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书房等我吧。”薇珑和他拉开距离,充盈着泪水的眼睛清亮有神,“你在这儿,她们不方便看我的情形。”

“好。”唐修衡抚了抚她的脸,这才起身离开。

医婆、稳婆都瞧见了方才那一幕,便知道根本不需要询问保大保小的问题了,谁去问谁是自找倒霉。更清楚的一点是,要使出浑身解数,让唐夫人顺利平安的生下孩子,若是唐夫人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怕也活不成。管你是从宫里来还是太夫人信任的人,在唐修衡那里,估摸着只是活人和死人的区别。

太夫人闻讯之后,急匆匆赶来。她到今日才知道,长媳怀的是双生儿。在正房厅堂里等待的时候,她不断在心里祈祷母子平安。

翌日一大早,王太医赶了过来。

阵痛持续了一个昼夜。

生产时的痛苦,超出了薇珑的预料。

一次一次,她好像回到了前世患重病之初,那时还没有找到缓解疼痛的方子,日日夜夜伴随着自己的,只有疼痛。

那种疼痛,真就如生生的刮骨锥心,无从承受,却只能承受。

怎样都要忍着捱着,怎样都想在有生之年再见他一面。

今时今日的疼痛,似是有残暴之至的手拉着、扯着,要将自己活生生撕裂。不单要忍耐,还要拼尽力气让孩子早一些落地。

而与前世相反的是,她知道,痛苦煎熬之后,是最美好的事情:孩子会在她与他的宠爱、呵护之中一点点长大,承欢膝下。

最重要的是,他在等她,在陪着她。

这些就足够了,足够她支撑下去。

唐修衡负手站在小书房的廊间。任何一个白日、夜间,都长不过如今在经历的。

萦绕在他心头的只有一件事:她要平安。

终于,薇珑产下一对儿龙凤胎,男孩儿先一步落地。

听到女儿的哭声响起来的时候,唐修衡快步转过抄手游廊,去往正屋的厢房,途中听到医婆抖着声音道:“王太医,不好了,夫人有…有血崩之兆…”

他呼吸狠狠一滞,一把无形的匕首刺到了心头。片刻停滞后,他大步走到东厢房门外。

琴书拦下了他,哽咽着道:“侯爷稍等,王太医去给夫人把脉了。”

唐修衡站在原地,微一颔首。略等了片刻,王太医匆匆走出门来,他凝视着王太医:“有没有法子?”

“有,有。”王太医见他脸色看似平静,眼神却是十足的暴躁,心里直哆嗦,嘴里却不敢有片刻迟疑,“不瞒侯爷,夫人先前命下官备好了几个应急的方子,已经依据夫人的身子配好了方子,药正在煎着,稍后…”

唐修衡又问:“能担保无事?”

“没有性命之忧,但要好生调理一两年。说到底…”

“快去。”唐修衡说完这句,又吩咐琴书,“把葛大夫请来,以备不时之需。”

王太医与琴书分别称是而去。

唐修衡举步走进东厢房。

进门后,浓烈的血腥味让他的心弦绷紧到随时可能断裂的地步。

婴儿的哭泣声、医婆的言语声,他听得到,却感觉特别遥远。

他走向床榻的时候,一直凝视着薇珑。

她眼睑合拢,神色苍白、疲惫之至,生机也在一点点离开她。

他轻轻地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

“意航。”长睫微微颤动两下,薇珑强打着精神睁开眼睛,“我太累了。”

“别睡。”唐修衡握紧她的手,“再等等,用完汤药再睡,好么?”

“嗯。”薇珑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身体疼得厉害,但是能感觉到,血液正在涌出体内,“情形怎样?我…会离开你们么?”

“不会,不会。”唐修衡频频摇头。

薇珑看着他盈满了悲伤、痛惜的眸子,手指动了动,“别这样。我不睡,跟你说话。”

他点了点头,心酸难忍,“一会儿就好,不会辛苦太久。”

“孩子呢?”薇珑问道,“你看孩子了没有?”

“还没有。”

薇珑眼里有了点儿笑意,“猜就是。”

“别担心,有娘在。等你能安心睡了,我就派人去告诉岳父。”

“好啊,但是…”

“我不会说你的情形,但也瞒不住——好几个宫里的人。”

“…也对。”薇珑牵了牵唇,“我现在稀里糊涂的。”又强打着精神跟他开玩笑,“我是不是特别难看?”

“怎么会。”唐修衡轻抚着她的面颊,“一如以往。”

夫妻两个这样闲闲地说了一阵子话,王太医端来了止血的汤药。

唐修衡把薇珑安置在臂弯,接过药碗,喂薇珑服下。

薇珑喝完最后一口汤药,再没力气支撑,昏睡过去。

直到汤药见效,止住了血,葛大夫又把脉确定不会反复之后,唐修衡才命人收拾产房,自己去看一双儿女。

小小的一对儿婴儿,有着一般无二的面容,并排睡在襁褓之中。

那么小,唐修衡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孩子的小脸儿。

不可言喻的喜悦、感动盈满心头。

这是他与薇珑的骨血,亦是将他们的心海完全照亮的希望。

薇珑醒来的时候,已是白日。房间里已没有让她恐惧的血腥味,流转着清甜的花香,丫鬟的说笑声隐隐传来。

“醒了?”唐修衡走到床前,俯身刮了刮她的鼻尖,唇畔逸出欣喜的笑容。

“我睡了多久?”薇珑不顾体内余存的疼痛,要挣扎着坐起来,“孩子呢?”

“别急别急。”唐修衡扶着她坐起来,给她在背后垫了两个大迎枕,“岳父来了,奶娘和涵秋几个把孩子抱去给他看。”

“哦。”薇珑透了一口气,“真是稀奇,我生的孩子,却到现在还没看上一眼。”

唐修衡忍不住笑了,“娘说两个孩子像你也像我,取我们的优点长的。”

“…”薇珑笑盈盈地审视着他,却见他眼里布满了血丝,下巴上冒出了胡茬,笑容就转为了心疼,“你担心坏了吧?”

“怎么不说自己吃尽了苦头?”

薇珑拍拍床头,示意他坐下。

唐修衡立时会意,坐下之后把她搂在怀里,只是担心,“还特别疼吧?别强忍着。”

“多抱抱我就好了。”薇珑侧头,蹭了蹭他的肩头,“这点儿疼,真不算什么。我到底是怎样的情形?”

“要服一阵汤药,调理三二年。”唐修衡吻了吻她的面颊,“往后听我的话,让我照顾你。”

“还要照顾孩子。我们这个小家四口人,三个都要归你管。”她仰脸对他笑,“怕不怕麻烦?”

唐修衡握住薇珑双手,“不。只有感激。”

几日后,皇帝为两个孩子赐名:男孩儿取名文昫,女孩儿取名绎心。

皇帝取完名字之后,对皇后慨叹:“小五要是再有个妹妹该多好。”

皇后愣了愣,继而就猜到了他长远得有些不切实际的打算,笑不可支,“从这时候就开始惦记唐意航的女儿,不大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皇帝想了想,满眼笑意,“除了我们的柔嘉、小五,我还就是总看着别人家的孩子好。唐家这两个孩子,来日又是一个唐意航、黎郡主,惦记就对了,不惦记才奇怪。”

“可是…”皇后不自觉得被皇帝带得开始展望起来,“真有那一天的话,柔嘉和薇珑的辈分要怎么论啊?”

皇帝大手一挥,“一事归一事,皇家的儿女,哪里用顾忌那些繁文缛节。”

“那也要看投不投缘,你可别流露这意思。不然唐意航更睡不着了。”她听皇帝提过唐修衡有时夜不安枕的情形。

“知道,知道。”皇帝笑起来。

因为两个孩子的出生,太夫人每日喜笑颜开,看看、抱抱孙儿孙女之后,便忙着张罗他们的衣物和日后的玩具;黎兆先和沈笑山这两个惯于在锦绣堆里做闲云野鹤的人,一改以往的做派,只要得空便来唐府,前者除了要看外孙、外孙女,更记挂着女儿的身体。

陆开林与柔嘉更是得空就来,后者恨不得住在唐府。

薇珑产后的情形,正如唐修衡说过的,根本瞒不住。皇后听说之后,体贴地送来诸多补身体的药材,又搜罗了不少偏方、秘方,命人送到唐府,让唐修衡斟酌着来。

那一年,唐修衡有不短的一段日子都是悲喜交加:心疼娇妻,又为孩子欢喜。

他看着妻子一点点地好转、恢复,看着粉雕玉琢的一双儿女一点点长大。

而在过后回想起来,却又觉得那段岁月分外短暂。

要在葛大夫提醒之下他才意识到:心疾已经与他渐行渐远。

妻儿让他重拾了生活的意义,给予他无形的救赎。

后记(下)三年后

秋日,天高云淡。

薇珑在小书房里做不倒翁。

去年开春儿,梁澈与代安回到京城时,代安已经大腹便便,春末生下一个女儿;柔嘉去年夏末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如今已经能下地走路。这一阵,两个孩子都很喜欢样式可爱的不倒翁。

薇珑做这些小玩具还是很拿手的,乐得为孩子们忙碌这些。

隐隐听到稚嫩的猫狗的叫声,她大为惊讶,“怎么回事?”话问出口的时候,已经放下手边的活计,快步出门。

荷风的表情很是纠结,“侯爷给二少爷、大小姐寻来了两只小白猫、一条小黄狗。”

薇珑拧眉,快步回到正屋。

院中,两只小白猫站在窗台上,无辜又惶恐地望着地上的小黄狗。

两个月大的小黄狗肥嘟嘟的,嗷嗷嗷地叫个不停。

唐修衡抱着绎心,柔声说着什么。

文昫则小鸟一般欢快地跑向薇珑,“娘亲,娘亲,爹爹给我带回了小狗。”

“…慢点儿,别跑。”薇珑笑着弯腰,抱起了儿子,“是你跟爹爹要的?”

“嗯!”文昫用力点头,“我喜欢狗狗,妹妹喜欢猫猫。”

“…”薇珑头疼不已。她也喜欢猫猫狗狗,但真不喜欢随时能沾上猫毛、狗毛的情形,遇上淘气的小家伙,还会把室内弄得一塌糊涂。

“娘亲!”绎心望着薇珑,小手指向两只小猫,“我的猫,漂不漂亮?爹爹给的。”

漂亮什么啊?可怜兮兮的。阖府就你那个爹爹没谱,想一出是一出。——薇珑没好气地腹诽着,可是对上女儿的大眼睛——与唐修衡酷似的漂亮至极的大眼睛,硬是没了说“不”的力气。

“还好。”她轻声说。

唐修衡转头凝视着妻子,唇角延逸出温柔而又有些心虚的笑容,他转手把绎心交给奶娘,走到薇珑跟前,把文昫接过,转手交给荷风,和声对儿女道:“沈伯父给小猫、小狗做了很舒适的小屋子,你们去看看。”

两个孩子拍着小手,齐声道:“好啊,好啊!”

阿魏和涵秋一个带上猫,一个抱着狗,随着荷风、奶娘去了西耳房。

薇珑横了唐修衡一眼,先一步往室内走去,“侯爷,借一步说话。”

唐修衡笑着跟在她身后。

到了东次间,薇珑再也压不住不满,气呼呼地瞪着他,“你是怎么回事?明知道我不愿意养猫狗的。”

唐修衡拥她到怀里,“文昭养了一只鹦鹉、一对儿黄鹂。”

“是啊,多热闹啊,等过两日,家里可就热闹了。小黄狗满世界追着小猫跑,小猫又没完没了地惦记文昭的小鸟。”薇珑挣不开他,就一下一下捏他的下巴。

“还挺押韵。”他说。

“…”薇珑蹙眉,“我跟你说,我真生气了。”

唐修衡低头啄了啄她的唇,“寻常人家的孩子,打小就会养小鸟、猫猫狗狗。我和二弟养过一只猫,给它养老送终。多好的事儿,怎么到了你这儿就不行呢?”

“孩子干干净净的不好么?以他们俩那么喜欢的样子,怕是每日都要搂着抱着小猫小狗——我还抱不抱他们了?”

“那你定吧。要是送走的话,他们得伤心好几天。”

“…娘怎么说?”薇珑弱弱地问。

“娘不知道你的喜好,她只让我吩咐下人当心,别让孩子们被猫狗抓到咬到。”

薇珑抿了抿唇,还是气不顺,却是没办法再反对,沉了片刻,委屈地抱怨道:“我是吹毛求疵的名声在外的人,现在连养猫狗都能忍了…这可不行,你得给我正名。”

唐修衡逸出清朗的笑声,爱煞了她此刻的小模样,“好,给你正名。谁敢再说你挑剔,我打断他的腿。”

薇珑没辙地笑了。

起先她的抵触是真的,后来不可控制地喜欢上猫狗也是真的。没过半个月,就开始一本正经地叮嘱文昫、绎心不准欺负那三个小家伙。

唐修衡觉得这日子真是其乐无穷。

三年了,她的身体逐步恢复,如今明眸的灵动、面颊的鲜活之色一如当初。

他因此有了感恩之心。

之于儿女,他以前从没指望自己能做一个慈父,而事实却是薇珑总数落他太宠孩子。

又怎么能不宠爱呢?儿女是她拼上性命带给他的。

珍惜、回报的方式,唯有倾尽全力地去爱,去守护。

亦是因为有了儿女,他与薇珑更为孝敬。

世事其实总在轮回:父母曾为自己付出的,要在有了儿女之后才会真正体会、明白,从而开始善待一切,宽恕别人,更宽恕自己。

走过死亡、杀戮、离别的残酷,挣脱生死之间最灰暗的阴霾,萦绕在他心头的是爱与欢欣带来的暖光。

在朝堂之上,这三年来,他不轻松,但也不觉得辛苦。

对这世间的一切,他如今都有了足够的耐心。一步一步的,他帮衬着皇帝与程阁老摒弃律例上的弊端,按部就班地用不同的手段改善,有了喜闻乐见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