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珑又问,“谁跟你说我是唐夫人?”

“…”商陆忍不住抬眼,飞快地打量她一眼,确信无疑。除了眼前这女子,想不出有着怎样容貌、仪态的人能与传言中的黎郡主吻合。他心念稍转,便有了应对之词,“下官求见的是唐夫人与周夫人,下官早年间见过周夫人,亦曾有幸远远望见过唐夫人一眼。”

“说的跟真的似的。”薇珑一笑置之,“我却从没见过商陆,更不曾见过如今的吏科给事中,此刻怀疑你假冒命官。”

“下官绝对不敢。”商陆不慌不忙地道,“之所以冒昧求见,是因听闻一事,关系到周夫人亲友的安危,早间至此刻,数次去周府传话而不能如愿,只好前来沈园。”

薇珑问道:“何事?”

“…此事非同小可,下官恳请郡主通融,让我与周夫人当面说几句话。”

“我仍然怀疑你的身份。”薇珑吩咐站在身侧的安亭,“唤人,搜身。”

安亭恭声称是,对近前两名唐家小厮打个手势。

“黎郡主,你这是何意!?平白无故对朝廷命官搜身,你可知于理不合,甚至触犯了王法?”商陆一面试图挣脱两名小厮的钳制一面疾言厉色地道,“石婉婷恼羞成怒杖责官员的事情,郡主该不会忘了吧!?”

薇珑笑容和煦,“石婉婷认得那个人,我却不认得你这闯到我面前胡说八道的狂徒。再危言耸听,就将你活活打死。”

“都说黎王爷教女有方,此刻看来,也不过如此!”商陆不敢再说别的,只得旁敲侧击地讽刺。

“掌嘴。”薇珑轻描淡写地吩咐下去,对商陆扬眉一笑,“你再诟病家父试试。”

这女子说什么都像是戏言,偏生下人把她的言语当做圣旨一般照办——

片刻后,商陆被掌掴得口鼻淌出鲜血。

沈笑山信步走过来,问明缘由之后,笑了笑。

小厮把商陆带到一遍去搜身,过了一阵子,呈给薇珑一封书信、一根男子束发所用的银簪。信上写的是:今日酉时,城西三十里醉仙坊,不见不散。来迟一刻,程询性命不存。

薇珑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能不能让我看看?”沈笑山问道。

薇珑道:“你得保证你没看过这封信。”

“我保证。”

薇珑这才把信件递给他。

沈笑山看完之后,又加一句:“我从没见过这封信。”

薇珑莞尔,“多谢。”转而吩咐安亭,“派人分头传信给王爷、唐府管家、侯爷和周府,我与周夫人在沈园,酉时之前,哪里都不会去。”又唤涵秋,“知会四爷一声,让他当即回府,帮忙照应着。”

两个丫鬟分头领命而去。

末了,薇珑对沈笑山道:“侯爷事先吩咐过,有事与你商量。”

沈笑山用下巴点一点商陆,“这个人交给我,周夫人的马车也借我一用。”

“去醉仙坊?”

“对。”

“可是你…”薇珑犹豫道,“或者,可以请吴总管带这个人去醉仙坊。”

沈笑山失笑,问道:“是什么理由,让你有这种打算?”

薇珑只得实话实说,“你是文弱书生。醉仙坊今日必然不安生,侯爷也会前去。”唐修衡私下肯涉足的是非之地,不是让谁流点儿血那么简单。

“看起来是文弱书生。”沈笑山笑微微地纠正她的措辞,继续道,“与唐意航比起来,这天底下没几个是习武之人。我比寻常人好一些。”

薇珑睁大眼睛,没办法掩饰心头的惊讶。唐修衡平时与她谈到沈笑山,话里话外都说过沈笑山就是个骨子里是才子、名义上是巨贾的人。她平日能想到的,不过是沈笑山手里有身手绝佳的护卫,保他平安。

“按照我的打算行事?”沈笑山问道。

“好。”薇珑压下心头情绪,“有劳,先生当心。”

“没事,不过是押送个人质。”

看他带着商陆走远,薇珑才忍不住啼笑皆非起来。

做唐修衡的亲人、友人都很省心:亲友的过人之处,只要自己不说或不被外人发现,他就始终守口如瓶,只字不提。

薇珑转回凉亭,跟周夫人真假各半地说了梗概:“那人想引诱程阁老与我家侯爷步入圈套,他们事先已有准备。商陆已被沈先生扣押,送去别处。”这件事没必要如实相告,周夫人知道原委的话,不过是多一个人担心程阁老,更何况,唐修衡根本不会让程阁老涉足险境。由此,在外人面前完全可以大事化小。

周夫人敛目思忖片刻,“所谓的准备,少不得侯爷直接或间接出面吧?”

“对。”

周夫人审视着薇珑,“不担心,不焦虑?”

“担心,焦虑。”

周夫人笑了,“瞧着却是一点儿焦虑的样子都没有。”

薇珑展颜一笑,“那些有用的话,让我每日吐血我都愿意。”

周夫人轻笑出声,携了薇珑的手,“绝不会有事。化险为夷,一向是侯爷最擅长的。”

未时一刻,四辆马车分别离开内阁、沈园、棠梨苑,向西城门而去,分别是程阁老、黎兆先、商陆与周夫人日常乘坐。只是,临近西城门的时候,三辆马车各自选了岔路,折回城里,过了城门的,只有商陆那辆马车。

醉仙坊是专门酿造烈酒的酒坊,去年开始在西城门外建新的屋舍,年初迁了过去,方圆十里没有人烟。

这里,最早是德妃母族凌家的产业,凌家没落之后,由梁湛的心腹接手打理。

所以,这件事不需讯问便可得出结论:梁湛自去年就有了一些打算——用这地方杀人的打算。

酉时,这里被璀璨霞光笼罩。院落里有着不同寻常的寂静,仿佛从没有人来过一样。

院落正中,堆放着数十坛竹叶青,近前有车辆,应该是要装车送去城里,却临时搁置下来。

酒坊外,马车行至酒坊朱红色大门外。

被反绑了双手的商陆与神色冷漠的沈笑山一先一后下了马车。

沈笑山似友人一般搭住商陆的肩头,同时以匕首抵住商陆的咽喉。

两个人慢慢地走到门前,守门的人开了一扇大门,望着商陆,面色惊疑不定。

沈笑山吩咐道:“走。”

商陆对守门的人摇了摇头,面色颓败地走进酒坊。

沈笑山和声道:“把你那些亡命徒都叫出来,让我开开眼界。”

商陆犹豫片刻,转头望向守门的人,“还不快去?”

那人诺诺称是,扬声唤道:“弟兄们,情形有变,都过来!”

语声未落,藏匿于酒坊各个房间的死士纷纷出门,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向院落前方,与此同时,他们预感不妙,然而为时已晚。

冷箭如雨,从四方高墙之上袭来。

并无取人性命之意,攻击的都是这几十个人的手臂、腿部,但力道强劲,伤势便很严重,让他们失去反击的力气。

一时间,痛苦的闷哼声连连。

商陆目睹这情形,心头闪过疑虑:外围明明有人手把守,进门之前还看到了,即便遇袭,也该有个动静才是。莫非,他们被人收买了?可端王的死士又怎么可能被收买?

他下意识地望向高墙。

正北和东西两面的高墙之上,分别站着十名身着劲装、携带弓箭的蒙面人。

不需回头也知道,正门情形亦如此。

他淌出了冷汗:从头到尾,对方都做了万全的准备。

所谓的对方,到底是谁?是程阁老或周夫人么?不可能。他们即便是有这种杀人的谋略,也没有这样精良的人手。

那…是挟持他的沈笑山么?一个巨贾,与程阁老素无往来,没理由这样做。

不,不是沈笑山,是唐修衡——这两个人交情匪浅,如今京城大多数人都知道了。

但这样推测的话,便又有了疑点:唐修衡如何能够做到未卜先知,及时得知他要对程阁老下手的?又因何这般看重程阁老的安危,为他做出相应的部署?

没有交情的话,可能么?但若有交情,又是从何时开始的?只凭最近皇帝让这两个人勤走动、常在一起议事?那更不可能了。两个都是孤傲冷淡的性子,怎么可能初一接触就成了生死之交?

哦对了,还有平南王——唐修衡的岳父。可是,他今日也只是临时起意,想顺手捎上平南王,唐修衡如何做到及时获悉的?这世间难道真的有常年防范不会放松警惕的人?

这片刻间,商陆脑海闪过无数个猜测,又逐一否定,脑子险些炸开来。

亦是在这片刻间,四十个蒙面人从高墙越到院中,分头行事:有人将在院中受伤的死士五花大绑、卸了下颚——防止有人等会儿看着势头不妙自尽;余下的人则有条理而又快速地搜查每个房间,将漏网之鱼擒获。

为首之人,长身玉立,身上是一袭黑色粗布箭袖长袍。他似乎对院中的几十坛竹叶青很有兴趣,绕着来回转了两圈,随后转到商陆跟前,拿过沈笑山手里的匕首,对准一个偌大的酒坛挥出去。

酒坛应声破碎,浓烈的酒香四溢。

沈笑山以掌为刃,切在商陆后脖颈。

商陆吭都没吭一声,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沈笑山这才横了黑衣人一眼。

黑衣人眼里有了笑意,随后除去面上的黑纱。

他是唐修衡。

被擒获的死士看到他,有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先前守在酒坊外围的端王府死士早就被制住了,阿魏带着人把他们押进院中。

阿魏除掉黑纱,走上前来看到被唐修衡击碎的酒坛,点手招呼两名侍卫,让他们临走之前把酒坛打碎一部分。主仆这么多年,唐修衡的心思,他再了解不过。

唐修衡命手下把端王府死士归拢到院落正中,语气凉凉的:“问他们还有哪些同伙,以及藏身之处。哪个不说实话,就一刀一刀切了。”

“是!”

唐修衡对沈笑山偏一偏头,信步走进酒坊正屋,筛选了一阵子,挑出一坛陈年佳酿,拍开泥封,倒进酒壶,再用酒壶灌进自己随身携带的小酒壶。

这期间,惨叫声不绝于耳。

沈笑山摸了摸鼻尖,“以前没见你有这毛病。”

“本来就没有。这一阵酒壶里都是空的。”唐修衡喝了一口酒,面色更为舒缓。

“葛大夫让你少喝酒,不喝最好。”

“那你的意思是,我梦游着杀人?”

沈笑山就笑。

唐修衡劝道:“这酒凑合,不来点儿?”

“…还没修炼到你这火候。”沈笑山吸了吸鼻子,无法忽略越来越浓的血腥气。

唐修衡又喝了几口酒,才把酒壶收起来,寻到几盏灯,放到院中,安置在几个酒坛上。

商陆是被唐家侍卫用烈酒浇醒的。

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侍卫已经抛下酒坛,上马离开。

他意识到手脚都可以活动,忙挣扎着起身,茫然四顾。此时,他身在郊野,离酒坊有不短的距离。

展目望去,只见院中对方的酒坛上放着几盏明灯,灯光映照下,是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死士,一个个似被抽走了脊梁,面容、身形扭曲成痛苦至极的样子。

飒踏的马蹄声渐行渐远。

商陆循声望过去。

落在最后的一个人此时正转过身形,弯弓搭箭。

商陆身形一僵,担心那些人要到此时才将自己灭口。

但恐惧并未成真。

三支箭穿透温暖的夜风,正中酒坊中的三盏明灯。

明灯倾斜,落地。

顷刻之后,火苗自地上蹿起,以骇人的速度蔓延。

冲天的火势迅速将死士的惨叫声湮没。

商陆只觉得头皮发麻,要在片刻之后才意识到,火势很快就会蔓延到自己这里。

他踉跄着转身,拼命逃向远方。

策马疾行中,沈笑山落到后面,问唐修衡:“商陆那厮,不会吓得直接逃命吧?”

“不会。”唐修衡一笑,“害怕之后,是愤怒。明日他会跳着脚弹劾我,会一口咬定你受我或程阁老、周夫人唆使,放火杀人。”

可惜的是,皇帝一看到商陆的字就会暴怒,根本没心思理会折子上说的事情。

“今晚还有事么?”沈笑山问道,“没事请我喝顿酒。”

“还有事。”唐修衡道,“大同总兵明日就可进京面圣,这个人,今晚也得收拾掉。”

“那我就再跟你走一趟。”

“也行。”

“别再弄得血淋淋的。”沈笑山想到离开醉仙坊之前的情形,有点儿反胃。这厮和手里的人一旦凶狠起来,就是活生生的嗜血的狼。

沈笑山当然不否认自己也有狠的一面,但一向喜欢文雅、干净的方式。唐修衡就有点儿要命了,不拘方式,折磨人全看心情。

唐修衡忍不住打趣道:“说你是文弱书生,一点儿都不委屈你。”

第108章

108 结局(上篇)

大同总兵冯博庸率领亲随从速进京, 入夜时分, 行至城外二十里的驿站。

驿长早已得到消息,殷勤地带路到后方驿馆,安排住处、膳食。

一行人同住在一个院落,冯博庸住在院落正屋,随从住在东西厢房。

冯博庸草草用过饭菜, 命随从把那口远路带来的箱子搬到卧房,“下去吧。”

一名随从踌躇片刻,道:“大人进京这一路,甚是辛苦, 今日不如让小的值夜, 您安心睡一觉。明日,您可就要进宫面圣,形容憔悴总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