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有了他请旨进京一事。

末尾,他列出了自己几年来所犯下的罪行,恳请皇帝开恩,饶他亲朋不死。

——这封认罪书,皇帝起先看得很认真,在“商青山”三个字出现之后,便很难集中精力了。

青山,商青山,商陆——这三个人,会不会是一个人?

如果是一个人,那么让德妃羞愤至自戕地步的人,已经堂而皇之地来到京城,走上了仕途。

而最重要也是让他最在乎的一点是:梁湛与商青山曾相形去见过冯博庸几次。这意味的又是什么?

如果是同一个人,那么商陆的文章被林茂青发现又推荐给程阁老,根本就是梁湛与厉阁老的手笔。要知道,林茂青名义上是程阁老的门生,实际上却是为厉阁老效力。

厉阁老安排林茂青把一个人推荐给程阁老,对林茂青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又见那人的确有文采,会由衷地请程阁老重视甚至提携。

之后呢?

所谓百密一疏,程阁老终究也只是个凡人,真就着了道,赏识之余,亲自到他面前举荐人才。

再往后,就是君臣两个一起着了道,破格提拔那厮到了吏科。

如果三个字号名字是一个人,那么…

皇帝思及此,闭了闭眼,周身发冷。

那意味的是,梁湛可能一直在与德妃年轻时候的意中人来往…

居心叵测,且深谋远虑,把他和倚重的臣子一并算计了!甚至于,在德妃死后,在梁湛被囚禁之后,他们都在继续被算计!

太可怕了。

那母子两个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已非心黑、心狠可言。简直是畜生!

但愿不是。却是怎么都觉得那就是血淋淋的事实——他的噩梦。

皇帝黑着脸,沉声吩咐刘允:“把这块破石头给朕毁掉。”石头上到底刻了怎样的妖言惑众的言辞,他已不想看,更不需看。

刘允恭声称是,唤几名太监抬着箱子离开大殿,片刻后,抹着汗快步跑回来,恭声禀道:“禀皇上,吏部来人了,说吏科给事中商陆击鼓鸣冤,要状告临江侯和唐夫人。”

皇帝挑眉,冷笑,“既然如此,便传朕口谕,将他带到朕面前。恰好,朕也正要找他。”

刘允称是。

随后,皇帝遣了旁人,只留下陆开林说话,将冯博庸的认罪书抛给他,“你好生看看,之后给朕一个解释。”

陆开林仔细看了一遍,心里阳光普照,面上不动声色,恭声道:“敢问皇上,要微臣解释何事?”

“商青山。”皇帝强调道,“冯博庸提到的商青山。你看到那三个字,作何感想?”

“这个姓名…”陆开林踌躇道,“臣确实因此想到了很多事,却都觉得不切实际。皇上应该没忘记,吏科给事中商陆是程阁老向您举荐的人才,甚至于,临江侯最近因为程阁老的情面,也给商陆行了不少方便。这些,微臣已如实禀明,皇上亦是明察秋毫…”

“少给我戴高帽子!”皇帝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个混帐!程阁老举荐、唐意航帮衬的人,便是你不加以详查的借口么!?你怎么就不想想,商陆是谁举荐给程阁老的?”

“微臣惶恐。”陆开林语气愈发诚挚,“商陆是林茂青举荐给程阁老的,年初他已贬职离京,之后,商陆还是被破格提拔——微臣便以为,此人是不需怀疑的。”

“这样说来,倒全是我和程阁老的过错了!?”皇帝怒目而视。

陆开林跪倒在地,“皇上息怒。”

“我不相信你没查过商陆。我要听实话!”

“皇上容禀,微臣有微臣的难处。”

“少啰嗦!”

陆开林深吸进一口气,缓声道:“青山一事,微臣一直命下属留意,不敢懈怠。先前说的那些话,亦句句属实。察觉到此人有疑点的时候,是在端王被囚禁之后。

“微臣吩咐下属去过皇家的庄子、别宫,询问原先在端王府当差的人,有无听说过青山这名字。有一个侍卫说,以前在端王府住过一段时日的商先生的别号就是青山,至于字迹,是他无从分辨的。

“微臣获悉之后,又将端王府里所有的信件书籍翻了一遍,都没发现与青山相同亦或相仿的字迹。

“随后,微臣应该去吏科寻找商陆的字迹,但是,左思右想之后,搁置下来,想过一年半载再说。

“皇上,微臣这个职位,自认不便插手皇室子嗣相关之事。并且,微臣也着实害怕,假如商陆就是青山,假如商陆与端王来往在先,那么在端王现在这个情形之下,微臣再详查此事…是不是有着对皇子落井下石的嫌疑?都不需问别人,微臣自己就能这么认为。

“是因此,微臣一直命下属从别人身上找疑点,想将端王的嫌疑排除在外。

“不管怎么说,微臣确属失职,请皇上赐罪。”

皇帝拍了拍龙书案,想继续撒火训斥,却是找不出适当的言辞。

能说什么?

没可能把自己嫔妃的丑事告诉锦衣卫。

最终,皇帝气恼地道:“知道失职就好,罚三个月俸禄!”

“微臣叩谢皇上开恩。”

“…先记着吧。日后再有过失,一并跟你算账。”

陆开林再度谢恩。

当日,商陆进宫面圣。

皇帝先问起商陆状告唐修衡与薇珑的原由,“破例行事也罢了,可曾写下诉状?”这是他最关心的。

商陆立即将连夜写下的诉状呈上。

皇帝把那份诉状足足看了小半个时辰,一直脸色铁青,末了沉声吩咐道:“把端王从速带来!”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又名:如何拯救持续手残的蠢作者

第109章

109 结局(下篇)

已近黄昏, 带梁湛的人还没返回。

皇后来到养心殿外, 来给皇帝送特地命小厨房备下的羹汤。

殿门外,只有刘允和陆开林。

刘允脚步匆匆地迎到皇后面前。

陆开林遥遥行礼。

刘允与皇后低语几句,皇后离开之后,他折回到陆开林身边,悄声道:“皇上等会儿是不是还要发火?”

陆开林颔首, “瞧着应该是。”

“不是我说你,这件事,你的确该及时禀明皇上。”因着陆开林方才被训斥,刘允很为他不值, “虽说是好意, 可也得分什么事儿,德妃临终前收到的那封信…皇上一直窝火。唉,早知道是这样,我就该提醒你几句。”另外,他心里很希望梁湛能早些被皇帝予以最严重的惩罚,梁湛的事情了了, 他心里的负担也能减轻大半。

陆开林感激地一笑, “的确是我失职, 多谢您的好意,日后我会更加谨慎。”面上如此,心绪却是不同。

方才他对皇帝说的一大堆话,没几句是发自心底,但是经得起考证, 完全合乎人情,更经得起皇帝的反思。

商陆的事情,将一切人情是非抛开,他都只能这样行事。

锦衣卫向来是给皇帝、官员收拾烂摊子的——多少事情都是矛盾激化或有了一定程度的结果之后,他们才会介入。

关乎皇子的事情,连程阁老、唐修衡都要缜密行事、长远布局,在暗中推动事态,何况别人?

要知道,是梁湛布局在先的情形之下,唐修衡将计就计反过头来算计梁湛。由此,有了程阁老的配合,接受了林茂青的举荐,再向皇帝举荐,近来又有了唐修衡命下属对商陆的关照。

商陆一定曾为此窃喜不已,得意于梁湛与他的筹谋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而到了今日,落到皇帝眼里,便是自己和最倚重的文武两奇才都被梁湛和商陆算计了。

——这样的三个人都不知不觉上了当,你陆开林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就算眼线再多、当差再勤勉,都没道理比他们更警觉、敏锐,凭借一点点蛛丝马迹就发力针对商陆。

所以归根结底,这件事只能等商陆自己跳出来。别说他敬程阁老如神,与唐修衡是至交,便是与二人长期对峙,也只能这样做。

皇帝今日怪他后知后觉行事拖沓的火气,来日就会转变为对他更加放心——就是那么个不播不转的人,一沾上皇室中人的事就想从缓行事,甚至躲得远远的。皇帝真正需要的锦衣卫,正是这样的人。

梁湛走出密室的感觉,恰如自坟墓返回人间。

但他心中没有喜悦,知道今日只有生死两个结果。

皇帝从来不是拖泥带水的人。

梁湛步入养心殿之后,皇帝扬声唤刘允、陆开林将殿门关拢,在外等候吩咐。

刘允很是紧张,担心那两个巧舌如簧的人说服皇帝,从而将程阁老、唐修衡拉下水。

陆开林却是气定神闲。到了这关头,梁湛、商陆越是巧舌如簧,越会将自己推向地狱。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德妃死前的那封信的内容,不知道那早已狠狠地踩到了皇帝作为一个帝王、夫君、男人的底线。

说什么都是徒劳无功,越说越会让皇帝的怒火烧得更旺。更何况,种种是非从头到尾,梁湛都曾存着自己的算计介入,怎样都不能洗脱嫌疑。

的确,梁湛与商陆是被陷害的,但若不是他们歹毒龌龊在先,唐修衡绝不会选择这样的手段以牙还牙。

皇帝沉冷的言语时不时入耳:

“朕只问你们一件事:端王到山西办差的时候,你们是不是已经相识?与其命人详查,朕更希望你们亲口承认。”

“又来这种反咬一口的把戏!又有人要害你们!那么你们倒是说说,在山西数次相见的事情,商陆进京后遮人耳目地住进端王府,都是别人算计、要挟你们的!?那倒是奇了,怎么他们一面陷害你们,一面又让商陆步入官场?那种自相矛盾的事情,是入阁拜相、例无败绩的重臣做得出的!?谁丢得起这种人!?”

“那块破石头,朕已命人销毁。不需看也知道,雕篆上去的字,必是有吉有凶,端王要告诉朕,没有你的话,朕的江山就不太平!朕不能将你囚禁,朕要把你当祖宗一样供起来!冯博庸把那块石头送来了,到底是没胆子欺君,死前亲笔写下了认罪书——你们是不是又要说,冯博庸是被人威胁才自尽而且认罪的!?”

“你们这种畜生,从来就不会做错事,一旦被责问、发落,便是有人害你们。一个被囚禁的皇子,一个从七品的芝麻官,人不人鬼不鬼的情形之下,不知是有着怎样的雄才大略,惹得重臣这般忌惮。”

随后,梁湛与商陆反复辩解、为自己开脱,皇帝再不曾说话。

又过了一阵子,殿门打开,皇帝负手走出来,缓声道:“囚禁期间,端王不知反思,联合商陆行巫蛊之术,意图谋害朕与太子性命。赐端王自尽,褫夺封号。赐商陆腰斩,三日后行刑。历年来相关罪责,一并发明旨昭告天下。刘允从速知会内阁。开林,将梁湛带回他的归处,今夜赐死,找个不显眼的地方埋了。”

他给了梁湛与商陆冠冕堂皇又决不可宽恕的罪名。

刘允与陆开林恭声称是。

之后的事情,完全按照皇帝的旨意进行,梁湛当夜服毒自尽,三日后,商陆获腰斩之刑身死,与此同时,二人历年来的罪行昭告天下。

皇帝并没就此罢手,将凌家灭门,又着刑部彻查梁湛生前的党羽,一概按律问罪。

陆开林被皇帝派去山西,查证冯博庸认罪书中提及诸事,最重要的是查证梁湛去山西办差期间,有无结交党羽。

就此,梁湛一事落幕,皇室之中再无端王。

萦绕在唐修衡与薇珑心中两世的心结,终于打开,并且放下。

时光无声流逝,到了程阁老代皇帝启程南巡的日子。皇帝担心再有胆大包天的人算计、谋害程阁老,亲自挑选出历年来自己在宫里最信任的人手暗中保护。

那一日,唐修衡亲自相送。

临近城门,程阁老请唐修衡止步,“回去吧。明年就可返回,你我共事、争执的日子还长着。”

唐修衡一笑,“有没有要交代给我的事情?”

“好生调理身子骨。”程阁老笑道,“把你没有知觉的手指治好。我生平憾事之一,便是从未听过你的琴声。”

唐修衡失笑,“尽量吧。”

“我更想听一言为定。”

“…那就一言为定。”

程阁老朗声笑起来,摆一摆手,二人就此别过。

陆开林到了山西之后,起初的日子,每日忙完公务,便开始想念远在京城的好友,与此同时,一个女孩的音容笑貌时常浮现在脑海。

随后的日子,思念的对象顺序有所变化——好友、女孩。

后来,顺序变成了女孩、好友。

总是想起那女孩昳丽的眉眼、妩媚的容颜,总是想起那女孩单纯的眼神、如花的笑容,总是想起她送他扇坠儿那一晚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一举一动。

总想她做什么?

有一晚,他终于回过味儿来,恨不得立即插翅飞回京城。原来对他而言,接受她的靠近的同时,便已是有不同一般的好感所至。若是只视她为寻常女孩子,怎么会找不出避嫌的理由?可恨的是性子拧巴,跟她做对,更与自己做对,一直没往那方面想。

然后他就开始提心吊胆:如果自己不在京城的日子里,皇帝给她赐婚的话…

他想抽自己两巴掌。

而身在京城静慧园的柔嘉,则得到了皇帝、皇后的允许:常住在静慧园,自己亲自打理一应事宜。

皇帝皇后的意思,是让她在出阁前适度地历练一下打理家事的能力。至于她中意陆开林这一节,皇帝无暇顾及——因梁湛、德妃生出的憎恶、恨意还没消减,能顾及的事情有限。

陆开林不在京城,柔嘉不需躲着他,时时与薇珑碰面。

进到夏日,沈园中的亭台楼阁屋宇墙壁都完成了七七八八,天热时主要着手的是室内的活计。

沈笑山特地安排之故,外院的花厅尽早完工。他命人仔细收拾之后,备下足够的冰,让薇珑从风亭转到花厅理事。女子不娇气是一回事,身子天生羸弱是另一回事,她要是中暑病倒,他怎么跟唐修衡交代?此外,他也真没有薇珑的火眼金睛,做不到哪儿一出错即刻发现。

把薇珑安排妥当之后,他才着手给自己和唐修衍安排了更为舒适的环境。

柔嘉停留的时间久了,比较来比较去,结论是更喜欢沈园,因为沈园的格局更为开阔,风格更为大气,在眼下的景致,便已是美轮美奂。但她也知道,自己是公主的缘故,薇珑反倒没办法放开手脚,在当初只能给些忠恳的建议。

一次,她悄声对薇珑道:“我攒几年银钱,等到银子足够了,你再帮我建个园子,好不好?”

薇珑不免奇怪,“为什么要自己攒银钱呢?等你嫁人之后,让驸马爷给你张罗,我一定尽心竭力。”

柔嘉失落地扁了扁嘴,“我这样的金枝玉叶,谁稀罕啊,我都做好高不成低不就、一辈子自己过的打算了。”

薇珑思来想去,结论只能是柔嘉与陆开林的事情不顺利,才让好友有了这种打算。再想一想柔嘉之前攒钱的言语,着实心疼起来。她揉了揉柔嘉的面颊,“不用你攒钱,过几年,不论你是否出嫁,我都会建个更好的园子送给你。最头疼的,是时间不够用。”今年要建成沈园,之后的目标是生孩子。

“那怎么行。”柔嘉想了想,“这样吧,我们各出一半的银子,到时候园子的主人是我们两个。好不好?”说着就高兴起来,“一辈子的朋友,不论到了什么年岁,一年定期在园子里团聚几次——一想就觉得特别好。”

“嗯,好啊。”薇珑想了想,“这真是特别美的憧憬,一定要实现。”

“说定了。”柔嘉像小时候一样抬手伸出小指,“拉钩。”

薇珑笑出声来,欣然点头。

夏日,沈笑山耿耿于怀的缺的一角终于补上了:

五月下旬,在沈园西北角的主人家来到京城。那是一位无心仕途常年四处漂泊的名士,位于沈园西北角的宅邸是他的别业。名士与沈笑山见过几次之后,又在高处观望了沈园的概貌,心甘情愿地将别业转让。

进到三伏天,烈日如火,天地化作蒸笼。

这么久之后,葛大夫的药方终于开始有了可喜的效果:汤药带来的困扰逐日淡去,唐修衡终于恢复到反应敏锐、入夜安枕的绝佳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