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天若不以为然:“这有什么,不就一盒排骨嘛!我还一直想着,荣钧脚趾头那手术也做完了,咱们是不是该有点表示,比如包个红包什么的。”

关于送礼,手术前知春就征求过荣韵的意见,荣韵去问了那位牵线的朋友,对方说岑慕彬不收红包,她们便作罢了。“岑医生不会要的。”

“就算他不在乎,咱们也不能不懂规矩,再怎么着,也得请人吃顿饭,你说是不是?”

向岑慕彬表达谢意也是知春一直以来的心愿,她想了想说:“那我和荣韵再商量一下吧。”临走,姚天若把排骨硬塞给知春:“拿去给他!我做都做了,别浪费!”

知春把两盒排骨都带到了病房,她不想再去岑慕彬那里碰一鼻子灰。

荣钧吃着午饭,有点心不在焉:“下午你有事吗?”

“没事啊!”

“回去陪陪蓉蓉吧,别总在我这儿待着。”

知春嗔道:“嫌我烦了?”

“不是,”荣钧笑,“可你也别忘了咱们还有个女儿呢!”

“蓉蓉有我爸妈陪着呢!”“那不一样。”

知春白了他一眼:“好了好了,我吃过饭就回去,让你耳根清净些,行了吧——你脚感觉怎么样?”

荣钧把右腿稍微抬起来些,很快又放下:“挺好,你有空给我买副拐杖来怎么样,我想练练走路。”

“你太急了吧?岑医生不是说要等骨头长结实了才行吗?”

“那,再等等吧。”荣钧有些惆怅,“我觉得自己都快成一栋房子了,隔一阵拆一回,再重组一次。”知春安慰他:“就快熬到头了。”

荣钧叹了口气:“人和别的东西其实没什么两样,就是一堆有脾气的碳水化合物。”他看看自己,低语,“我保住了四分之三个自己。”

知春听了难过,故意板起脸:“别胡说,你就是你,一个完整的荣钧。”

荣钧仰头对她笑笑。

知春收拾碗筷去清洗,荣钧一眼瞥见马夹袋里还有盒排骨。

“今天怎么带了两盒?”

“哦,我妈给岑医生做的,上次他不是在咱们这儿赞香吗?我跟我妈随口提了句,她就让我给岑医生也带一盒去。”她没好意思提失败的第一次,怕被荣钧笑话。

“那你怎么不给他送去?”

“不太好吧,也许他不愿意要呢!”

“去试试,这是你妈妈的心意。”

知春的心又活络起来,但还是迟疑:“如果给退回来怎么办?”

“那你就拿回来,我吃。”

知春不许:“吃太多肉会拉肚子的。”

她洗完了餐具才走,打算等完成任务就直接回家了,她捧着挺有分量的饭盒走在三楼的走廊上,觉得自己特别傻。

到了岑慕彬办公室门口,知春轻轻叩门,暗暗希望他不在,如果他不在,她也不会像上次那样擅自入室,把排骨强留给他了,她可以送给小周,或者……门开了,岑慕彬出现在她眼前。

知春把饭盒藏在身后,讪讪地笑:“岑医生,我又来讨嫌了。”

岑慕彬顿了一下:“酱排骨?”“嗯,我妈坚持要给你做一份。”知春这才把饭盒递上去。

岑慕彬竟然接了,往后退两步,让知春进门。

知春顿觉容颜生光,喜滋滋地表白:“岑医生,你大概不知道吧,你现在是我们全家人的偶像!”

岑慕彬的办公桌上摊着两个简易饭盒,一个装饭,一个装菜,菜很素淡。他走过去,把排骨餐盒打开。

“我正准备吃饭。”

“那正好!你慢慢吃吧,我不打扰啦!”知春心满意足,想退。

“一起吃吧?”

知春笑说:“我吃过了。”“那就,留下来陪我一会儿。”岑慕彬慢条斯理举箸,夹了块排骨放在饭上,“我说过,饭要两个人吃才香。”

同样一句话,他这次说就柔和多了,有点像玩笑,知春心里的梗悄没声息地消融,她没有理由拒绝。在心理上,她已经把岑慕彬看作一个特殊的家人,踏实可靠,但又有点类似谨言持重的尊长,一个和善的表示就能让知春通体舒畅。

岑慕彬吃饭,知春就在他的书橱前徘徊,很多书,她扫一眼连名字都不会记住,她的兴趣点很快落在那几个镜框上,她逐个拿起来看。“岑医生,这些照片都是你拍的?”

“嗯。”

“真不错。”

“相机好。”

知春笑道:“你太谦虚了。”

相片上的花她叫不出名字,但觉得很好看,单独一朵,鲜艳重叠的花瓣,构造复杂的黄色花蕊,贴近花蕊的花瓣上洒满金色的花粉,就像拿放大镜在解析这朵花。

“这是什么花?”“芍药。”“啊!原来芍药长这样。”

岑慕彬对他所拍摄的每个景物都很熟悉,不仅叫得出名字,还能说出是在哪儿拍到的。

知春不太明白一点:“为什么你要把每朵花都拍这么大呢?”

“我用微距拍,定期检查自己抓东西是不是还稳当。”

知春想了想,恍悟:“啊!我明白了!因为你是做手术的,对不对?”

岑慕彬朝她笑笑。

知春兴致勃勃地说:“我小时候看过一部日剧,叫《回首又见他》,里面有个医院院长还是什么领导,就是因为手抖做手术时出了事故,他叫自己的徒弟顶罪,剧情我有点忘了,就记得他也爱拍照,还爱在办公室里放很多摄影作品。”

她猛然一顿:“我有没有说错话?”

“没,你接着说。”

但知春发现岑慕彬已经在收拾饭盒了,她吃惊得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你这么快就吃完了?”

“我中午吃得不多。”岑慕彬把那盒排骨放到一个货架顶上,其余统统拿出去扔掉,知春不知道他会怎么处理那些排骨,她也没法问。书橱另半边还放着几个镜框,但不是植物,拍的都是狗、猫、蝴蝶之类的,中间还夹了一张小小的人物照,一个十来岁的女孩蹲在一条萨摩耶犬旁,对着镜头腼腆地笑。

女孩皮肤很白,五官完全是岑慕彬的翻版,气质也相似,文静卓然。

岑慕彬端了两杯咖啡进来。

“我从赵主任那儿蹭来的,意大利原味咖啡。”

知春道谢接过,把相框放回原位。

“你女儿长得和你一模一样。”岑慕彬端详照片中的女儿,眼里流露出父亲惯常的溺爱。

“她和她妈妈住在上海,我一年能和她见四次面。”

“其实可以想办法调到一起住呀,”知春婉转地表达意见,“一家人长期分开总不是特别好。”

“习惯了。”岑慕彬啜了口咖啡,继续看着相片中的女儿,“我和她妈妈五年前就分居了。”知春有点呆:“……为什么?”

“性格不合,谁也不愿迁就谁。”

知春有种一不小心踩到人家家里去的感觉,还有点意外,为什么岑慕彬愿意和自己分享隐私?她没敢接着问,目光在几张相片之间飘来飘去,假装没留意他话里的意思,想蒙混过去。

那张蝴蝶相片救了她。

她端在手里,仔细欣赏。

“这蝴蝶简直像活的一样!你怎么拍到它的?”

岑慕彬走过来,和她靠得很近,知春能嗅到他衣服上那种特别的,她早已熟悉的清香。

“我站在桥上,打算拍点儿什么,它恰好飞了过来。如果飞来的是一只蜜蜂,你现在看到的就是一只蜜蜂,也可能是蜻蜓,或者别的什么——拍到它,纯属偶然。”

蝴蝶有黑白相间的纹理,长长一对触角,腹部的绒毛纤毫毕现,眼睛很大,像在温柔地注视着谁,楚楚动人。蝴蝶站在灰白色石栏杆上,姿态像等待,有十足的耐心。一个会思考的精灵。

“真美!”知春赞叹,用手指抚了抚光滑的玻璃镜面。

岑慕彬抬起手,似乎也想去摸那只蝴蝶,落下时,却覆盖在知春手背上。他做得很自然,知春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错愕地抬起头。

岑慕彬也正看她,脸上的表情不像开玩笑,眼里有危险的气息,简直像挑衅。知春说不出话来,一个字都说不出。

她的目光重新转回那两只重叠的手。

岑慕彬又慢慢伸展手掌,五指轻轻嵌入她指间,如一把锁将她柔软的手扣住,他的手心还带了些咖啡杯上的余温。

知春忽然醒了,意识复苏,替她作出判断,她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倏然甩开岑慕彬的手,他没有为难她。

紧接着,知春匆忙往门口走,差点忘掉自己的包,她又转过身来取沙发上的包,根本不去扫岑慕彬一眼,一分钟不到,她已经踩在走廊的地砖上。

走路时,知春腰杆还能像样地挺直,但脚步略微凌乱,满脑子都是他那只知春说不出话来,一个字都说不出。

她的目光重新转回那两只重叠的手。

岑慕彬又慢慢伸展手掌,五指轻轻嵌入她指间,如一把锁将她柔软的手扣住,他的手心还带了些咖啡杯上的余温。

知春忽然醒了,意识复苏,替她作出判断,她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倏然甩开岑慕彬的手,他没有为难她。

紧接着,知春匆忙往门口走,差点忘掉自己的包,她又转过身来取沙发上的包,根本不去扫岑慕彬一眼,一分钟不到,她已经踩在走廊的地砖上。

走路时,知春腰杆还能像样地挺直,但脚步略微凌乱,满脑子都是他那只手,如鬼魅一样在她视野里缓缓张开。

那是荣钧的主治医生,是他们全家感恩戴德的人。

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错。

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几分钟前他们还在很和谐地谈话。

真是疯了。

她弄错了方向,结果从后门走了出去,眼前是弯弯曲曲的停车场,车子一辆接一辆从她身边经过。

知春在一座木桥上站定,她需要缓缓神。木桥底下是条浅浅的水沟,两边种满灌木。木栏杆上停着一只黄色的蝴蝶。“如果飞来的是一只蜜蜂,你现在看到的就是一只蜜蜂,也可能是蜻蜓,或者别的什么——拍到它,纯属偶然。”

他那样对她,是否也只是偶然性冲动?

知春在桥上站了十分钟,仍然没理出什么头绪,转眸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眼前晃过。

15-他是怎样的人

荣钧坐在病床上,神情有些阴郁。

门被推开,知春走进来,见到她,荣钧脸上明朗了些。

“你怎么又回来了?”

“袁松刚才是不是来过?”

荣钧瞧她神色便知瞒不过,点点头:“我约他来的——知春,我们账上没多少钱了吧?”

“钱的事我会想办法,你只管养身体就好了。”知春底气不足地说。荣钧摇头:“你该让我知道的,你背不了那么多压力。”

知春只得把财务状况摊开来讲给他听,两人的存款、医疗保险部分、父母和荣韵的援助,还有肇事方断断续续汇来的一点赔款。

“撑到你出院没什么问题,但进一步治疗的费用还得再想办法。”

荣钧说:“和我估计的差不多,医疗保险到上限了,咱们也不能老伸手问家里人要,肇事司机的赔款肯定会拖拖拉拉,能动脑筋的也就是公司那头。”

“你和袁松谈得怎么样?”知春没抱太大希望。

荣钧哼了一声:“他跟我哭穷。我只是身体出了问题,他以为我脑子也坏掉了。”

知春垂下眼帘。

“我跟他说,如果拿不出钱来,我就退股,把早先投进去的资金都拿回来也够治我这两条腿了。这人以后也不值得再合作。”“他怎么说?”

“他答应去筹钱。”

知春笑了笑:“对付袁松这样的人就该狠一点。”

荣钧看看她:“你之前是不是去找过他?”

“嗯,碰了一鼻子灰。”

荣钧眼里含着疼惜,拍拍床沿:“过来。”

知春走过去,坐在他身旁,荣钧伸出手,抱住她:“以后有什么麻烦,告诉我,咱俩一起想办法,嗯?”

知春点点头,两人十指交缠,静静偎依在一起。

荣钧的手没有岑慕彬那么修长白净,但知春熟悉他掌心里的每一条纹路,看着这样的手,知春便觉得心也踏实了。

她不打算告诉荣钧自己在岑慕彬那里的遭遇。

回病房时,她想了一路。

从理性角度思考,荣钧的手术的确都做完了,但以后还要复检,要装义肢,也许还会碰到别的问题,都需要岑慕彬解决,她还不能和他翻脸,唯一能做的就是坚持住底线。

况且,荣钧如果知道,会怎么想?他那样信任岑慕彬。她又该怎么向家人解释,连她自己都觉得那一幕像在做梦。

她从没反感过岑慕彬,诚实点说,还有些朦胧的好感,在理智可控的范围内。也许正因如此,她才会颇不谨慎地主动靠近他,给了他机会。

知春越想越冷静,她认为自己能够独立处理这件事,无需任何外援。

但心里还是有困惑,岑慕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医生?她本以为自己还算了解他,但忽然之间,一切都颠覆了。

他曾经警告过自己吧——她第一次送酱排骨的时候。

“下次别再这样。”

为什么她当时一点都没意识到?轮到小周值班,知春给她带了两袋菠萝蜜果干,小周牙口好,最爱吃脆硬的零食。

两人缩角落里聊了一会儿天,知春装模作样给她看手机上一则新闻:男病人屡次骚扰女护士。

“小周,你遇到过这种麻烦么?”

“有啊!不过只要别太过分一般我们也不会去计较,整天忙都忙死了。”

“那有没有医生骚扰病人的事情啊?”知春向目标缓缓推进。

“当然有啦!我以前在X区医院骨科,有个女病人长得特别漂亮,就被科里一男医生骚扰过好多次,后来人家向院长反应了,那医生只能辞职走人,闹挺大的呢!”“哎,那这里有没有发生过这种事?”

“你说我们手外科?”小周摇摇头,“反正我从来没听说过,你看岑医生,还有赵主任,一个比一个严肃——你怎么忽然对这个感兴趣?”

知春眼睛一阵乱眨:“正好看到,觉得好奇,就随便问问呗。”

小周忽然捂嘴笑:“倒是岑医生,经常被女病人吃豆腐,有些女人真不得了,荤的素的都来得,一开起玩笑来,我听了都害臊——医生长太帅也是麻烦,对不对?”知春干笑:“那他怎么办?”

“能怎么办呀?笑笑也就过去了,岑医生涵养超好的,也幸亏他结婚了,不然……告诉你个八卦,你别往外传——岑医生的太太就曾经是他一病人,疯狂地追他,那会儿他还在实习吧?追了有一两年的样子,岑医生就范了。也没什么不好,找个有钱的夫人,自己可以少奋斗十年!”

荣韵来病房和他们商量请客的事。“我打听过了,岑医生确实不收红包,是真的不收,也不太喜欢应酬。”

知春一听,立刻问:“那我们还请不请?”

荣钧看着她笑:“当然得请,这是我们的心意,再说万一他答应了呢!不过到时候只能你们作陪了,我去不了。”

荣韵也看向知春:“那你找机会跟岑医生说一下吧,看他肯不肯给面子。”

知春张了张嘴,如鲠在喉。

她有日子没和岑慕彬打过照面了。

岑慕彬来病房的时间大致是固定的,要跟他错开并不难,两人也从没有很狗血地在走廊上迎面相向。可见只要有心,总是能避开的。

那么,从前那一次次“偶遇”,都是他故意所为了?知春打算在病房里向岑慕彬发出邀请,当着荣钧的面。

她希望岑慕彬会当场拒绝。

晚饭后没多会儿,岑慕彬来了,和从前一样泰然自若,看见知春,脸上没有一丝纹路产生抖动。

知春却做不到,削苹果时差点割到手。

荣钧屡屡向知春使眼色,她却视若无睹,嗓子眼里像长了刺,这才发现,她根本没法当着丈夫的面若无其事和岑慕彬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