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程阁老认真商量好几年,君臣两个都没有针对种种弊端推行新政的打算:桩桩件件的规矩都列出来,文官言官看到之后怕是要发好几年的疯,这样的话,就不如缓步行事,态度强势地打破一些惯例,奔着自己的目的脚踏实地的走。破例的事情多了,就会成为不成文的制度,几年后再调整律例、明文列出,文官言官虽然还是会反对,但态度不会过于激烈,不至于闹得不可开交。

要说破例的事情,在唐修衡征战期间就已数次破例:这人在外时太彪悍,一面打仗一面收拾了几个边关的官员,武官还好些,文官差点儿被他气死、治死。

这上下程阁老在外奉行圣旨提携武官、破例行事,让京城内外的官员想起了那些旧事,更不能忽视皇帝每日与唐修衡商议诸事——就这样,他们找到了症结,认定是唐修衡不知足,诱导皇帝做了这些决定。

是以,皇帝每日都能看到不少弹劾唐修衡的折子,金殿之上,亦有言官当众弹劾唐修衡,狼子野心、结党营私的字眼全部扣到了他头上。

皇帝不予理会,直接把人晾在一边。

唐修衡只当没听到。

到了腊月,柔嘉和陆开林已经逛遍了京城各个有特色的酒楼、菜馆、茶室。

毋庸置疑,两个人都是喜欢美味、喜欢享受的人,在这一点上算是知己。

这晚,吃完云南风味的火锅,陆开林循例送柔嘉回到静慧园。

柔嘉邀他到外院的暖阁落座,遣了服侍在侧的宫女,取出一枚羊脂玉戒指,走到他跟前,“送你的。”

“给我戴上。”陆开林抬起手。

柔嘉依言给他带上,见尺寸正合适,满意地笑了,“喜欢么?”

“喜欢。”陆开林唇角噙着笑容,抬眼凝视她,“这算不算信物?”

“当然算了。”柔嘉警告他,“你可要好生保管,不准弄坏,不准遗失。”

“嗯。”陆开林握住她软绵绵的小手,“再过些日子,这一年就过去了——我几时请皇上赐婚?”

“急什么?”柔嘉眨了眨眼睛,“现在不就很开心么?”

“…嗯。”陆开林道,“那就过几年再说,你开心最要紧。”

一句话就把婚事推到了几年后…“你是不是根本不想娶我啊?”柔嘉不免气闷。

“话说三遍淡如水,我不能总跟你提这事儿,料想着你也不会主动要我娶你,可不就得过几年再说。”

柔嘉瞪着他。

陆开林却笑起来,展臂将她勾低,“跟我交个底,你想让我再抓心挠肝多久?”

“也不用多久。”柔嘉小声道,“就是怕你…不够喜欢我。”

“那么,要怎样才能让你确定我喜欢你呢?”陆开林吻了吻她的唇。

柔嘉面色微红,要挣脱他。

他索性把她安置到怀里,捕获她的唇,予以绵绵密密的亲吻。

柔嘉心弦颤傈着,没来由的慌慌的,手扣紧了他肩头。

怀里的人气喘吁吁的时候,陆开林才作罢,柔声道:“我只是想每日都能看到你,没别的意思。你心存顾虑的话,那我就继续等。”他变戏法儿一般取出一个翡翠白菜吊坠,给她戴在颈间,“家里传下来的,不管怎样,都该由你佩戴。”

柔嘉动容,和他拉开一点儿距离,低头看着吊坠,轻声问道:“嫁给你之后,你会对我好么?”

“会竭尽全力。”他态度郑重。

“那…”柔嘉凝视着他明亮的眸子,那温柔的眼神无可忽视,“就依你。其实,父皇、母后也很心急,背地里总数落你慢性子…”说着,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不好意思告诉他们,都是我害得你。”

“我可当真了。”

“嗯。”柔嘉轻轻点头。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翌日,皇帝为柔嘉、陆开林赐婚,三日后,钦天监择了明年几个吉日,皇帝选定了三月初六。

爱女与陆开林摆明了是情投意合,他希望他们早些成婚,免得节外生枝。况且,陆开林就在他跟前,想见女儿不过是宫人传句话的事情,没什么好担心的。

柔嘉抽空去了一趟唐府,看望薇珑,往后她就得回宫里住着,安心待嫁,不能再随意走动。

好友的婚事终于定下来,终于远远地避开了前世曲折的路,薇珑满心欢喜,一面说笑着,一面已经开始盘算着添箱的礼物。

柔嘉则最关注薇珑和胎儿,切切叮嘱道:“平日要是害口,千万别忍着,照实告诉你家唐意航,不管什么,他都可以为你寻到。他实在没法子的话,你就告诉我,我给你寻来。”

薇珑感激地笑了,“害口的时候很少,眼下只是贪睡,不过比以前已经好多了。”

“反正,你千万要照顾好自己。”柔嘉笑着轻抚薇珑已经隆起的腹部,“先前母后还说,你这身形不显怀,现在看来,她也有料错的时候。你这样子,与寻常女子有喜的时候一样。”

“是啊,府里的管事妈妈先前也说我是不显怀的身形。”薇珑低头看一眼腹部,开心地笑了,“现在都改口说是胎儿长得壮实,一定是儿子。”一说是儿子,唐修衡就有点儿别扭,她却听得心花怒放。

“她们说的没错啊,一定是孩子特别壮实。”柔嘉喜滋滋的,“我再熬一阵,出嫁之后,就又能常来看你了。”

“嗯。”薇珑轻轻地搂了搂柔嘉,“你出嫁的时候,我一定要去送你,喝你的喜酒。真的太开心了,以前总怕你嫁的远。”

“我知道。”许是将要出嫁,心思特别敏感的缘故,柔嘉红了眼眶,“以前一些事,我隐约听说了,数日前才回过味儿来。真要是让李家如愿,我都不知道何去何从。留在京城,难免记恨母后;远嫁江南,便要与你相隔千里。万幸,误打误撞的走到了这如意的光景。”

“皇后娘娘也有诸多不得已,别放在心上。”薇珑只能帮皇后说好话,“原本她绝对是好意,想有个知根知底的人照顾你。”

“父皇也是这么说。”柔嘉吸了吸鼻子,笑了,“没事,我就当没发生过,结果最重要。”

转过年来的正月,王太医给薇珑诊脉的时候,喜忧参半:薇珑怀的是双生儿。

论体质,薇珑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但要比寻常的女子体力充沛。可是,骨架小,这又是头一胎,生产时定要受尽折磨。最重要的是,这年月的双生儿,两个只得一个的情形居多——是因这一点,有些地方流传着头胎双生儿不吉利的说法。

薇珑又如何不明白这些,斟酌片刻之后,对王太医道:“这件事,请您守口如瓶,尤其不要对侯爷提及,平时费心照看我一些。”

王太医连连称是。

送走王太医,薇珑转到寝室,坐在床上,轻抚着腹部,眉宇间充盈着笑意。

难怪,有喜之后的情形会与显怀的女子相同。

原来,日日夜夜陪着她的,她越来越爱的,是两个孩子。

任何事都有风险,何况关乎小生命。

担心、顾虑是别人的事,在她这儿,唯有喜悦。

她会尽全力照顾好自己,生下自己与唐修衡的孩子。

而这样的好消息,在她看来,是不适合让唐修衡知情的。他一直都是她的安危最重要的态度,绝非讨她欢喜才这样说。假如他知道之后,因为担心导致心疾复发…那是她不可承受的。

想隐瞒,想到生产之后才让他知情,偏生他不成全:没几日就察觉到了不对,软硬兼施地逼迫王太医说出了实情。

当日,他未时就回到家里,轻轻地抱住她,有些气闷地道:“怎么连这样的事都瞒着我?”

“…想到时候给你个惊喜,要是龙凤胎,我们就都如愿以偿了。”薇珑抚着他昳丽的眉宇,“别生气。我不像你那样偏心,打心底把孩子看得和你一样重。既然知道了,就好好儿照顾我,好么?”

“好。”越是大事,到了她这儿,越会变成几句话就能道尽的小事。

“继续按照葛大夫的意思服药调理,不要只顾着我,这一点,也要你答应。”

“答应。都答应。”他吻了吻她的额角。

薇珑展颜一笑,安心地投入到他怀里。面前是她深爱的男子,腹中是他们的孩子,至此,已然无憾。

三月初六,柔嘉与陆开林大婚。

三月下旬,梁澈向皇帝提出要去游山玩水,美其名曰要去看一看皇帝御下的锦绣河山。

皇帝听了,先是疑心他脑子抽筋儿了,后来盘问一番,得知他是要带着代安四处游玩。

皇帝啼笑皆非。排头的三个儿子,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不切实际的妄想上,四儿子却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儿女情长上。可也没什么不好,横竖朝堂上的事他也不怎么上心,更不需要他上心。

但是心思不能流露,皇帝并没有当即答应,虎着脸把梁澈训斥了一通。

之后几日,梁澈每日进宫磨叽这点儿破事儿。皇帝到底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了,让他在外诸事当心,别颐指气使给他惹麻烦,最重要的是,要确保行程顺遂、没有危险。

梁澈全部应下,高兴得恨不得敲锣打鼓庆祝一番。他要带代安四处游走的本意,是陪着代安故地重游,把她走过的路再走一遍,让她看到经年之后的不同与可喜之处。

本质上,代安太悲观,不缓解的话,那他们就别想有生儿育女、喜乐完满的情形。

梁澈在府中设宴,向唐修衡、陆开林、柔嘉辞行。路途之中,还需要他们有意无意的照看一二。

三个人瞧着他从有好色嫌疑走到现在这一步,都很意外,继而就觉得是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不管怎样的人,总会遇见那个能掐到自己命脉的有缘人,之后一切,只受情意支配。

终归是好事。

离京前夕,梁澈、代安去沈园,向沈笑山辞行。

不巧的是,沈笑山没空见他们:这两日都在后园山上的凉亭,与得道高人对弈、参禅论道。

代安把来意告诉家丁,家丁如实转述给沈笑山,沈笑山又命家丁回话:“路上当心,我会派人关照一二。”

夫妻二人放下带来的礼品,走出沈园,回往康王府。

梁澈不免奇怪:“先生为何至今孑然一身?”

代安微笑,“他是早就大彻大悟的人了。人是有生就有死,真正看透、想通这一点的人很少,他是少数人之一。”

“可是,不孤单、寂寞?”

“不会。”代安笑道,“他倒是经常觉得时间不够用:兴趣广泛,爱好颇多,值得他潜心琢磨的事由太多了。每日除去打理偌大的家业、与临江侯那般举足轻重的友人对弈谈笑,还要琢磨一些学问的精髓。学无止境,他乐在其中。抛开这些,不论怎样的人到了他面前,他能想到的只有两个字:麻烦。”

梁澈失笑,“大抵明白了。那是生来就有慧根的人,不似我辈,贪恋世俗喜乐。”

代安颔首,“不管怎样,人是自己活得惬意就好。”语毕将手放到他掌中,“到了民间,你可不准因辛苦跟我矫情。”

“最辛苦的一段,我都熬过来了,游山玩水有什么辛苦可言?”梁澈没好气地捏了捏她的下巴,“恁的瞧不起我。”

四月,程阁老回到京城。

相应的,唐修衡的职责减轻大半,不需再每日进宫面圣,当即向皇帝告假,为期三个月。

这么多年了,他是第一次要求休息一段时间。

唐修衡是奇才,但从来不是没有弱点的奇才:年少时行事跋扈,征战之后性情过于清冷,到了去年,疲惫、倦怠时屡见不鲜。

他为家国付出的一切,也许需要几十年才能得到相应的回报。

皇帝不确定他是自己身体不适还是薇珑胎相不安稳,也没问,当即应允。之后抽空唤来王太医,问了问薇珑的情形,这才知晓薇珑怀的是双生儿。

王太医又道:“黎郡主不想声张此事。临江侯最近亦是每日汤药不断,想来是征战期间落下了旧伤,却不曾与人提及。”

“好生照顾他们夫妻两个。”皇帝吩咐完王太医,又叮嘱皇后,“把宫里最有经验的医婆送去唐府,再有奶娘什么的,你心里有数,也给薇珑安排着。”

皇后称是,“早就在准备了。”

“这两个孩子…”皇帝叹息一声,“薇珑生产时,千万别出岔子才好。”

“有临江侯在,不会有意外。”皇后宽慰皇帝,“一对儿有情人,苍天也会眷顾几分。”

可是,有些有情人恩爱之至,却遭天妒——皇帝在心里道,转念明白过来:唐修衡爱薇珑,爱到了骨子里。他告假,是为了陪伴娇妻。

那样的性情,不需想就知道,是痴情、长情之人,薇珑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怕会毁掉唐修衡。

他握住了皇后的手,“没错,苍天一定会照顾有情人。”

临近产期,每日一早一晚,唐修衡都会陪伴薇珑走到后花园,一面赏花,一面闲谈。

一次,薇珑数落他:“你还没给孩子取名字呢,有你这样当爹的么?”

唐修衡就笑,“皇上早就把这件事揽过去了,孩子的小字由娘和岳父取。”

“怎么不早提醒我呢?”薇珑不满地瞪着他,“我闲来无事,取了好几十个名字。”结果却是一个都用不上。

唐修衡笑出声来,“你的名字都是皇上取的,这件事还用我说?”

薇珑想想也是,眼里有了笑意,“看在你特地陪我的份儿上,原谅你了。”

唐修衡刮了刮她的鼻尖,握住她的手,陪她缓步往前走去。一段日子下来,走在府中的时候,他已经让薇珑习惯了这种透着亲昵却不轻佻的举动。

他爱她,不介意让任何人看到、知晓。

薇珑忽然停下脚步,敛目看着腹部,唇角绽放出温柔、和煦的笑容。

“又在踢你了?”唐修衡柔声问道。

“嗯。”薇珑用手指挠了挠他的手,“这是第三次,你拉着我的手的时候,肚子里的小淘气就特别高兴。”

唐修衡由衷地笑了。

经她一说,好像两个孩子还没出生就已晓事了,以前他不相信,现在却已改观。

他不知道别人,仅自己而言,恐怕要等到孩子落地之后,才会全心全意地去疼着宠着孩子。如今,孩子还是存在于他的憧憬之中,过完年之后,所思所想都是两个孩子会给薇珑带来的凶险。

薇珑不同,她在怀胎期间,母爱便已开始泛滥。胎儿在腹中会翻身淘气之后,每一次,都让她喜不自胜。所以,怀胎期间,她便已惜命一般地去对待孩子,为此,根本不会顾及自己的安危。不知不觉间,她的心疾已经消减大半,今年几乎已经没有挑剔、较真儿的情形。

那一日夜间,薇珑腹部开始阵痛的时候,她强打着精神对唐修衡道:“生孩子要很久,从腹痛到孩子落地,一两日的比比皆是。唐意航,你别留在正房…”

“不,”唐修衡掩住她的唇,“我会一直留在正房。”

“…好吧。”薇珑努力抿出一个笑容,“我会没事的。”

“对,一定会母子平安。”唐修衡亲了亲她的脸颊,扶着她去了收拾出来作为产房的东厢房,把她安置在床上,在她再三催促之下,才缓步离开。

走到门口,他回眸看向她。

不知是天热还是疼痛之故,她额头沁出了汗,与他对视的时候,弯了弯唇,又摆一摆手。

他眼睛忽然有些酸涩。

不论怎样的情形,他的清欢,每当无助、难过的时候,第一反应都是寻找他的怀抱,依偎着他。

而在这样的时刻,她要独自面对痛苦、煎熬。

他不能帮她,甚至不能为她分担哪怕一点一滴。

他转身折回去,轻轻地把她拥到怀里,“实在难受了,命人去叫我过来。我就在外面,会一直陪着你。”

医婆、稳婆见状,俱是低眉敛目,退到门边。

薇珑轻轻点头,“好,我记住了。”

“一定要平安。”他抚着她的背,在她耳畔低语,“如果没有你,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我会的,我会平安无事的。”薇珑泪盈于睫,“不要担心,不要胡思乱想。”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