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傍晚,静虚斋。

葛大夫走进门来,把一碗汤药放在唐修衡面前。

唐修衡正在看方子:柴胡、当归、白芍、白术、茯苓…等八味药草。他弹了弹方子,瞥一眼汤药,不说话。

葛大夫说道:“起初或许有不适的症状。”

唐修衡把话接了过去:“睡不着,或是起不来,清醒的时候也像在做梦。”

葛大夫一听就知道,他没少琢磨,甚至尝试过,感受很糟糕。

“赶上了这个时候…”程阁老给他的一箱子东西,他还没消化完,而且近期一定会出些是非。可是——视线瞥过上了锁的一个抽屉,他颔首,端起药碗,一口气喝完,漱口之后,道:“日后要烦劳您隔一两日上门来把脉。”他不能盼望自己清闲——近几年,清闲二字都与他无缘,寻常能有一半个月的假,已属难得。他不能只答应薇珑却不配合医治。

“这是自然。”葛大夫松了一口气,笑得分外舒心。

之前的一段日子,他几次都被唐修衡气得五迷三道,这不行那不行。但是,唐修衡是他一向敬仰钦佩的人物,再生气也就一半天的事儿,如何都会迁就着他。

想想也是,那么多的公务要忙,还有一大家人要照顾,没可能跟寻常病人一样腾出一段时间来休养。病人从来是比大夫不容易得多。

葛大夫告辞之前,叮嘱一句:“别喝酒,最起码要少喝。”

梁澈、代安如期成婚。太夫人、薇珑和三夫人前去喝喜酒,二夫人有喜,不方便出门走动。

柔嘉当然也前去道贺了,面上一切如常,心里有些打蔫儿——她想清楚了,就算起初两日仍是迟钝,后来一日一日地想见又不能见到陆开林的煎熬,足以让她清楚地认清事实。

认清楚又怎么样呢?

请父皇赐婚、直言相告还是继续缠着他?哪个都不是好选择,前两个会吓到他吧?继续缠着他,只能让自己在他心里的形象更差。

如果他对自己有一点点儿的牵挂,这么多天了,总能找个理由去静慧园见见她。

可他没有。

她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几日,薇珑心里也有些打蔫儿:唐修衡近来过得特别辛苦,初期服药的缘故,效用或是让他嗜睡,或是让他无法入睡——药浴的效果都被抵消。

这些都是他不能对她隐瞒的,只好如实相告。

用他自己的话说,不论是在朝堂,还是在五军都督府,他偶尔会有在梦游的感觉:在那种情形下,头脑清醒与敏锐的程度还不到平时一半。

但是他说没事,这些都是可以忍受的,需要付出的心力并不多。

薇珑相信他说的是实情,可还是心疼,因为不知道他要到何时才能适应,不知何时药效才会发挥,让他过得更好。

她想把沈园的事情停下,想每日在他回家之后好好儿地陪着他。

他不允许,说你别忘了,你只是情形稍微比我好点儿,每日没什么事,总看着我上火的话,我这儿见好了,你大抵就该犯病了。

她无从反驳。自己就是那样,七事八事忙着,一直有分散注意力的事情,真就没工夫胡思乱想,闲下来反倒会胡思乱想,而且一定是往最悲观的地方想。

他说,我要好起来,也要把你照顾好,让你一直为好一些的事情忙碌,如此,你可能不需诊治便能痊愈。

她唯有陪他等待,期盼时间过得快一些,这样的时日短暂一些。

四月中旬,一直暗中保护程阁老的手下告知唐修衡:近期有人在暗中窥视、跟踪程阁老与周家的人。

周家那边,周夫人如今深居简出,出门的时候只是每月初一十五给皇后请安,再就是偶尔到沈园与薇珑叙谈片刻;周益安闭门读书,照顾高堂、妻子,分外的踏实;程锦绣有喜,早已闭门谢客。

只有程阁老需得频繁的出门走动,有时候他自己都不能预料一日之间要去几个地方,各衙门出意外找他的情形并不少见。

据唐修衡所掌握的消息,宁王在护国寺与其说是老实,倒不如说是认命了,心绪十分消沉;梁澈就不需提了,从大年初一到现在,忙的都是与代安相关的事儿,但凡稍稍留意的人都清楚。

想对程阁老下手的大有人在,但有这胆子的不多。

商陆最近比较忙。

这笔账算来算去,想不算到梁湛、商陆头上都不行。

以唐修衡对梁湛的了解,薇珑遇袭那件事,就是商陆促成——梁湛已经把端王府外的全部人手甚至势力交给了商陆,他为刺杀薇珑不成留了后路。

梁湛用一个人之前,恨不得把对方的祖宗八代都查清楚,找到致命的软肋,才会利用,才会凭借对方的软肋给予信任和倚重。

商陆那种品行,前前后后多少事,见不得光的居多,那条命已经握在梁湛手里。唐修衡今生为商陆下了不少功夫,梁湛只会比他更多——他只要商陆成为梁湛身死的导火索,梁湛却要物尽其用。

梁湛的打算很明显,不论刺杀薇珑一事是何结果,下一个目标都是程阁老。

刺杀薇珑成与不成,都不见得能击垮或影响唐家。将程阁老拿捏在手心里甚至除掉的话,则会引发朝廷动荡——这些年程阁老是与皇帝一般的信任、倚重他,瞧他不顺眼的人占多数。

如果程阁老受要挟成了端王府的棋子,或是程阁老猝然离世,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暗中铆劲对他下手。到了皇帝改善制度的时候,他更会成为大多数官员的眼中钉——皇帝要文武并重,他算是武官的表率之一,不要说他表态赞同,即便是中立,都会成为官员想尽法子弹劾、污蔑的对象。

皇帝能惩戒一个皇子,能杀掉部分官员,却不能与一直以来居于优势的全部文官作对。怎么样的帝王,敢把所有与自己作对的官员杀掉?

不是没可能成真,但一个暴君的名声是免不了的。

皇帝要做明君,要给子孙留一条锦绣之路。

——这与前世不同,前世程阁老从来就没成为过梁湛的眼中钉。

梁湛虽然被囚禁,却在下一盘布局长远的棋,该安排的都安排了,他只需在静寂之中等待结果。

如果他稍稍有所松懈,就不会及时得知程阁老附近的危险。

而更可能发生的是,这件事会比他料想的更复杂,更凶险。

而刺杀程阁老再不能成呢?那才是梁湛真正绝望的时候。

已到图穷匕见时。

作者有话要说:儿童节快乐,祝小天使们始终保有一颗童心。

程阁老与周夫人,我从昨天就在想,怎么写番外合适,到现在还有想到适当的写法,因为他们的设定时间线很长,造成离散的枝节太多,几章番外交代清楚真是太难了~

嗯…我继续想想吧,实在不行的话,就给他们俩单独开个阁老重生的文~

说实话,他们俩也是我迄今为止除了修衡最心疼的人物,开文前写大纲的时候没什么感触,毕竟是对于男女主而言的上一辈人,写着写着就投入感情了~

也说说你们的看法吧,你们的看法对我是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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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更新(双更)

107

沈园。

周夫人应邀前来, 乘坐软轿到达风亭。她不似薇珑长期高处低处走, 这山又不矮,走上风亭的话,体力根本支撑不住。

薇珑闻讯,笑盈盈地迎出去一段。待周夫人下了软轿,携了对方的手, “辛苦您了。”

“哪儿的话。”周夫人笑容柔和。

相形走进风亭,沈笑山起身向周夫人行礼, 随后问薇珑:“就这么定了?”指的是湖上的规划。

薇珑颔首一笑, “定了。”

“我去四公子那边看看。”沈笑山对两人礼貌地笑了笑,转身下山去。

薇珑拿给周夫人一幅图,“您瞧瞧,与沈先生相互将就着拟出来的图, 竟然比先前我和他各自的想法都要好。”说着就不好意思地笑了,“是我和沈先生这么认为,都担心其实并没那么好,我就想请您帮帮眼。”

上一次, 周夫人应邀过来的时候, 薇珑正与沈笑山对着两幅图争论, 她分别看了看, 觉得两个人的心思都很好, 不相伯仲。两个人因此就认定还是不够好,说抽空再商量出个更好的章程——让她觉得好笑不已。

此刻展开在面前的湖景概貌,湖心建水榭亭台, 北面以石叠山,形成自然起伏的峰峦,高低起伏的山石以木桥与水榭相连,山与山之间则以石路或飞桥相连。

周夫人问道:“这其实就是在园子里建造真正的山峦吧?”

薇珑解释道:“是。所谓叠山,就是用石料堆叠成真正的山峦,而且要比真正的山还要坚固。毕竟,用的都是上好的石料。而天然生就的山,石头质料参差不齐。等建成之后,尽可以在山上做出峭壁、飞流,凉亭是少不了的,此外还可以建造屋宇。”

“若是这样,这里会成为园子里最亮眼的景致,山景大气又不失趣味,还可俯瞰全景。”周夫人由衷地道,“我瞧着很好,比你和沈先生先前的想法要好。”

“是吗?”薇珑开心地笑了,“那我心里就踏实了。”

“你这样信任我,是我的荣幸。”周夫人端详着薇珑,“瞧着你这样,偶尔真是很羡慕。”

“我也就这点儿本事,还是让人诟病的本事。”薇珑笑道,“亲友里的女子都不似您,对这些毫无兴趣,我就只好辛苦您过来帮帮眼。您没怪我总烦您就好。”

“怎么会。”周夫人微笑,“我如今在家里清闲得紧。锦绣那边,找好了稳妥的人照应着;内宅外院的事情,小夫妻两个都安排了可靠的管事打理。你有事没事的找我,命人传句话就行。”

“那就好。”薇珑问起程锦绣,“世子夫人害喜的情形严重么?我二弟妹是胎儿三个多月的时候,闹了一阵,我瞧着她特别辛苦。”

周夫人的笑容变得很是柔软,“锦绣还好,只是有一阵子很是嗜睡,近来偶尔会忽然很想吃一些零嘴儿、瓜果什么的,有好些她以前看了就要皱眉。”

薇珑笑着点头,“我二弟妹也是那样。”

荷风送来一盘樱桃和四色糕点,安亭奉上周夫人喜喝的龙井。

“我把家当搬来了不少,娇气惯了。”薇珑打手势请周夫人用茶点。

周夫人失笑,“谁要说你娇气,我第一个就不答应。”

下午,周夫人道辞回府的时候,薇珑让轿夫稍等,诚挚地对周夫人道:“近日,您和亲人出门的时候,千万当心。”

周夫人略一思忖,只说了两个字:“商陆?”

薇珑颔首。

“知道了。”周夫人悠然一笑,“益安和锦绣,近期都不会出门走动。至于我,照常度日,该来还是要来找你说说话。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怎么会介意。”薇珑笑道,“怕您懒得见我才是真的。”

周夫人轻笑出声,“那就说定了。你似乎是逢双日便来此处?”她留心到了。

“是。”

“过几日再来找你。”周夫人道,“找到了一些你用得到的文章、绘图,下次给你带来。”

“先谢过您了。”薇珑摇着周夫人的手,神色认真地问道,“您怎么这么好呢?”

周夫人由衷地笑起来,忍不住抬手点了点薇珑的眉心,“你这个孩子,恁的招人喜欢。”

唐修衡与程阁老步履悠然地走向宫门。

下午,皇帝召见二人商议事情,叙谈了足足一个时辰。

“怎么回事?”程阁老眼神关切地看着唐修衡,“这几日你在朝堂、养心殿反应比平时要慢,皇上有些担心,让我私底下问问你。”

唐修衡揉了揉面颊,只得笼统地道:“有些不舒坦,近期在服药。”

“怎么个不舒坦?”

“…”

程阁老想了想,“睡不着,头疼?”

“…”唐修衡下巴抽紧,“谁说的?”

程阁老微笑,“舒明达。与我提过一次,或许也跟皇上说过。不会跟别人提。”

“闲的他。”唐修衡蹙眉。

程阁老莞尔,“这情形其实不容小觑,你肯服药调理,是好事。”

“不会耽搁正事,只是总走神,就显得反应慢一些。”

“我知道。”与其说了解,不如说相信。

“近日,有人盯上了您。”唐修衡说起眼前最重要的事情,“觉着情形不对的时候,不论去何处,若是信得过我,派人知会一声。”

程阁老斟酌片刻,“是商陆吧?这事儿我信你,近期安危交给你。”

“若交给我,我会杀了他们。”

程阁老颔首,“那就将他们斩尽杀绝。”

“好。”

四月十六,大同总兵送来加急奏疏,称在辖区山中发现一块上古时期的岩石,细观之后,难辨凶吉,请皇帝允他护送那块岩石进京。

皇帝准奏。

这一年的农历四月二十二,看起来是至为寻常的一天。

唐修衡、程阁老照常出门,处理公务。

薇珑照常去了沈园,周夫人前去观望进度。

黎兆先照常去了棠梨苑。

唐修衍、沈笑山、林同等人亦如此,分别如常出现在沈园和棠梨苑。

刚到未时,沈园的家丁到风亭通禀:“唐夫人、周夫人,外面有人求见周夫人,说有大事告知周夫人。”

薇珑看向周夫人。

周夫人摆手,“不见。”

未正,家丁再次前来:“一人自报家门:名商陆,吏科给事中,有人命关天的大事告知二位夫人。”

周夫人看向薇珑,淡淡一笑,“我不需见他,你随心即可。”

同一时间,棠梨苑。

有人骑快马经过园林正门前,射出一支冷箭,箭身上穿着一张字条。

侍卫将人当场抓获,取下字条,一并带到黎兆先跟前。

黎兆先展开字条,看到上面的言语:今日酉时,城西三十里醉仙坊,不见不散。来迟一刻,程阁老、唐修衡性命不存。

他笑了笑,随手放到一边,指一指抓获的那人,吩咐吴槐:“审他。”

薇珑走到山下,到了商陆近前,仔细打量。

最初的印象是这个人仪表堂堂,细看的话,便能发觉他眉宇间存着小人的奸诈,面颊上亦有着奸诈凶残之辈才会生出的横肉。便因此,这人的嘴脸叫人转念生厌。

商陆却是不敢大意,恭敬行礼:“下官吏科给事中商陆,见过黎郡主。”

薇珑一笑,“我是黎郡主?”

“…下官失言,见过唐夫人。”商陆即刻改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