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珑恭敬地谢恩,心里暖暖的。

又说了一阵子话,皇帝吩咐薇珑:“去柔嘉宫里玩儿吧,她和安平都盼着你来。朕与皇后便是不肯放你走,她等会儿也要找过来。”

薇珑称是,去了柔嘉宫里。

柔嘉小睡刚起,见到薇珑,欢天喜地的。两个人坐在一起说笑多时,柔嘉命宫女把安平请来,“我看她是想与你多见几面,是心里觉得对不住你吧。到底是她一母同胞的兄长想害你,换了谁都有些愧疚。”

“我也很愿意见安平公主。”薇珑笑道,“现在瞧着她,总是有些心疼。”

“是啊,好端端一个女孩子,被母妃和哥哥差点儿毁了…”柔嘉说起这些,不免神色黯然,转而就岔开话题,故意道,“心疼归心疼,你可不能对她比对我还好,我会吃醋了。”她笑着拉住薇珑的手,“我们才是最好的姐妹。”

薇珑不由得笑起来,“知道啦。”

过了些时候,安平过来了,气色不错,说话期间只字不提梁湛,只是附和着柔嘉,商量着等到沈园动工之后,求着皇帝皇后让她们前去观望。

这心愿,也正是薇珑的心思。

陆开林亲自送梁湛到王府后花园书房下面的密室。

完全封闭的空间,先前所有书籍、摆件儿、陈设都清了出去,送来光板床、碗筷等必需品。

这自然不是皇帝的意思。

皇帝已经完全放弃这个儿子,只想眼不见为净,不会去浪费时间思索细节。

陆开林上午问过唐修衡:除了躯体上的死亡与生不如死,人最怕的是什么。

唐修衡说因人而异,赌鬼怕输,乞丐怕饿,商贾怕倾家荡产,官员怕家道中落——没正形的回答。

陆开林又问,梁湛呢?

唐修衡想了想,答案是梁湛怕寂寞,真正的寂寞:没人可交谈,没书籍可看,没意味还活着的声音可听。

这亦是很多心志坚定的人会恐惧的。

由此,他让陆开林这样安排密室,并吩咐看管的人:不要与梁湛交谈,哪怕一个字。

唐修衡并不认为这样能让梁湛发疯,也没那个打算,只是想在梁湛被皇帝亲口处死之前,加点儿作料,施加一些真正的折磨。

他要梁湛清清醒醒地面对最终的下场:身死。

只有梁湛身死,藏于暗中的端王府爪牙才会死心,再不敢生事。

梁湛进到密室,便在床上盘膝而坐,一言不发。

陆开林再次仔细查看一番,确定密室通往府外的出口已经封死,并且绝没有别的出路,这才放心。

临走的时候,他回眸望向梁湛。

梁湛眼神虽然恼火、惶惑,却并不晦暗。

唐修衡果然很了解梁湛,梁湛还有指望——也就是还有希望。

陆开林只是想不通,挚友对这个畜生过分的了解因何而起?纠结多时,结论是奇才的脑子不是他这种凡人能够揣度的,有这力气,不如想想晚间请太夫人给自己做哪些菜。

他只要得闲,便会去唐府蹭饭。

他是多年间在唐府常来常往的人,年少时留下来用饭,都是与太夫人、四兄弟围坐在一起吃饭说笑。

唐修衡离京征战期间,他也常来唐家吃饭。二夫人、三夫人嫁进唐家,与他熟稔之后,用饭时他与三兄弟一桌,太夫人与两个儿媳妇一桌。完全就是一家人。

唐修衡回京之后,就再没有那种情形。

到了今年、今日,当年情形算是再现:

陆开林与唐修衡一路闲谈着到兰苑给太夫人请安。

唐修征、唐修徽、唐修衍三兄弟对陆开林的态度比对唐修衡还要随意且亲昵,一声一声唤着“哥”,说笑时心绪所致,会与陆开林相互拍打肩头,甚至给对方一拳。

二夫人、三夫人各自的夫君唤陆开林陆大哥,很是熟络。

相较而言,薇珑是与陆开林相见次数最少的人,但是因着唐修衡的缘故,有事没事交谈时都能达成默契,如今已算熟稔。

寒暄一番,到了摆饭的时辰,丫鬟进来请示。

唐修衡对太夫人道:“今日我跟开林就在您这儿用饭,不回外院了。说起来,开林是您半个儿子。”说到末一句的时候,他望向薇珑,是说给她听的,担心她会不自在,或是不高兴他率性而为。

薇珑汗颜,愈发确定自己的脾气在唐修衡眼里是非常恐怖的,她要是始终没有转变,一准儿会成为他一块心病。这样想着,她面上笑容真诚地对太夫人道:“侯爷说的极是。”

太夫人哪里看不出长子的心思,心里宽慰至极,自是含笑点头,对唐修衡和陆开林道:“你们两个可不准半路离席,谁来请都要推掉。”

两个人异口同声:“这是自然。”

唐修衍则问薇珑:“大嫂,听丫鬟说你又亲自做了红烧鱼?”

“是啊。”薇珑笑着点头,“丫鬟已经送来了。”她是腊月里学会的这道菜,二夫人很喜欢吃,今日格外地想。她记得,有喜的人适合吃红烧鱼,自是欣然应下。因为男女要分席,每次都做两道,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那太好了。”唐修衍喜形于色,“大嫂做菜的手艺,跟娘一样好。”可惜的是大嫂不像母亲,不是什么菜都做,而且不是经常下厨,他也就不能经常品尝到她做的美味。

二房、三房夫妇俱是认同地颔首,太夫人笑着握了薇珑的手,“你大嫂一点就通,就是平时事多,你可别想着经常劳动她下厨。再有,你二嫂、三嫂平时要费心帮我照看花房,你也别总缠着她们帮你这帮你那。”

唐修衍笑道:“我知道,您放心。”

陆开林瞥过太夫人与薇珑,面上笑意更浓。他并没想到,薇珑与唐家的人相处得这般融洽——不是放下了郡主的身段,是从心底把自己当做了唐家人。

太夫人这做婆婆的也是人精,言谈间对三个儿媳妇一碗水端平,但对薇珑是打心底地疼爱、喜欢,能从偶尔的眼神中捕捉到。

陆开林不自主地侧头看了唐修衡一眼,见他刚刚收回望向薇珑的视线,敛目喝茶,神色平静,但唇畔噙着的笑意,极为柔软。

唐修衡的好日子开始了,还长着。

思及此,陆开林意识到了娶个贤妻的重要性。他生平第一次开始憧憬自己娶妻之后的情形:时不时就把唐家人请到家中,像今日一般的热闹、温馨,让融融暖意直达心底。

可是,他的贤妻,今在何处?或者说,她在么?

希望别让他等太久,也不让她等太久。

正月下旬,葛大夫终于来到京城——他就是唐修衡请的、薇珑盼着前来的那位大夫。

如今他尚籍籍无名,可夫妻两个都知道,在几年之后,他会被很多人誉为神医。

葛大夫悬壶济世的岁月里,见过很多疑难杂症,独独没见过唐修衡这种心疾。

而越是棘手、罕见的病症之于他,便如剑客遇到无从驾驭的宝剑,会为之竭尽所能。

薇珑与唐修衡,包括阿魏都是以诚相待,给他在京城安排了长久落脚之地,付了足够的诊金,把唐修衡大致的情形告知,如实回答他的问题。

但在一段时间之内,葛大夫没可能开出方子。若是高明的大夫能从速给出医治并见效的方子,唐修衡也不会让心疾祸害自己两辈子。

葛大夫的当务之急,是斟酌薇珑已经用过两次的那个方子化用为药浴的剂量。

不管怎么说,医治长期失眠是让唐修衡得以痊愈的重要途径。这对葛大夫来说并非难事,诊脉之后,隔日便开出了相宜的方子。

此后,唐修衡只需定时以药浴助眠,及时告知葛大夫效用如何。葛大夫亦承诺,每隔三五日便来唐府一趟。

薇珑心里的负担减轻了一大半。亲自照顾唐修衡,她乐意之至,但自己毕竟只是个运气奇佳的二把刀,做什么都是心里没底,有专人照看自己的夫君当然最为妥当。

葛大夫在外院出入,太夫人不免询问。

薇珑、唐修衡、葛大夫、阿魏和管家统一了口风,都说是唐修衡最近对医术起了兴致,遍览医书,恰好葛大夫又是医术高超,便时不时请来探讨一番。

太夫人起初并不相信,有两次刻意问了长子诸多医学上的门道。

书籍只要过了唐修衡的脑子,只要他肯用心记,便如同镌刻在心头,面对母亲,有问必答,还谈起了太夫人闻所未闻的诸多医学上的偏门知识。

太夫人被儿子唬得一愣一愣的,但这样的结果是她喜闻乐见的:先前真是生怕儿子不舒坦却隐瞒她。

最亲近的人都能蒙混过关,对付外人便更简单了,谁偶尔留意到唐家有大夫出入,唐家的人都以相同的说辞应付过去。

但也有坏处。没过多久,宫里、京官及其家眷便都知道了这档子事。女眷们倒是无妨,遇到唐家婆媳几个,不外乎是带着惊讶亦或钦佩询问两句,难受的是唐修衡——诸多略通医术的官员只要有机会与他坐在一起,便会诚心与他探讨医学,有的则是诚心请教。

家里家外的,开口闭口间都是药草、良方、偏方——这让唐修衡偶尔觉得自己已经泡在了药罐子里,怄火不已。

也是因此事他才分外清晰的意识到,自己稍稍有个风吹草动,只要没做出长期的妥善安排,外人就会很快得知。在以往总是听阿魏、幕僚说起,并无这般真实的感触。

功成名就、备受瞩目,也有代价。而这种代价,实在是无趣。

葛大夫来到京城的同时,太夫人已经做了足够的铺垫,让薇珑正式接手唐家内宅事宜,成为当家主母。

薇珑唯一不适应的,还是有的管事妈妈喜欢短话长说——浪费时间。她宁可把时间用来看书喝茶,也不大愿意为了家里家外什么事与人磨烦。相对的,她倒是挺喜欢与亲朋为芝麻大点的小事磨叽许久。——就是这么不讲理且矛盾的性子,她知道,改不了。

现在自是不能来新官上任三把火那一套,上面有太夫人,她得顾及长辈的情面。一日一日来比较好,自己有意无意地流露出喜欢言简意赅的做派,管事们又都不是省油的灯,时日久了,也就知道面对她如何行事更稳妥。

在这同时,徐夫人来串门,告知薇珑一个喜讯:徐步云离开锦衣卫,调至刑部,任正六品刑部主事。

“陆大人真是没得说,亲自张落成这件事的。”徐夫人满脸喜色,“这样一来,你舅舅、表哥以往那些顾虑就没有了,往后只需脚踏实地的当差,慢慢熬资历。”

“那我真要给您道喜了。”薇珑的愉悦,不比徐夫人少一分。要知道,前世唐修衡在后期冷酷之至,除了她,简直是对谁都有疑心、戒心,徐步云被他气得跳脚的时候很多。虽然那是徐家不会知情的,可她记得,记得便总觉得有所亏欠。如今徐步云的仕途走上了平稳之路,她自是满心欢喜。

当然,她知道,这都是陆开林的功劳。

陆开林,真是把唐家的日子当自家的日子来过着。

是因此,她彻底打消了帮柔嘉找机会难为陆开林的心思——先前也只是存着戏谑的心思,想整治陆开林一下,现在,连那点儿心思都歇了。

柔嘉是自己的挚友,不好过了,自己会难受;陆开林也是唐修衡的挚友,男人也会难过,只是不会跟谁说罢了,甚至于,都不会让人察觉到。

她得换个方式,让两个人尽量水到渠成地走到两情相悦那一步。或许做什么都嫌多余,但存着好意去做一些事,试图去加速他们的姻缘早些落定,总要好过无所作为。

因为,她时时刻刻都在担心皇后左右柔嘉的婚事。

正月下旬,宫里还有一件喜事发生:皇帝为梁澈、代安赐婚。

皇室子嗣,娶一个地位卑微的女子为正妃,这种事在大夏史书中并不是没有,但确属罕见,惊掉了很多官员的下巴。

而站在薇珑的角度来看,则觉得这件事出的恰到好处:皇帝会因此更加确信梁澈全无野心——有一点点野心,都会和梁湛一样,无所不用其极地去惦记官宦之家的儿女,通过裙带关系与朝廷重臣攀上关系。

梁澈这件事,能让皇帝心里宽慰一些——总归是有个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儿子,这就证明并不是他教子无方。

梁澈不论前世今生,都没有生出过野心,心里只有风花雪月、儿女情长、安享喜乐。

从本心而言,薇珑对他的亲事落定无法生出愉悦。

那到底是曾将她明媒正娶过的男子,她一直有点儿膈应;

那到底是把所有人脉交给她且切实地帮过她的男子,她一直心怀感激;

而那到底是一个她了解的算得上好色的男子——他是真的爱代安还好,若只因不能得到才争取到皇帝赐婚这一步…他那是在自找倒霉。

至于代安,在薇珑心里,只是个陌生人,不需在意。就算代安是沈笑山的养女,她也不能生出任何情绪。

没见过就是陌路人,陌路人的前景,她不会关心,正如陌路人不会关心她的处境一样。

正月二十六,沈园破土动工。

因着沈笑山有言在先,将园子一应事宜全权交给薇珑打理,且不计较开销,薇珑当然要尽力做到最好。

为此,她安排了日程:日期逢单留在家中,逢双日巳时出门去沈园,出门之前在正房正厅听管事回话,料理内宅事宜。

动工的初期,只要工匠多付出些力气,依照薇珑的心思行事,便能打好园子的根基。

这类活计,不会细致到尺寸,在划定的范围内便可。薇珑不需烦躁,工匠不需提心吊胆。

沈园靠近北城门,说是在京城,但是周围人烟稀少,风景如画——这是沈笑山钟爱的环境。

他自己都说不出原由,就是喜欢清静、安宁的环境,即便身处最热闹喧嚣的市井,也一定要找到一个闹中取静不打扰他的地方。

在薇珑描绘出堪舆图并做了几幅意象中的园景图之后,沈笑山便开始打园子周围民居、地皮的主意,从去年冬日到现在,方圆五十里之内,除去没有主人家的地方,都被他买下来了——只有一处是例外。

园子动工,他日子清闲,得空便来看进展。

一来二去的,薇珑与他也逐日熟稔起来。

为着日后方便观察园子概貌、调整亭台楼榭的大小,薇珑要找个能够长期驻足的高地。

沈笑山听说了,当即指给她一座小山,道:“那座山上的田地,我都买下来了,说起来,算是我的产业。你去瞧瞧,找个合适的位置,建个风亭。”

薇珑欣喜之余不免意外,“就那么不喜人烟?”

“嗯,”沈笑山颔首,“真就很厌烦。”

薇珑更为意外,“那你当初怎么拉着我家侯爷四处闲逛?”明明是了解唐修衡的性子,唐修衡对一些事的抵触,他该是感同身受。

“那不同。”沈笑山笑道,“那是罚他骗我来京城,我是不喜热闹,他是到了热闹的地方就等于受刑。”

“…”薇珑心说好,我替我们家唐意航记下你这笔账了,转而拿出堪舆图,指着西北角道,“这儿缺的一角地,你买下了没有?”园子、宅邸缺一角,在造园方面并不少见,她能视为寻常,但若能补齐最好。

沈笑山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就这儿是块硬骨头。是一个小四合院,那儿的主人家如何都不肯把地方让给我。”

“哦?”薇珑扬了扬眉,笑,“那该是非富即贵的人家吧?”

“嗯,应该是。”沈笑山敛目看着堪舆图,点了点缺的那一角,“早知道是这样,就该换个地方建园子。我每每想到缺的这一角,心里就不痛快。”

“这很常见。”薇珑笑道,“只要规划得当,缺一角比四四方方的园子更好。”

“单说我这个园子呢?补齐与否,哪样更好?”

“都可以。”薇珑抛下自己的计较,客观地道,“不论怎样,都不会影响整个园子的氛围。就算日后补齐,也只是开辟出一块花草地——你也看到了,西北角就是用来赏花花草草的。”她是好意,让他不要计较这点儿根本不是瑕疵的瑕疵。说起来,这应该是她第一次反过头来劝别人别挑剔。

但是沈笑山并不领情,奇怪地看着她,“你不是挑剔的名声在外么?”

“我是吹毛求疵的名声在外。”薇珑眼里有了笑意,“但是造园有造园的不成文的规矩,这个不是瑕疵,不需要我挑剔。”

沈笑山又点了点在他眼里缺的那一角,“我一定要把这一角补上。”

薇珑心里大乐,“好啊,我静候佳音。”心里却在想,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话是确有其事的,唐修衡的友人,多多少少都会有拧巴、别扭的性子,不定何时就会较真儿。要论心性算得正常的,目前她只找得出陆开林一个。

陆开林是活得特别真实、踏实且鲜活的那种人。

而这位沈先生,前世今生相加,在她眼里从来就是个与唐修衡并驾齐驱的奇人——满腹的才华,一身的毛病。

二月,有几名官员先后上折子,劝皇帝早立储君。

皇帝看完,什么都不说,留中不发。

除了他自己,宫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揣度不出他的心思。

在朝堂便不一样了,了解他性情的官员不多,但是有。

例如程阁老,例如唐修衡。

只是,他们不能着急,得一步一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