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钧不知道其中的底细,他以为知春只是忘了,于是决定自己来开这个口。

“岑医生,我们想请你吃顿饭,不知道你肯不肯赏光啊?”

“吃饭?”岑慕彬平静地看看他。

“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借个机会跟你说声谢谢。”荣钧指指自己的右腿,“没有你,我这只脚就废了。”

“你们太客气了。”

“遇上个好医生不容易,我运气好。”荣钧笑道,“时间地点都由你来定,以你的方便为主。”

岑慕彬终于把目光转向知春,她还在削苹果,苹果皮早扒了,她细心地把苹果割成片,放在小盘子里,看起来贤惠极了。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空,回去查查日程再告诉你们。”

荣钧很高兴:“没问题,确定好了你告诉知春,她会安排的。”

等了两天,岑慕彬一点反应都没有,荣钧也不能次次见他都追着问,一顿饭而已。知春说:“也许他不想去。”

“可咱们不能就这么算了,要不你去找他问问?行不行都得有个确切的说法嘛!”

知春不想去岑慕彬办公室,她给他打电话。

“岑医生,我是谢知春,关于吃饭的事……”

岑慕彬打断她:“我在办公室,有事过来说。”说完直接把电话给撂了。

知春简直想骂娘,怒气上来正好壮胆,她塞好手机,下楼去找岑慕彬。

岑慕彬给她开门,很含蓄地笑:“我以为你不会来。”“你没给我拒绝的机会。”

“看样子,你没向你先生告状。”知春厌恶地皱了下眉:“我不想让他难堪。”

岑慕彬一点不在意,悠然道:“我说什么来着,芦苇的柔韧性超强。”

知春忍住了一句脏话,她从来不爆粗口,更不会为岑慕彬破例。

“我34了,不是二十几岁的小姑娘。”

岑慕彬笑得深了些,看上去依然是温和的,却和从前明显不同,也许这才是他真实的模样。

他弯腰从一箱矿泉水中捞出一瓶:“喝水吗?”

知春摇头,单刀直入:“吃饭的事,你怎么说?”

岑慕彬拧开瓶盖,仰头喝一口,说:“如果你单独请,我就去。”知春开始沉不住气:“你救了我先生,我们全家都感激你,但这应该是你作为医生的天职吧,你不能拿它来作交换的条件。”

岑慕彬低头把玩水瓶盖子,默不作声。

知春等了他一会儿,说:“那我告诉他们,你没时间。”

她转身要走。

“等等。”

岑慕彬取了笔和便条,飞速写了点东西,交给知春:“定宋会吧,我比较喜欢那地方。”知春接过来,看着这陌生且怪异的名字,完全摸不着头脑,但她不打算问岑慕彬,信息时代,网络上什么都能查到,难不倒她。

宋会,一个挺小众的吃饭的地方——反正知春认识的人里没谁听说过,不是什么私人会所,也非会员制,人人都去得,除了要预约,还有就是,人均消费最低一千五。

知春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十五后面的确带了两个零。“靠!抢钱啊!”她像被剜掉一块肉,终于没忍住,爆了句粗口。

本来计划把父母也喊上,顺带再请一请黄副院长以及荣韵那位牵线搭桥的朋友,在沉重的费用负担面前,全泡汤了。

连荣韵都想打退堂鼓:“太贵了,要不然我也不去了,替你省点钱。”

知春着急:“那怎么行!就我和岑医生两人吃,算什么呀!多尴尬!”

荣韵一想也是,这才勉强组了个三人行。

16-宋会

聚餐的三个人中,容韵穿得最正式,知春还是上班时的打扮,灰蓝色小西装配烟灰色长裤,岑慕彬也依然是夹克装,只不过颜色从黑色改成了深咖啡。

这顿饭是知春买单,理应由她主持,不过她没有一点东道主派头,还是处处看荣韵的意思行事,荣韵替她撑惯场面了,也没觉得奇怪。

“我还是头一回见识这么古朴的餐馆呢!好像回到民国去了,还是岑医生品味好。”荣韵一边浏览四周的装饰,一边恭维岑慕彬。

他们坐在临水的轩窗边,窗外是一片湖泊,月色清澈,可以看见远山的轮廓。

“是我一个搞美术的朋友开的,他对宋代很着迷,这地方一切都照宋时的格局布置,包括那些摆设和字画,有些是买的,有些是他自己临摹的。”岑慕彬解释,“他太沉迷收藏,不像个老板,有时我会帮他介绍一点生意。”荣韵笑道:“哦,原来是仿的宋代啊,我对朝代什么的从来都搞不明白。”

知春插嘴:“可以打折吗?”

岑慕彬瞥了她一眼:“免单都没问题。”

荣韵嗔道:“那怎么行!今天晚上是咱们诚心诚意请岑医生吃饭。”又对岑慕彬说,“这些日子多亏有你,荣钧才一点一点缓过来。你不知道我们有多感激你。”

岑慕彬笑笑:“荣小姐对弟弟真好。”

荣韵感慨:“我就这一个弟弟。父母都不在了,知春她又是独生女,没经过什么事儿,我比他们大好几岁,能帮着分担一点就分担一点了。”又看看知春,“不过也就是开头有点忙乱,现在荣钧主要还是靠知春照顾着,他们夫妻感情一直很好,我也挺放心的。治疗方面,有岑医生在,我更用不着操心了。”

荣韵说着,忽然又有点伤感:“荣钧从小就很乖,平时爸妈忙,总是我带他,他很听我话,除了偶尔会有点固执。这些年他过日子也算得上踏踏实实了,没想到会遇上这种事。”

知春黯然低下头。

岑慕彬说:“人一辈子可能碰到任何事,也没办法预防。”“说的是——岑医生听口音,应该不是本地人吧?”

“嗯,我福州人。读书出来后一直没回去过,在上海几年,然后去广州待了几年,最近这六年一直在三江,没再动过,小半辈子就快过去了。”

荣韵笑道:“你老这么跑来跑去,太太没意见啊?”

“她没跟我跑,一直在上海,她是事业型女人,忙得很。”

“你也是事业型男人啊,工作这么出色!”

岑慕彬摇头:“我没什么事业心。”

“岑医生你太谦虚啦!”

岑慕彬忽然转过头来看着知春:“谢小姐今晚很沉默。”知春猝不及防,掩饰说:“我在想这里的饭菜究竟有什么特别的,收费这样贵!”

她面前摆着一道刚上来的白切猪肉,稀松平常。

荣韵顿窘,低声咳嗽:“知春……”

岑慕彬倒没觉得什么,神情悠然:“因为饭菜是老板亲自烧的啊!他画一幅山水画能够卖上万块,身价和一般厨子不一样。”

“他的画能吃?”知春冷哼。

岑慕彬忍不住笑:“不能——老板每天就做两桌菜,一周开三天工,一大清早亲自跑市场上去选材,只选最新鲜最好的。他做的菜口味都很清淡,基本保持原味,你们尝尝这道白切肉,滋味很足,和其他地方吃到的完全不是一回事。这个蘸酱也是他自己做的。他虽然一天就做两桌菜,却是忙到死,所以吃个饭都得预约。”

荣韵尝了一口,连声赞好。

知春也咬了一口吃下去,低声嘀咕:“没我妈做的好吃。”

荣韵非常不满地扫了她一眼,又去看岑慕彬,他依然笑吟吟的,并不生气,荣韵这才稍稍放心。谈话渐渐家常起来。

荣韵问:“岑医生,像你这样和太太分开也不是长久之计,总有一天会去上海的吧?”

知春不由竖起耳朵,神情也专注起来。

岑慕彬说:“没想那么远,我习惯一个人生活了,虽然单调了点,好处也不少,挺自由的,想怎么过都行。将来也许会去国外看看,都是比较模糊的打算。”

知春忽然插进来:“听说你太太原先是你的病人?”

岑慕彬眼眸一闪。“不,她母亲才是我的病人,她到医院来照顾她妈,我们才算认识——谢小姐真是细心人,连我的个人信息都打听得这么清楚。”

知春很不自在:“我没打听,只是碰巧听到。”

“碰巧。”岑慕彬笑笑,“你们放心,即便我平时的为人有什么问题,工作方面还是很敬业的。”

荣韵听不下去,歉然道:“我们从来没有怀疑过岑医生什么,知春她就是有点小孩子脾气,说话有时候不知轻重,当了妈妈还是改不过来,岑医生,她没别的意思,你和她认识这么久了,应该知道的。”岑慕彬依旧只是笑笑:“这样挺好,不容易老。”

这顿饭吃得莫名其妙的累,荣韵心里不免怨知春吃错了药,真想一走了之让她一个人应付,当然她也就是想想。

不过一个从家里打来的电话救了她——儿子小磊从成都回来了,说有事要跟父母谈。

“我在外面有点事,会尽量早些回去,你有什么事先跟爸爸说吧。”

她讲的话岑慕彬和知春都听见了,知春担心她抛下自己跑了,岑慕彬则说:“荣小姐如果有事可以先回去,不用顾虑我,这是我朋友的地方。”

荣韵求之不得,她确实已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了:“那……我就不客气了,知春,你……”

知春没等她说完就慌忙打断:“姐,我跟你一块儿走。”

荣韵心里更加不高兴,觉得她实在不懂事,但当着岑慕彬的面又不便指责,她凑近知春,压低嗓音迅速说:“咱俩都走了多不像话。”

岑慕彬把目光转向知春:“谢小姐家里也有事?”

“我?不是啊!可我是搭姐的车来的。”知春脸上浮起固执的神色,但也心知理由过于牵强。“我也是开车来的,一会儿我送你。”荣韵扯扯知春的衣袖,半是商量半是命令:“那你就再陪岑医生坐会儿,嗯?”

知春看出荣韵不悦,感觉自己做得的确太急太露骨了,只得重又坐回去,怏怏不乐。

荣韵这才展颜:“岑医生,那我先走了,今天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多包涵。”

岑慕彬谦和地倾身:“荣小姐太客气了,我很满意,谢谢你们。”

“那一会儿知春只能麻烦你送一送了。”

“没问题。”

荣韵一走,知春的脸立马拉长。岑慕彬只当没看见,拿起菜单扫一眼:“还有两个菜没上,都是镇店绝活。”

“我吃不下了。”

“不吃费用还是照收。”

知春被勾起了火,咬牙道:“岑医生,你够狠,知道我穷还这么宰我!”

岑慕彬笑:“我要不这样,你恐怕会把七大姑八大姨都拉来吧,今晚还能像现在这么清静?”知春心里一凉:“原来你都预谋好了——你究竟想怎么样?”

岑慕彬泰然靠向椅背:“不是你要请我么?”

知春挺直腰:“可我现在想回家了。”“请客的规矩你懂么?”

知春转过脸去,不再理他。

岑慕彬端详她神色,不难看出,她在琢磨怎么脱身。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朝服务生招了下手。

知春用眼睛的余光瞥见,急忙扭过头来,不失时机说:“顺便请他把账单给我。”她取了自己的包翻钱夹。

“不用你付,我签过单了。”

知春一愣,立刻坚持:“不行,必须由我来付,这是我们家请你吃饭。”她满脸都是要跟岑慕彬撇清的神色,他便没再说什么。

服务生走过来,岑慕彬吩咐他:“剩下的两道菜不必上了,给我们来壶清茶,另外,麻烦把老板叫过来。”

知春握着钱包,两眼望向窗外,等着结束眼前的一切。

岑慕彬始终玩味地盯着她,低声说:“原来你这样固执。”

知春正色道:“我以前不谨慎,弄到现在这样尴尬的地步,是我有错在先。以后我会和你保持距离,不会再让你有任何误会。”

岑慕彬还没来得及开口,穿唐装的老板已兴冲冲过来,他长得既瘦且高,和厨师的形象根本南辕北辙。

“岑医生,是不是有哪里招待得不满意?”老板满脸带笑问。

岑慕彬指指知春:“谢小姐坚持要由她付账,我说服不了她,你把账单给她吧。”

老板显出吃惊的神色:“怎么能让女士买单?”

知春早就取出信用卡,捏在手上老半天,都沾上汗了,她听着两人一来一往的问答,感觉自己像个被愚弄的傻瓜,然而这反使她变得强硬起来。

她扬起脸,对老板说:“今天是我代表家人请岑医生吃饭——他治好了我先生的腿,没有道理让他破费。”老板扬起眉,看看岑慕彬,神色略显复杂,嘴上却笑呵呵地说:“既然这样,那我们只能尊重女士的意见了。”

17-交锋

从宋会出来,岑慕彬忽然变得很沉默,刚才的好兴致一下子都没了。

知春站在街边东张西望,这地方美则美矣,却荒凉得如同聊斋里的狐宅。

岑慕彬问:“你找什么?”

“出租车。”

她没好意思麻烦宋会的人给自己叫车,那样会让岑慕彬更下不来台。

“这里晚上没有出租车——说好了我送你。”

知春即使不愿上他的车也必须面对现实,她还没胆量走荒街夜路。

“那……麻烦你送我到庆丰广场,那儿可以打到车。”“随你。”

岑慕彬把车开得飞快,仿佛在宣泄怒气,知春拉住手环缩在椅子里,她紧闭双唇,不再打算说一个字。

沉默也是一种力量,像压缩过的空气,充满危险。过了双亭桥,往前再开一公里就是庆丰广场。岑慕彬却忽然减速,车头往右边一转,停在桥下的栈道上。

桥上时不时有车飞驰而过,除此之外,这地方荒无人烟,栈道上也只有他们这一辆车孤零零地泊着。远处高耸的桥架上,夜火车呼啸而过。

知春明白今晚她找不到任何外援,奇怪的是她本质上并不害怕,她没有起过逃跑的念头,而是更深地缩进椅子,好像她是椅子的一部分。

岑慕彬侧过身,毫不令人意外地向知春伸出手。她往后躲,抗拒,但岑慕彬没有放弃,右手很快控制住知春的后脑勺。他的手力气很大,知春想象他拿手术刀的样子,心里这才微微卷过一丝惊悚。

“为什么?”她低声质问,愤怒且不解。

两张脸靠得很近,岑慕彬认真打量知春面庞上每一方寸,像在搜索同样的解答。

但倏然之间,他已俯首,毫不迟疑地吻住她,像猎人扑向猎物,唇齿如刀,要将知春分解割裂,舔舐她的灵魂。

知春掴了他一巴掌,下手不重,打在他左下额。岑慕彬眼神暗了暗,动作更加凶狠,倾身过来,把她嵌进椅子里,征服性地蹂躏。他的动作狂野放肆,与平时判若两人,让知春想起草原上的猎豹,而自己变成了羚羊,除了挣扎,别无他法。

他说她是芦苇,什么风都刮不倒她。

他至少言中了一半,因为她从未想过屈服。

为了自己的尊严,更为了荣钧的,知春拼命抗争,激吻升级为一场战争,两人不顾体面地互相撕扯,谁也不说话,车内只听得见衣服摩擦的声音,彼此似乎都拼上了蛮力。最后是知春赢了,她咬了岑慕彬,他闷哼一声退开,嘴角带着血迹,野性慢慢从他眼眸中褪却,被一种新的内容替代,知春看不懂,她一直都看不懂岑慕彬,她也无所谓。

岑慕彬用手指抹了下嘴角,低头看看指上染到的血色,又看看知春,像在重新认识面前这个女人。

知春把挡在眼前的乱发拨开,扬起弧线漂亮的脖子,嗓音有些嘶哑,却是高傲的:“送我回家。”

岑慕彬怔了好一会儿,终于什么都没说,转直身子,发动引擎。车子风驰电掣般驶过庆丰广场,停也不停,知春当然没有叫喊,她不再怕他,她掌控了局面。岑慕彬一直送她到住宅楼下。

知春利索地取过自己的包,也不说再见,直接推门下车。

她的左手忽然被岑慕彬抓住,这次他没用太大力气,举止中似有祈求之意,知春连头都没回,用力甩开,径自出去。

知春站在水池边,镇定地洗脸、梳理头发,镜中的女人眼神冷冷的。就在半年前,她还有少女般的神情,天真的目光,和傻白甜的笑容。原来人如此多面,就连自己都无法预料。

是岑慕彬把她性格中的另一面逼了出来。

她伸出手,用湿漉漉的手指沿着镜面上的自己,勾勒出一道弯弯曲曲的轮廓,一个全新的谢知春。

洗漱完毕回到卧室,她睡不着,神经依然亢奋。

她关了灯,在床上发呆。室内还是很亮,她转头,恍然发觉窗帘没拉。她跳下床,赤足走到窗边,完全是随意性地往楼下扫了一眼。

那辆雪白的沃尔沃在夜色中显得特别醒目,它静静地停泊在楼下,好像一只耐心守候羊群的狼。

知春抓在窗帘上的手顿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醒过来,咬紧下唇,仰头,抬手,用力将两片窗帘拉上。

知春从别的病友那里为荣钧借来一副不锈钢可伸缩型的撑架,荣钧便兴致勃勃在病房里练起了走路。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从床边到窗前,不到三米的距离,他花了十多分钟,每一步都像行走在刀尖上,缓慢且吃力。知春瞧在眼里都替他觉得疼,每次看他似乎要跌倒,知春便慌忙扑过去,但荣钧不让她帮忙,坚持自己走,知春只能站在窗边紧张兮兮看着他。

终于,荣钧走到了她面前,脑门和后背都湿漉漉的,他对知春咧嘴一笑,口气喜悦而骄傲:“知春,我又能走了。”

泪水一下子冲入眼眶,知春使劲忍住,用微笑鼓励荣钧,又取来毛巾给他擦额头上的汗。

“累不累?”

“有点,不过值得。”

知春抱住丈夫,心中充满欣慰,最绝望最艰辛的一段日子终于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