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瞥过石楠那封信,他停下脚步,揉在手里,双手交握,施内力,手势旋转。

信件在掌中化成碎屑。

他扬手将碎屑抛开。

碎屑在风中纷纷扬扬,无声落地。

头疼得似要生生裂开来。

他痛苦地闭了闭眼。

他用力地按着眉心。

无从缓解,正如那铺天盖地用来的孤寂、绝望和怒意。

撑不下去了。

无力再强撑下去。

他看住置于案头的象牙柄裁纸刀,良久,拿在手里,去掉刀鞘,闲闲把玩。

裁纸刀在他手里旋转着,从慢到快。

刀锋几次因过于漫不经心的动作碰到了他的手指。

鲜血沁出。

他手上的动作停下,凝视着染了血的刀,眼神有了微妙的转变。

“唐修衡。”薇珑快步走进水榭。

她的呼唤清晰又遥远。他不情愿地错转视线,看向她。

“唐修衡,”薇珑放缓脚步,走到他面前,手势迟疑地指向他染血的手和刀,语声轻轻的,语气怯怯的,“你要做什么?”

“想…”剧烈的头疼让他额角的青筋清晰地浮现,“杀人。”想杀了那个纠缠她两世让她至今无安稳可言的畜生。杀了那个畜生,一切都将回归该有的样子。

“那,带上我。”薇珑的手轻轻搭上他的手腕,“带上我,不论你要做什么。”

唐修衡对上她的眼睛,到此刻才发现,她眼里蓄满了泪。

“清欢…”他为之心惊,小心地把裁纸刀放回到桌案上,站起身来,“别怕,没事。”

没事?那前所未有的烦躁、失控都是她的幻觉么?她倒希望是那样。

他方才的暴躁、痛苦,她都尽收眼底。

这让她疼,让她随着他无助、痛苦。无以复加。

“我怕,怕你去做不该做的事。”眼泪一颗颗掉下来,她再也没办法控制情绪,“不论怎样,别扔下我,你答应我。”

“…答应你。”唐修衡把她拥到怀里,紧紧的,“我只是…钻了牛角尖,或许是太久没睡的缘故。”

薇珑闷声哭了起来。所见一切让她恐惧,让她后怕得心弦一直打颤。

“不要哭。帮帮我。”他说。

第93章 更新(单更)

93

“好,好。”薇珑用力点头, 展臂勾住他颈部, 仰脸凝视着他,“会好起来的。”

唐修衡的笑容透着脆弱, “我也希望可以。”

这是她从不曾见过的他的样子。她心酸难忍, 泪水再一次悄然滑落,声音闷闷的,“我们一定可以的。”

唐修衡抬起右手, 想给她拭去泪痕, 到了中途发现了手上的血迹, 便又收回去,换了左手, 动作轻柔地抚着她泪湿的脸,“我对不起你。”原本说好了, 他要帮她的,现在自己却无能为力,甚至成了她的负担。

“不准这样说。”薇珑把脸埋在他胸口, 任由泪水模糊了视线,打湿他的衣襟。

唐修衡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薇珑深深呼吸, 竭力让自己迅速平静下来, “跟我回房。”

“好。”他这样应着, 却不想移动脚步。

薇珑寻到他的右手,取出帕子,给他缠在手上, 继而挽住他的手臂,重复道:“跟我回房。”

他微笑,与她缓步离开水榭,走出后花园,回到正房。

琴书、安亭手边常备着一些薄贴、药膏。荷风前去她们房里,找出止血药、外伤药和包扎伤口的棉纱,匆匆返回正屋,在寝室门外唤“夫人”。

薇珑走到屏风外,把东西接到手里,问道:“阿魏在哪儿?”

“就在院中。”

“让他等一等,我有事交代他。”

“是。”

薇珑转身回到寝室,唐修衡已走到净房门口,她跟了过去。

唐修衡走到盆架前,洗了洗手,随后取出酒壶,旋开盖子,用酒液冲洗手上的伤口。

看着都疼,他却像是毫无所觉。薇珑抿紧了唇,走过去拉他的衣袖,“去包扎。”

“嗯?”唐修衡扬眉。这点儿小伤,哪里用得着包扎。

“去包扎。”薇珑坚持,看着他的眼神却有点儿纠结:心疼得厉害,又怕他不听自己的——不听的话,她还真是没办法。

唐修衡牵了牵唇,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尖,“听你的。我自己来,你洗洗这花猫脸。”

“等会儿再洗脸。”又没痛哭流涕,就算是花猫脸,也是能见人的花猫脸。薇珑不依,拉着他回到寝室,帮他上药、包扎。

唐修衡看着三根手指都缠上棉纱的手,有点儿无奈,“你把我弄成这样,可就没法儿沐浴了。”

“等你好了再说。”薇珑麻利地把手边的东西收拾起来,转身给他铺床,“就算睡不着,你也躺一躺。”

“嗯。”唐修衡从她身后搂住她,“清欢。”

仍是觉得对不起她,又知道那是最不需说出口的。

薇珑转身面对着他,“唐意航,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你说,只要我可以。”

“给我几天时间,陪着我。”薇珑迟疑着,“若是可能,把手里的事情交给我。觉得我能力不济的话,把事情交给陆大人或是沈先生,或者交给二爷、三爷,好不好?”

“…”唐修衡犹豫片刻,“好,我答应。让阿魏来一趟。”

薇珑唇角上扬,绽放出喜悦的笑容,留意到他的面色依然苍白,额头上的青筋依然清晰可见,便知道他此刻仍然痛苦之至,笑意便缓缓消散。

唐修衡低头吻了吻她的眼睑,“什么都答应,只要你别再难过。”

这一句,险些又让薇珑落泪。她转身,清了清喉咙,吩咐荷风把阿魏唤进来。

唐修衡吩咐阿魏:“十六大早朝之前,种种事宜你掂量着办,与外院相关的事情,请示二爷三爷,其余的事情,请示夫人。我,得歇息几天。”

阿魏频频点头,“我记下了,侯爷放心。”

“没别的事了。”

阿魏称是告退,出门的时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一晚,侯爷烦躁到了什么地步,他看得一清二楚。他比谁都明白,如果当时没有夫人前去水榭,侯爷将会做一些绝非理智的事——会将全盘计划完全打乱的不智之举。

此刻,他什么都不管了。侯爷眼下安排的是否得当,不重要。重要的是侯爷安好,过几天清净的日子。

薇珑匆匆洗漱之后,去外间端来一盏茶,转回到床前,将茶盏放在床头的小柜子上,“我帮你按一按。”

正在按着眉心的唐修衡闻言失笑,“你怎么行,又没学过,还很累。”

“谁说没学过?”薇珑坐在床头,拍拍自己的腿,示意他枕上去,笑盈盈地道,“这几日跟安亭、琴书学着推拿,头上这些穴位我都记下了。”

她并不是只留在家中无言地陪伴,为自己下了工夫。唐修衡心里暖暖的,又酸酸的。

“听话。”薇珑笑着拉他的手,“好歹给我点儿面子,试试管不管用。”

唐修衡枕到她腿上,“一会儿就行。”

“先把这杯茶喝了,安神的。”薇珑端过茶杯,让他就着自己的手喝完。

绵软、温柔又镇定的手不轻不重地按揉着头部的穴位,让唐修衡的心神慢慢放松下来。

终于,心魂不再紧绷得似蓄势待发的弓。

“意航,”薇珑柔声商量他,“等到明日,我们去梅花阁住几日,好不好?”

“好。”唐修衡手臂抬起来,向后环住她的腰肢,“之后几日,我归你管。”

“娘那边,我们怎么说好呢?”让薇珑费思量的是这件事。

“就跟娘说…”唐修衡帮她找到了理由,“我要去那里处理一些要事、见一些人,你跟过去照看我的衣食起居。”

薇珑欣然点头,“嗯,这样最好。”

唐修衡睁开眼睛望着她,“有时候,你会不会后悔?”

薇珑抿唇微笑,“从不。”

“怎么说?”

“相认之前,我做过一些打算:称病拖成老姑娘,无人问津,或是索性悄无声息地遁入空门。那时以为,最坏不过是远远地看着你,陪着你。”薇珑敛目对上他的视线,“而今日,你让我看到了更可怕的事。没关系,唐意航,真的没关系,只要你带上我就好。不论生死,带上我。”

唐修衡为之动容,闭了闭眼睛,转而身形向里,把她带倒在床上,拥紧她,嘴里却在故意怪她:“连岳父、娘都不管了?”

“不管了。”薇珑柔顺地依偎着他,语声清浅,“爹爹不稀罕我这样没心肝的女儿,唐家也不需要我挣贞节牌坊。你认为可以抛下的人,我就可以抛下。”

唐修衡吻了吻她的眉心,“傻孩子,真是个傻孩子。”

薇珑抚着他的眉宇。

他问:“值得么?”

“你与我,哪里有值不值得可说。”

她与父亲,这么久,都是他尽心竭力护助。没有他,单凭她自己,最乐观的情形都是险象环生。

更何况,爱若有道理可讲,这尘世再无深爱。

她爱,便甘愿飞蛾扑火;不爱,别人所做一切都是笑话。

薇珑认真地凝视着他,“不是只有你的将士才会把命交给你。还有我。”

唐修衡又闭了闭眼,之后将唇牢牢地按在她唇上,辗转索吻。

这亲吻绵长、焦灼,又不含一丝欲|望,关乎的唯有前世今生的羁绊、深情。

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她的爱有多悠远、深重,又有多甜美、浩大。

不可辜负。

“帮我好起来。”他对她说,“不论用什么法子。”

“嗯。我会竭尽全力,”她笑得有点儿淘气,“不择手段。”

随后,两个相拥而卧的人,语气闲散地说话。

薇珑问过他,在那最暴躁的一刻,他想要做什么。

他如实相告:他想杀了梁湛,杀了梁澈,也杀了还在护国寺的梁澋。

余存下来可能成为隐患的皇子,他都想干脆利落地除掉;所有的至亲挚友,他都在那一刻给他们安排了退路——离开这是非场。

也考虑到了他自己。那些打算成真并非难事,同时引发的是皇帝的彻查。皇帝是明君,终有一日会察觉到端倪。无所谓,那是他在当时完全可以认可、接受的后果。那一刻,只想结束这一切纷扰,用最粗暴残暴的手段。

薇珑听了,心惊后怕不已。

早就明白,他这样的人,心绪走上极端的时候,意味的便是带上一些人或很多人,陪他共赴黄泉。

可那怎么行?

江湖中人决斗之前还要约定时日,给人安排后事的期限,何况身在朝堂的人,何况关乎皇子生死。

最重要的是——

“我们在一起,绝不是为了换一个玉石俱焚的方式。”薇珑抚着他的面颊,“我要跟你完完整整地过一辈子。”

“清醒时都明白。”唐修衡握住她的手,吻了吻她的手指,“偶尔偏激。”

可这偶尔的偏激若不能杜绝…

薇珑蜷缩起身形,把脸埋在他胸膛,良久,心头一动,抬头望着他,大眼睛亮亮的,“猜我这会儿在想什么?”

唐修衡无从揣测,“说来听听。”

“想要个孩子。”

唐修衡嘴角一抽,“你这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倒是真不嫌累,大麻烦还没解决,已开始期盼小麻烦。

作者有话要说:520快乐啊我亲爱的们~

第94章 更新(更新))

94

薇珑抚着他眉心,“你已经太久没有新的乐趣。平日里只喜欢下棋, 下棋也不过是消磨时间。我们得找个长久又乐在其中的事由。”

“自己都管不了, 还想养儿育女?”唐修衡抬手掩住她的唇,“换个事儿跟我胡扯。”这话题太大了。

“我们管不了自己的时候, 不是还有娘么?”薇珑拿开他的手, “你怕什么?这又不是我说一说就能成真的事儿。”

“要孩子有什么好?”唐修衡继续给她泼冷水,“不孝的儿女,你见得还少么?身边现在就躺着一个。”

薇珑失笑, 慢条斯理地道:“那就生两个, 总会有一个是很孝顺的。更何况, 我说的是心里话,有了孩子之后, 要请娘费心教导。孩子要是整日在我们跟前,怕是学不到什么好。娘就不一样了, 你们兄弟四个,不是国之栋梁,就是通透孝顺, 她是最会教导儿女的人。”

不过几句话而已,他在聆听期间竟有了些许睡意。闭了闭眼, 他心绪不自主地被转移, 琢磨着她说的这些事。

的确, 若真有生儿育女那一日,孩子日日夜夜在他们跟前的话,真是学不到什么好:她的吹毛求疵、他的阴晴不定的脾气, 都是小一辈人该杜绝的,不然会和他们一样辛苦。

小一辈人…就算自己房里不开枝散叶,三个弟弟也迟早给他添几个侄子、侄女。

母亲不过四十来岁的年纪,抱上孙儿及至曾孙是必然的事。母亲做上曾祖母的时候,他与薇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