只等皇上批示。”

程夫人瞬时落泪,“流放交趾…”那么遥远的地方,那样漫长崎岖的路。

程阁老语气平静:“这已经算是格外开恩,有几个人按律当斩。”

程夫人用帕子拭泪,“老爷,我能去看看他们么?”

“自然。”程阁老颔首,“这是人之常情。你为廖家做了那么多,他们临行之前,理应见一见你。”

“…”程夫人哽住了。他就是这样,总能用最平静的态度说出最诛心的话。

没有她,廖家兴许根本就没有如今这一劫。

程夫人对二老行礼,微微踉跄着走了。

程老太爷对济南廖家的事情已经心里有数,毕竟,那是皇帝亲自跟他提过的事情。他现在着急上火的是当下的事:“宁王的事情,你跟我说句实话,是不是你设局,引发皇室子嗣内斗?今日贵妃、顺王去端王府搜查,你二弟都听说了。”

“我设局?”程阁老微笑,“明明我才是被算计的人。”说着,有意无意地瞥了程老夫人一眼。

程老夫人神色木然地坐在临窗的大炕上,脸色颓败,“那女子的事…你倒是言出必行,说过让我当场出丑的话,也真的兑现了。”

“大事小情的,除了不便回答的,我怎么会骗您二老。”

程老太爷只觉得尴尬至极。发妻想给长子纳妾的事情,他在最初就知道,也赞同,却没想到,会变成一出闹剧,还是皇子介入的闹剧。

他咳嗽一声,对程阁老道:“不说那些,你就给我句准话。”

程阁老说道:“这正是我不便相告的事。”

“如果你已打定主意要将前程、家族、性命压上去,我也无话可说。”程老太爷语气有些颤巍巍的,“毕竟,你深得皇上器重;毕竟,你是了无牵挂的人。”

换一个人在面前,他这些话就是淬了剧毒的刀子,能将人瞬间伤到骨子里。

但是,在他面前的是程阁老。

程阁老不会反对,“您这么想也行。”

程老太爷道:“日后,我们父子不需再相见。”

“好。”程阁老温声答道,“要不要我搬出去?”

“不必。”程老太爷苦笑,“阁老是公务缠身的贵人,别说内宅外院相隔,便是同在一屋檐下,我哪次见你,都要三催四请。日后,我要过一段清净的日子,也给你清净。等我临死之际,你再来做做样子就行。”

“您的意思,我明白了。”程阁老不露声色,语气随意地问道,“特别恨我吧?”

“恨。”程老太爷颔首。

程老夫人的眼泪一滴滴掉落。

程老太爷凝视着程阁老,“你也一样,恨了我很多年。生来的冤家。”

“私事上,我恨,我不甘。”程阁老缓声道,“政务上,您与我是道不同。”

的确是生来的冤家,他赞同这一点。

程老太爷长长地叹息一声,“多少官宦子弟都是那样过的,遵循着家族的意思,娶妻生子;父辈的过错,责无旁贷的承担,毫无怨言地被连累。可你天生反骨,你不过寻常人的日子。我有错,你就对?”

“可归根结底,是不是有人在人前道貌岸然,暗地里却做过见不得光的事?是不是有人把脸面看得比天大,为了脸面让子嗣屈服?”程阁老心平气和地望着程老太爷,“这些年,哪怕您有过一次后悔知错,我对您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你失去了那女子,得到的却是一世的功名、荣华,这两者之间,在你心里不可相互抵消,我无话可说。”程老太爷似是忽然苍老了几岁,显得极为疲倦地摆一摆手,“你走吧。”

程阁老起身,毫不犹豫地举步离开。

程老夫人低低地哭了起来。

父子俱在,他们却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在生时便诀别。所谓的名门望族,带给人的,竟是彻骨的寒凉。

梁澋回府之后,出于习惯,要去沈婉房里,走出去一段,才想到那些让他懊恼窝火至极的事情。

他转身去了书房。

姜五娘、姜六娘身上的疑点,梁潇都已经跟他细说。

沈婉与她们相识在先,把他弄得五迷三道,更可疑,更脏。

爱之深责之切。

以前有多喜爱那女子,现在就有多厌恶,连带的厌恶自己。

想到自己因为她而有的愚蠢的行径,简直无地自容。

沈婉就在他府里,所以他不用报复,由着性子惩戒便是。

宁王妃来找他,问他何时去护国寺,得知明早就去,又问起沈婉:“沈侧妃——不,沈姑娘如何安置?王爷有没有要叮嘱我的?”

“那个女人,不配做我的侧妃。只是,我不想把她打发走,日后她就交给你了。”梁澋看着妻子,“她害得我到了这个地步,给我埋下诸多隐患,如何行事,你应该明白。”

宁王妃恭敬地称是。

擅长收拾女子的人,往往是女子。宁王妃不知有多妒恨沈婉,眼下得到了这个机会,不想尽法子才怪。

梁澋明白这一点,所以这样安排。等他回来之后,还不解气的话,再另行处置便是。

唐修衡的假用完之前,和薇珑一起给沈笑山相看了宅子、地皮,选了一个最适合建造园林的所在。

所谓风水,只是个说辞而已。沈笑山又不是等闲之辈,入手的宅子、地皮,风水都不可能差。更何况,从他本心而言,并不看重这些。

唐修衡与薇珑亦如此。

随后,唐修衡如常上早朝、去五军都督府。

入冬了,女眷们在进腊月之前都很清闲,闲时常相互走动。薇珑减少了留在书房的时间,白日里大部分时间用来陪太夫人料理家事、应承来客、去别家串门。

柔嘉的公主府已经建成。她隔三差五就去一趟,开心得似小鸟一般,有两封信都在讲述自己的喜悦。

薇珑见她这样,去看了一次,觉得还可以,完全可以交差。里里外外查看的时候,对她来说等同于走马观花。

那不是她的宅子,估摸着也不会是柔嘉常住的地方,亭台楼阁、花墙台阶的小问题她都尽量忽略。

整座府邸的格局是按照她的心思落成,意境大致符合她的心意,便已足够。

皇帝见爱女高兴,允诺何时得空了亲自去看看,等柔嘉布置妥当,可以时不时在公主府宴客,之后给这府邸命名静慧园。

柔嘉因此兴致勃勃地忙碌起来,有两次因为布置室内犯了难,邀请薇珑过去给她出出主意。

薇珑欣然应邀。

说起来,没见面的日子也没多久,但可能是因为薇珑已出嫁,偶尔又是想见不方便见,盼着团聚的心就更为迫切,相见时更为亲热。

在静慧园首次团聚的时候,柔嘉说起了姜五娘:“贵妃亲自陪顺王去端王府,带回的那个姜五娘却是毫无用处——也不是痴傻的样子,完全就像是在做梦一样,问什么都是一句不知情。

“我之所以知晓这件事,是因为父皇曾问过贵妃,近来为何肝火旺盛,贵妃说听到了一些消息,意思是端王被歹人利用,收留了姜五娘在身边,她担心姐妹两个居心不良,有意挑拨皇室子嗣的手足情分,这才亲自出面。却没料想,那人是那个情形。

“父皇什么都没说,只劝她心平气和地度日。”

像是梦游一般,反应只有一句不知情,姜五娘应该是被人催眠了。薇珑思忖片刻,确定了这一点,更确定梁湛手里精通催眠术的人道行不高。但她什么都没说。

没必要。

那是顺王的事情,找人确定原由,再寻高人让姜五娘清醒过来。

不管是怎样的情形,皇室子嗣窝里斗的情形都避免不了,外人实在不需做任何事。

况且,依梁湛的性情、城府,一定已经预料到了日后的情形,在姜六娘反过头来指证宁王的时候便能料到。

他没把人打发走,只用了这种手段,不管有没有后招,都是表明了对内斗无所谓的态度。

的确是,任何事都可能有意外,更可能因为意外反遭其害。顺王、宁王会不会被他害死,真是说不准的事儿。

就前世的记忆而言,梁湛从来就没忌惮过手足,因为他了解每一个人的弱点。

今生他不能掌控的皇子,兴许只有前生第一个被他害死的梁澈。

梁澈与代安的事情,让她这活过一世的人都只有意外,何况别人。

说完皇室之中的事情,柔嘉问起唐府的情形,要薇珑面对面地告诉自己过得的确不错。

薇珑便把太夫人和两个妯娌的性情与柔嘉说了说,也说了自己平时的情形,末了道:“比起在娘家,每日都觉得热热闹闹的,婆婆妯娌又都特别容易相处,我这日子过得真是挺顺心的。”

柔嘉很为好友高兴,随后笑问道:“只婆婆妯娌对你好可不行,你家侯爷呢?对你好不好?有些人特别宠爱妻子,新婚时尤其会出尽法宝,只为着哄娇妻开心,我听说过不少这种事,可是你们…”她显得有些扫兴地撇了撇嘴,“我可是什么消息都没听到。”

“…”薇珑轻轻吸了一口气,口不对心地道,“我是需要人哄的性情?寻常人怎么过,我们就怎么过。被宠上天是你的事儿,可与我无关。”

柔嘉先是微微赧然,继而掐了薇珑一下,“以往都是我打趣你,眼下倒好了,日后怕是要经常被你打趣。唉,早知道这样,就让父皇把你的婚期定在两三年之后了。”说着又揉了揉薇珑的脸,“你不知道吧?我最喜欢看你不自在的小模样。”

薇珑笑着打开她的手,“我也是啊,瞧你方才的样子,实在是享受,日后我可要再接再厉。”

“这小妮子,真是要反天了。”柔嘉和薇珑嬉闹起来,过了一阵子,又正色提起先前的问题,“你别敷衍我,什么叫寻常人怎么过你们就怎么过?别人怎么过的,你又怎么知道?给我句实话,侯爷对你好不好?过得好我就放心了,要是过得不好,我帮你收拾他。”

薇珑心里暖暖的,颔首道:“对我挺好的。”

“是吗?”柔嘉见她态度诚挚,不由绽放出喜悦的笑容,“怎么个好法?是不是每日嘘寒问暖的,看到贵重或是适合你的物件儿就会送给你?”

“…”薇珑心说你也太看得起唐修衡了,他要是能做到那一步,也就不是他了,“侯爷的性情你又不是没听说过,哪里会像寻常男子那般细致。只是,他对家父很好,得空就去陪家父说说话,大事小情的,也愿意帮我。”

帮的最多的,是有意无意地试图改变她那些好的坏的小习惯。

柔嘉思忖片刻,赞许地一笑,“这种情形委实很好。方才仔细想想,还是这样最见人心。正是新婚,对他的岳父体贴周到一些,就能让你心安,比送给你怎样的珠宝都要好。出嫁的女儿,最牵挂的可不就是娘家人么。”说着就重重地点头,“嗯!他这样真是很好了。你可要惜福啊,平时也要好生孝敬太夫人。”

薇珑感激地一笑,“这是自然。”

第二次相见的时候,出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梁湛亲自带人送来了一些摆件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