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只觉得有趣,却不心急,都料想的到,顺王的事情不会就此结束,大抵还有后续。她们是看客,耐心等等就是了。

一曲歌舞之后,宫女、内侍循序而入,奉上美酒佳肴。

陆开林过来了,一袭净蓝锦袍,意态洒脱,容颜俊朗,一露面就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人们或多或少都有点儿意外。

陆开林在这种场合露面的时候特别少,不要说寻常命妇、闺秀,即便是皇后、柔嘉这等宫里的人,都只是偶尔远远地望见他一眼。

倒也不是他性子孤僻,他是真不习惯被人瞧着的感觉——例如此刻。

而且,皇帝传召他的时候,说的一般都是不便让外人听到的事情,他求见的时候也如此。在那种时候跟宫里的人扯闲篇儿,等于是自找不痛快。

再有,他平常若得了闲,最喜欢的是四处寻找风味、韵致独特的饭馆、茶楼,其次便是去唐家或其他友人家中蹭饭、闲谈。

这会儿,他强忍下周身的不自在,先到皇帝、皇后、柔嘉近前行礼,随后按自己的品级入席。心里已经后悔了——他就知道,这类事就不能听唐修衡的,听了一准儿后悔。

皇帝端起酒杯,举目望向在场的男宾,寻找一圈,笑道:“唐意航没来?”

“是啊。”柔嘉笑道,“临江侯还是不喜这种喧闹的场合,不过,唐家太夫人和三位夫人都来了。”说着,望向太夫人、薇珑,笑容愈发愉悦。

皇帝笑道,“朕也知道,本意是想跟他喝几杯。”随后便招呼程阁老、陆开林,“你们也是好酒量,坐近些,与朕边吃边谈。”

两个人起身称是。

刘允带着小太监为两人单设了桌椅、摆好饭菜。

皇帝端杯,在场众人随着举杯,宴席正式开始。

乐师奏起轻缓悠扬的曲子助兴。

酒过三巡,皇帝问起梁澈:“老四没来?”

“没有。”柔嘉笑容甜美,“四哥像是越来越不喜欢这种场合了,不过,倒是送了我一份厚礼——人虽没来,心意可是到了。”

“这是好事。”皇帝笑容欣慰,“他若能沉稳内敛一些,最好不过。”

柔嘉则惦记着薇珑——上午她忙得团团转,根本没时间说体己话,这会儿便要去找薇珑。

皇后拦下了她,招手唤道:“黎郡主——不,唐夫人,本宫要跟你说说话,到这儿来。”

柔嘉喜笑颜开,命宫女在自己身边加一把椅子。

薇珑恭声称是,依言上前去。

偌大的厅内,陷入片刻的安宁,绝大多数的宾客都望着她,只闻琴声。

她今日梳着牡丹髻,如云的长发盘在头顶;艳紫色绣竹影褙子,挑线缕金裙子。

薇珑到了皇后跟前,说了几句话,便由柔嘉拉着坐到一起,随后,两个女子说说笑笑,分外亲昵。

柔嘉妩媚明艳,再克制,天之骄女的活泼、飞扬、矜贵也彰显于一颦一笑间;薇珑清丽绝尘,昳丽的眉眼、略显清冷的气质越在人多的场合,便越明显,有着近乎不容于世的洁净。

大厅内渐渐恢复了原有的气氛,人们的心思却是迥然不同。

觉得扫兴的,不外乎乘兴而来的诸多贵妇、闺秀——有柔嘉公主和黎郡主这对姐妹花在场,那些男子眼里还能容得下谁?京城哪儿有容貌超得过她们两个的闺秀?而她们两个,让谁一见钟情都没用,一个是皇帝爱女,一个已经嫁为人妇。这反倒是最让一些人生气的,觉得风头还不如被别家的闺秀抢走。

可也说不定——许多人只能暗暗宽慰自己,这世间不是谁都没有自知之明的,那两个也只是年轻男子仰望而不敢胡思乱想的女子,娶妻到底还是要找个门当户对的,不然他们还能怎么样?是跟皇帝求娶柔嘉,还是觊觎唐意航的夫人?

那不是活腻了么。

厉夫人已是五十开外的年纪,儿女都已成家,孙儿孙女年纪还小,不需要顾及这些。

周夫人更不需说,这些事已经与她无关,只是,在留意到有人眼含羡妒地望向太夫人的时候,不禁莞尔。

太夫人也只是一笑置之。她的儿媳妇,就是一个赛一个的貌美,并且一个赛一个孝顺乖巧,这是她的福分,由着那杆子闲人羡妒去好了。

厉夫人到此刻才得以与周夫人说话,“我找你,是有一件事,要探探你的口风。”

周夫人把玩着手里精巧的酒盅,“请直说。”

厉夫人语声不高不低:“事关周家二小姐…”

“你说的可是周家二房长女?”周夫人从容打断厉夫人的话,“说她是周家二小姐我不反对,但是,二房已经分出去单过了。你有什么事,只管去找二房的人。”

厉夫人微笑,“可再怎么说…”

周夫人再度打断对方的话:“再怎么说,二房也与我无关了。”

“你这种人,当真是少见啊。”厉夫人微微扬眉,“不怕人说你不近人情?”

“自然不怕。”周夫人笑意悠然,“我本就是那样的人。”

“好。就算如此,我跟你说几句闲话,你总不会不愿意听吧?”

“听闲话倒是无妨,横竖我也没别的事情。”周夫人笑微微地看了太夫人一眼,“横竖我就算是有心给唐太夫人请安,你也梗在我们中间。你赶紧说。”

太夫人听了,心生笑意。就知道周夫人不是好相与的性情,柔和的一面,只是做做样子,或是给投缘的人的。

厉夫人竟还是不以为意,笑着颔首,“肯听就行。”说到这儿,才歉意地看向太夫人,“我可不是有意耽搁您与周夫人说话的,实在是赶巧了。还望您不要怪罪。”

太夫人语气温和:“我们又不是熟稔的人,哪里就说得上谁怪罪谁的话?我只是希望周夫人明白,请你过来说话之际,并没想到厉夫人会过来找你。”人是她让三儿媳请过来的,结果厉夫人就趁机跟了过来——虽然明知道周夫人不是小家子气的人,却要防范厉夫人会因此沾沾自喜,平白让对方觉得自己被利用了的事儿,她可没成全的好心。

周夫人语气诚挚:“太夫人放心,我晓得。”

厉夫人唇畔的笑意微不可见地僵了僵,随即只对周夫人说话:“周二小姐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有人托我为她说一门亲事。那男子才华横溢,虽然是四旬左右的人,却从未娶妻。他姓商,进京时间虽然不长,但在年轻的时候,却是我家老爷的故交。说起来,这位商先生,另姐在世的时候,应该认识,你也认识吧?”

一席话落在周夫人耳里,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

周夫人笑开来,那笑容宛若冬日旭光下的冰凌,悦目、璀璨,却有着森寒之气。

厉夫人火上浇油,“正因为晓得你们可能是旧识,我才想先与你说说,熟人牵线的话,这事情不就更简单了么?”

“一把年纪了,竟然乐得撮合这种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周夫人望向厉阁老的方向,“有你这种夫人,不难看出他治家不严——家都管不好,何况军国大事?这些年被一个后生压着也是活该。”说到这儿,转过头来,凝住厉夫人,“你也挺可怜的,听风就是雨。这事情与我无关,你要我听,我听完了,你该走了。”

“这般的不识相,当心…”

周夫人扬眉,眼角眉梢都透着凌厉、凛然,语气却变得低柔,只有厉夫人可以听到:“给你脸,你就暂且收着;你不要脸,我就将此事公之于众,让人们听听,你跟我说的这档子事是否合情合理,这是不是次辅夫人该办的人事儿。”

厉夫人立时哽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面上险些变色。僵滞片刻,她悻悻然起身,回了原位。

周夫人闭了闭眼。

太夫人拍拍她的手,给予一个宽慰的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周夫人感激地一笑。关乎姐姐的经,让她念就没好事,至于周家,反倒是她最不在乎的。正要说话,却听到顺王妃那边有宫女的低呼声传来——

那场戏的后续,开始了。

众人都循声望过去。

随侍在顺王妃近前的那名侍女,此刻脸色煞白,身形摇摇欲坠。

柔嘉前一刻正与薇珑相谈甚欢,这一刻连先前察觉的蹊跷都忘了,很是不耐烦,小手一挥,吩咐宫女:“把她带下去,撑不到回顺王府的话,便在这儿歇歇,找个太医看看是怎么回事。”语毕,很有些不悦地凝了顺王妃一眼,意思是:你能不能少给我惹事,快些滚?

顺王妃却是浑然不觉柔嘉的不满,此刻只惊疑不定地看着侍女,喃喃地道:“快带回去,带回王府…快!”

皇帝皇后根本不想理会这件事,前者继续与程阁老、陆开林说话,后者则神色自若地招呼薇珑尝尝鱼翅羹。

如此一来,那名侍女的情形也就根本引不起风波,由两名小太监搀扶着向大厅外走去。

而将出门口的时候,侍女痛苦难耐地捂住腹部,哀求两名小太监:“等一等…实在是疼,疼死了…”随即跌坐在地。

两名小太监无所适从,胆怯地回望向柔嘉。

柔嘉只当没看到。

顺王妃心急起来,匆匆走过去,微声呵斥侍女两句,又让两名太监把人扶起来,送回顺王府。

侍女在这时候,已经无力支撑,刚被搀起来就软软地倒向地上,幸亏一名小太监手疾眼快,把她扶住了。

却有旁人在此刻讶然道:“血!…流血了!”

人们再度望向侍女,见她身后的一块衣襟已被鲜血染红。

薇珑讶然地睁大了眼睛:到了这会儿,事态已完全超出她的预料。

柔嘉则是目瞪口呆:“怎么不早说啊,这…天啊…”这情形可不是来月事脏了衣襟的情形,多半是要小产,她心慌慌地望向薇珑,发现薇珑也懵着,便又无助地望向皇后。

皇后对她一笑,打个手势,让她稍安勿躁。

皇帝只觉得晦气,吩咐刘允把那名侍女带下去,找太医诊脉,之后便将梁潇与顺王妃唤到面前,“说说吧,这神来一笔是怎么回事?”早知道如此,起初他就仔细询问了。

梁潇与顺王妃跪倒在地。

“嗯?”皇帝冷眼望着顺王妃,“你先说!照实说!”

顺王妃身形颤了颤,开口时语带哭腔:“禀父皇,那女子一个月前到了王府,很是伶俐,顺王也对她照顾有加。儿臣有自知之明,从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日得知那女子有了喜脉,便想将这件事从速禀明父皇、母后,却不成想,王爷不同意,还骂儿臣偏听偏信…儿臣、儿臣实在是没料到会弄到这个地步,真没料到啊…”

“好,你的话,朕听清楚了。”皇帝的神色转为不怒不喜,“顺王,你说。”

梁潇直起身来,望着皇帝回话:“父皇,那侍女名叫青柳,儿臣待她的确不同旁人,但是…儿臣并没对她起过别的心思。”

皇帝险些拧眉,心说在你府里的女子,你不曾碰过,那她是怎么怀的孩子——不怀胎怎么能小产?寻常官宦门庭都一样,未出嫁的女子,都算是当家人可以随意选择的妾侍——谁敢越过王爷去碰侍女?

这时候,梁潇抬手向天发誓:“儿臣若是与青柳有染,必遭天打雷劈!”

毒誓不见得谁都相信,但是敢发毒誓的人终究是少数。

皇帝相信,因为他信佛,他相信天道轮回,闻言不由神色一整,“好男儿齐家治国平天下,若连家事都理不清楚,是否堪用不需谁说。你可知青柳此事的原委?”当着众人闹起来的事情,想要背着人收场已经不行了,那就在明面上来。谁家还没几本烂帐呢?

梁潇再度语出惊人:“禀父皇,青柳出自端王府,是三弟安插到我身边的细作!”

第73章 更新(更新)

73

梁湛闻言立时起身上前,对皇帝行礼道:“禀父皇, 儿臣实在不知皇兄何出此言。”

皇帝的态度反倒温和了三分, “顺王,你把话说清楚。”

“是。”梁潇先更正了一下自己的说辞, “方才儿臣言语或许有失偏颇, 但是,青柳的确曾在端王府当差三年之久。”随后言归正传,“儿臣见她有些才情, 闲时待她与别人相较, 的确略显不同, 为此故,惹得顺王妃想到了别处, 是儿臣思虑不周之过。但是,儿臣从来没有与青柳有过僭越的行径。”

在一些门第里, 适龄的女孩子,大抵可默认为是给一家之主备用的妾侍。哪一日,当家的人看上了哪个女孩子, 便可直接把人收为通房,运道好一些的, 能够成为妾室;运道不好的, 不定会糟了谁的毒手, 落得个凄惨的下场。

皇室中亦是如此。宫中、皇子府历来不乏平步青云、一生凄苦的女子。

梁潇委婉地强调自己不曾碰过青柳,是不愿意被人泼脏水——与侍女有了肌肤之亲,没什么不能不敢承认的, 但是,不是他的账,他不能认。

——这才是他的本意。

皇帝微不可见地颔首,“说下去。”

梁潇恭声称是,迅速整理着思绪。

薇珑则在这时候轻轻一扯柔嘉的衣袖,递了个眼色,随即站起身来,悄然站到皇后身侧的宫女身旁。

柔嘉也回过神来,亦是悄然起身,站到了皇帝身后。

梁潇道:“说来难以启齿,可既然父皇问起,儿臣不敢隐瞒。与青柳私通的人,是王府一名侍卫…”

“怎么会?”顺王妃喃喃地道,“怎么会呢?”说到这儿,意识到自己失态,忙行礼认错,“父皇,青柳是到了此处之后,告诉儿臣她已有喜的消息,并且言之凿凿,说腹中胎儿是顺王的骨血。”

皇帝牵了牵唇,那一抹笑,透着些许无奈,可是心里却升起了一股寒意。

疯了,疯了。

两个儿子、顺王妃,都疯了。

这样的丑事,根本不该在这种场合闹起来。就算阴差阳错起了点儿风波,顺王和顺王妃也该把这件事情压下,就算压不下去,在说出原委之前,也该求他换个清净的地方,单独禀明于他。——这种话他不方便说,是担心群臣想到别处,可他们呢?

他们怕什么?怕事情不在人前闹起来,他就等闲视之、不闻不问么?

可他难道不应该不闻不问么?——那是他们自己上不得台面的事,凭什么要他做主?

心念急速转了几转,皇帝想到了宁王在护国寺清修的那档子事,又想到了贵妃、顺王曾到端王府搜查并带走一名女子的事情。

明白了。

他们从那时起就结了仇,决意斗个你死我活,决意要他在明面上表态,从而自己也好安心或死心。

为了达到目的,在所不惜。

他这个皇帝的脸面,哪儿比得了他们手足的分量、权益的分量?

比不了,他必须得承认这一点。

比不了又如何?他就是不管,就要豁出脸面去看他们争、看他们斗,看他们在人前出丑。

想让他在明面上偏袒谁、嫌弃谁,那是做梦。

打定主意,皇帝唇畔的笑意略略加深,“听起来,这不过是一件恶仆欺主的事,怎么扯到端王了?”

梁湛出声道:“既然已经有相关人证,讯问一番便可。”他瞥一眼梁潇,“顺王、顺王妃何必在大庭广众之下丑事外扬?”又恭声对皇帝道,“儿臣委实一头雾水,就算想辩解,都不知从何处着手。”

梁潇却道:“说起来,这的确只是一件恶仆欺主的事,但巧合的是,相关两个人都与你端王有关!不瞒你说,我早就对那名侍卫起了疑心,若说他与你没有半点儿瓜葛,怕是连他自己都不信!”

梁湛无奈地一笑,“皇兄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我还能说什么呢?既然如此,皇兄看着办吧。只有一点,我府里的下人,有一些也曾在你的王府当差,日后他们若是给我惹出蹊跷的事,我是不是也要跑到父皇跟前告你的状?以往我们兄弟几人一向亲厚,个别的下人转送旁人,并不稀奇吧?”

“事有轻重。”顺王妃先一步把话接了过去,“青柳的事情往大了说,可是关系到皇室血脉!”

到此刻,明眼人都看出来了:梁潇与顺王妃之前那一巴掌的事情,不过是做戏——夫妻两个根本就是一唱一和,只是用了一种不太常见的方式。

梁湛仍是回以无奈的一笑。

薇珑瞥他一眼,预感不妙:如果不是梁湛预谋在先的事情,他通常有两种反应:一是临危不乱、巧舌如簧,在一定程度上大事化小、把自己摘出去;二是想见到了结果,干脆地放弃挣扎。

今日这件事,如果他真的不知情,又是这样可大可小的罪名,他不可能是这种一再示弱装糊涂的态度。

闹来闹去,梁潇和顺王妃要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虽然薇珑对这夫妇两个也无好感,还是有些担心——任何梁湛得逞的事情,她都不愿意见到。

“好。”皇帝目光深沉地望向顺王妃,“如你所愿,朕就从重处置这件事。”他转头唤刘允,低声吩咐几句,“抓紧。”

刘允正色称是,匆匆离开。

顺王妃有些不甘,“父皇,事关顺王清誉,是不是该交由锦衣卫…”

皇帝失笑,“朕的锦衣卫,不是用来料理这种琐事的。几时你们闹出人命官司,朕兴许会让他们分心帮衬查证。”

顺王妃不安地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