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不大情愿的只有一点:年初,皇帝加封他为太子少傅,不是虚衔,是真要尽力辅佐太子的。皇帝有言在先,等太子再大一些,他便要时时留心太子的文韬武略,且要及时纠正或是点拨。至于教导太子功课的事情,皇帝亲力亲为。

这本是无上的荣宠,又能往唐家安享荣华的年头加上几十年,可他偶尔犯嘀咕的是:有那些时间,他教导自己的儿子女儿多好?

到底,他还是得已大局为重。皇帝与程阁老筹谋数年的计划,如今已经成功,大夏如今已经步入盛世的开端。

这几年,最辛苦的是程阁老。

程阁老自回京之后,三年如一日的勤于政务、呕心沥血。

为何如此,他心有预感,总是不希望成真,却又明白,任谁也不能左右程阁老的去留。

总是不舍,总是不想面对,那一日还是来了。

时年冬日,程阁老上辞官奏疏,震惊朝野。

皇帝再三挽留,程阁老再三坚持,皇帝终究黯然应允。

与之同时发生的是,程二老爷也辞去了官职,带着程老太爷、程老夫人去了京城附近的小县城。

程老太爷一生谋取的,到今日为止,以双手空空收场。

三日后,程阁老一袭布衣离京远游。

他没有与任何人道别。

他不再是阁老,他只是布衣程询。

策马到了码头,船家已在等候。

程询上了船,站在船头,望着前方烟波浩渺。

他始终没有回头。

船只顺流而下,行至僻静的路段,一旁有琴声传来。

琴声自清越、悠扬渐至洒脱,有着热血儿郎的疏朗豪迈。

因着琴声,眼前的山水都变得大气开阔。

程询循着琴声展目望去。

一只小船迎面而来,玄色布袍加身的年轻男子在船头盘膝而坐,敛目抚琴。

绝妙琴音,正出自男子修长十指。

是唐修衡。

程询莞尔一笑。唐修衡记得他说过的话,并且做到了。

一曲终了,两只船靠近。

唐修衡起身,躬身施礼,“晚辈来为您践行。”

“实在是意外之喜。”程询语气诚挚,“多谢。”

“前路山长水阔,珍重。”

“一定。”程询拱手还礼,“若有缘,来日再相逢。”

“若有缘,还在这一世相见。若可能,我会留在这一世,等您过得诸事遂心。”唐修衡神色认真,“别笑我癫狂,万事皆有可能。”

“是我的荣幸。”

“那么,就此别过。”唐修衡再深施一礼,静静立在船头,目送一代名臣萧然远行。

程询走得毫无留恋。

他半生享有荣华,十余年站在权势荣华之巅,睥睨天下。

他是无数学子、官员的梦想,那么多的人,都想成为程询。

谁都不知道,他的心一直是空的,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疲惫、痛苦的根源。

他只想成为一个女子的夫君,为她遮挡烟火人间的风和雨,为她抚平情殇刻画在心头的伤疤。

一生深爱的人,一生咫尺天涯、天涯咫尺。

那骨子里清冷、决绝的女子,一旦做出选择,便不会有回头的余地。

她不会允许自己人在他面前,却记挂着儿女,不会让儿女为她的旧事承受是非、付出代价。

她更不会为了他而离开甚至放弃儿女。

儿女来到尘世,不是他们的选择,是她的。即便再不得已,她亦不会推卸责任。

正因太了解,所以他才放手、远走。

他悲伤、寂寥,却不孤独。

他的心在她那里,她的心则在他这里。

相隔再远,也会为了彼此在新天新地中活下去,以唯有彼此才知道的方式相互陪伴。

今日起,他只是程询,可以长久的、不被打扰的思念她。

曾经的靠近,意味的是离散;如今的离散,为的却是相伴。

正如曾说过的,他盼来生。

来生款曲见韶容,不负此生倾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