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春嘴唇哆嗦了一下,感觉自己快撑不住了,没有一件事是顺利的,可她又不能撂手不管。

她站起来,端起桌上那杯泡给自己的茶水,慢慢送到唇边,顿了一下,蹙蹙眉,又放下,好像嗅出里面有毒。

她拿了自己的包准备走人了,抬眸时看到袁松那等待麻烦消失的表情,血忽然往脑子里涌,她伸出胳膊一划拉,将他整张办公桌上的文件和零碎全都扫落在地,包括那杯茶,它们在地上搅合成一团,呈现出惊心动魄的场面。

袁松惊跳起来,没想到一向娇弱的知春居然也会有暴力倾向。知春红了眼,歇斯底里冲他嚷:“我们什么都不要了!都给你!都给你!”

多日来压抑的负面情绪累积到顶点,知春感觉自己正被拽入一个巨大的漩涡,她已无力支撑下去,颤抖在某个点上发生,并迅速在体内扩散。

她冲出了袁松的办公室。

袁松愣了片刻才想到追出去,但知春早已不见踪影。

知春一口气跑到街上,忽觉茫然,她不知道该去哪儿。身体还在抖个不停,像随时有可能散架。她找了张街边的长木椅子坐下来,弓起背,学着婴儿的样子用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等待平静降临。

可是很难,脑子里仍有许多声音在厮杀,不断鼓起令人躁动的沉渣。

谈判!起诉!追讨!追讨!追讨!

她喘不过气来。但根本问题不在这儿,她心里很清楚。

“可以试试深呼吸。”

他低柔的嗓音仿佛具有魔性,淹没了所有杂声,成为在她耳边反复吟唱的唯一主调。知春着了魔,手臂松开自己,她开始思考一种可能性,或者说渴望。

她像单手吊在悬崖顶上,整个人却悬浮在半空,随时有掉下去的可能,她渴望,不,她必须抓住点儿什么来拯救自己。

手机就在包里,她掏出来,翻开通讯簿。她曾经存储过岑慕彬的手机号,但从没用过,也一直没删。

知春的手指不断滑向那个号码,又滑开。只要她点下,就可以和沉寂多日的岑慕彬重新建立联系,一种新的,前所未有的关系。

终于,她点了那个号码,并意识到自己其实已经忍了很久,不想再忍下去了。不知道等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数秒,而在知春心头却如同度过了几个春秋,岑慕彬独特的含有磁性的嗓音终于在她耳边响起。

“知春?”不确定的成分多另一种过惊喜,也许他早已死心。

知春张开唇,战栗着发出自己的声音:“我要见你。”

24-放纵即使在那辆雪白色的沃尔沃出现在视野中的那一刻,知春觉得自己还是有选择的,她可以告诉岑慕彬,她改主意了,或者干脆逃开。

但她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老老实实坐在原位上,眼看岑慕彬把车子开到她面前,停下,车门打开,岑慕彬从里面钻出来。

他穿了件米灰色的过膝长风衣,没把拉链拉上,下车时衣摆被车门勾到,他随手一推,眼睛始终盯着知春,用猜度的目光——他对知春的突然召唤没有任何把握。但他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知春脸色难看,嘴唇苍白,整个人都在颤抖,这情形似曾相识。

岑慕彬在她跟前停顿了四五秒,然后果断拽起她胳膊:“上车。”

知春没有一丝一毫挣扎,连犹豫都没有。

这一次,岑慕彬把车开得不紧不慢。风从落下小半的车窗灌进来,揉乱了知春的头发,她木然望向窗外不断倒退的树木,除了疲倦,什么感觉都没有。

岑慕彬打开音响,放出一点柔和的音乐,知春顺从地听着。

大提琴拉出低稳沉郁的调子,像在时光湖面上掠过的一道风,缓缓荡起的涟漪中,使人看见自己,看见命运,克制而又忧伤,令人忍不住落泪。

知春闭上眼睛,让自己完全沉入音乐构筑的世界,眼泪无声地冲刷着脸庞,又有些肆无忌惮的意味,这时候她终于不必再有任何顾忌。

曲子换过了好几首,知春渐渐平静下来,所有泛起的沉渣重又回归湖底。

她低头,发现双手已不再颤抖,她试着张嘴,嘴唇也已恢复正常。“我们去哪儿?”她开口,说了见到岑慕彬后的第一句话。

岑慕彬反问:“你想去哪儿?”

“随便。”她是说真的,从上他的车开始,她就决定豁出去了。

车子继续往前行驶。

知春问:“刚才那首曲子叫什么?第一首。”

“福雷的《西西里舞曲》。”

“真好听。”

“想再来一遍?”“不,这种曲子一遍就够了,听多了受不了。”

岑慕彬扭头看看她:“我以为你会大哭一场。”

知春摇头:“我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窗外,贡湖的轮廓逐渐映入眼帘。

“你带我来湖边?”她有点意外。

“这里空气新鲜,吹吹风对你有好处。”

知春不吭声了,倒不是失落,只是没想到岑慕彬会变得这样彬彬有礼。

岑慕彬又看看她:“好一点没有?”“谢谢,好多了。”

“你刚才,是不是在跟什么人谈判?”

“你怎么知道?”轮到知春扭头看他。

岑慕彬答非所问:“谈得不顺利?”

知春叹了口气:“糟糕透顶。”

岑慕彬嘴角微翘:“你不适合干这个。”

知春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她心里塞了太多东西,满得快要溢出来,可始终找不到排遣渠道,岑慕彬也许不是合适的接收者,可知春清楚,他会愿意倾听,或许是唯一一个。她开始讲述自己在袁松那里的遭遇,絮絮叨叨,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但停不下来。

岑慕彬默默聆听她的苦闷,她的窘境,她觉得自己被困在了某个死结里,怎么努力都走不出来,可挣扎是生命的本能,哪怕毫无希望可言。

他终于明白知春打给自己的那个电话意味着什么。

她背负了太多,她想找自己宣泄。

他在下一个路口忽然左转,掉头,往反方向开。

知春愕然:“怎么了?”“去我家。”

岑慕彬的家风格与他办公室相类,宽敞清幽,触目均是冷色调,家具线条简约,冷冰冰地散发出疏离的气味,两百平米的空间里,只住他一个人。

知春踏进门的刹那忽然有点不知所措,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如此浓郁。

岑慕彬在她身后关上门。

“茶还是咖啡?”

“茶。”知春说完就忘了自己说的是什么。

她坐进一张深褐色的单人沙发,眼睛往东边看看,又往西边看看,像踏进了梦里,不真实。

岑慕彬忽然从厨房钻出来:“你饿不饿?”

他已经脱去长风衣,里面是一件质地优良的米白色衬衫,新理了发,头发修得极短,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好几岁。

知春再次陷入困惑,这个男人,究竟看上自己什么?岑慕彬又问了一遍,知春清醒了,感觉胃里的确有点空,她点了点头。

五分钟后,岑慕彬把茶和点心一起端出来。

“摩卡核桃蛋糕,早上在楼下咖啡店买的,准备当夜宵。”

知春尝了一口,岑慕彬目不转睛盯着她,眼神活像饲鸟人。“味道怎么样?”

“很好。”

但知春没多少胃口,吃了半块就吃不下了。

她吃东西时,岑慕彬进了左手边的一个房间,过了好久才出来,手里多了张纸条。他在知春对面坐下,把纸条递给她。

知春接过来,低头看,居然是张现金支票,上面的金额大得令她说不出话来。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就算是借你的,什么时候还由你决定。”

知春还是说不出话来。岑慕彬以为她误会,又说:“我是对你有想法,但不会用钱来交换。就当是……朋友之间的帮忙。”

“不!我不能要!”知春总算回过神来,有点语无伦次,“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笔钱。”

“你不是在跟那位合伙人谈判么,就说这是分手费,以后跟他两清了。”他歪头想了想,“这么解释太便宜那小子了……跟朋友借的,或是,在某个机构办到一笔贷款——撒个谎你总还是会吧?”

“我……”

“先解决眼前的麻烦,其他事慢慢来。”知春还是拒绝:“我找你不是为了钱。”

岑慕彬极轻地一笑:“我知道。”

知春低下头,掩饰脸上浮起的一丝难堪:“再说,我还没到过不下去的地步,只不过……最近一直觉得很压抑。”

“都会好起来。”

知春点点头:“谢谢你,我现在就觉得好多了。”

她忽然被感动,心里暖融融的,这结果和她来的目的完全背道而驰,但似乎要更好一些。岑慕彬给她的茶杯续水,自己也倒了一杯,慢慢喝着。

知春把支票还给他,岑慕彬见她态度坚决,知道无法勉强她,便没再坚持。

房间里的气息不再像初来时那么冷冰冰了,一股轻软的暖意轻轻包围了知春。

她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之前,我跟你说在车里录音的事……是骗你的。”

岑慕彬一点都不惊讶:“我知道。”

可他还是在知春的威胁面前就范了,至少知春当时这么以为。

知春抬眸:“你为什么不明说?”“没什么好说的。”岑慕彬望着她,“我只是忽然明白,不能勉强你做自己不愿意的事。”知春眼里的困惑化成一潭柔水。

岑慕彬放下茶杯,眉头微微拧起,仿佛有点纳闷似的:“就算你录了音,又能听到什么?”

知春眼前闪过车内无声的厮杀,由始至终,他都没说过什么话。

她的脸忽然发烧一般滚烫起来,两人的目光碰到一起,同时笑了笑,声音干燥,像冬日里柴火燃着时的劈啪声。

知春起身说:“我该走了。”岑慕彬也站起来:“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坐车回去。”知春此时已经冷静,怕被人发现的心理占了上风。

“反正我也要回医院,顺道送你。”岑慕彬说完,意识到知春的顾虑,又说,“这地方车不多,我找个商业区放你下来。”

知春没再反对。

岑慕彬扫了眼她的脸,有点迟疑,但还是说:“你头发有点乱,要不要去洗手间收拾一下?”

洗手间里空荡荡的,被灰色马赛克和冰冷的镜面分割成几块,像酒店一样干净,毫无家居气息。

知春在镜子里看到一张狼狈不堪的脸,岂止是头发凌乱而已。她拧开水龙头清洗自己,直到整张脸看上去顺眼一些了,才用纸巾把面颊上的水迹擦干。

镜前架上摆着几件男性洗漱用品,知春看到一瓶深蓝瓶子的须后水,忍不住拾起来,凑近瓶盖闻了闻,气味熟悉,她终于找到岑慕彬身上那股特别气息的来源。

走出盥洗室,岑慕彬正站在客厅飘窗前等她,臂弯里搭着那件灰色风衣。

知春也取了自己放在沙发上的包,想起来应该客套几句。“对不起岑医生,今天给你添了这么大的麻烦。”

岑慕彬耸肩:“有什么麻烦的?不过跑一趟而已。”

“总之谢谢你。”

他盯着知春:“你能想到给我打电话,我很高兴。”

知春朝他惭愧地笑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去开门,岑慕彬跟在她身后。知春忽然又转身想说句什么,却发现岑慕彬离自己那么近,她几乎要撞上对方,忙趔趄着后退。

岑慕彬本能地伸出手臂想去扶她,但其实没那么严重,知春往后退了一步就站稳了。他伸出去的手又硬生生缩了回来。

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忽然涌上心头,冲散了残存的理智,知春深吸一口气,倏然走上前,主动抱住了岑慕彬。

岑慕彬手上的什么东西掉了,也许是他故意扔掉的,两人都没有管,他紧紧拥住知春,在她仰头的瞬间,岑慕彬低首,用力吻住了她。

25-另一种坠落不再有抗拒、挣扎,这一回两人你情我愿。

知春成功挑起了岑慕彬压抑许久的热情,而她自己则被这股汹涌的浪潮淹没,没有退路,只能跟随。

当岑慕彬把她压在床上,准备更进一步时,知春忽然清醒过来,她并非想反悔,但怎么也无法全身心投入。

她闭上眼睛,试图用想象来催眠自己,冲淡罪恶感。

岑慕彬忽然停下来,双手捧住知春的脸,命令她:“看着我。”知春被动地睁开眼睛,视野里,是岑慕彬英俊而专注的面庞,含着一种过分小心的味道,还有一丝不甘心。

在确定知春的目光不再逃避后,岑慕彬开始进攻。

知春一点都不觉得享受,罪恶感越来越浓厚地笼罩在心头。这不怪岑慕彬,是她自己的问题,她紧张、慌乱,她跨出这一步是对命运的报复,对痛苦的发泄,甚至是对自己的放弃,在这样的前提下追求享受是可耻的。

她能体会得到,岑慕彬很在乎她的感受,他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努力取悦自己的味道,可她脑子里塞了太多杂念,它们让她分心,使她一次次游离于事件本身以外。

她想不通为什么那么多人会热衷于偷情,带着如此沉重的心理负担,他们追求的究竟是什么?没多久就结束了。

两人都觉得挫败,把想象变成现实,是扼杀想象最好的手段。

知春想,这样也好,以后她不会再惦记这事儿了。

她在浴室里把自己仔仔细细洗干净,又将衣服一件件穿上,重新回到空荡荡的客厅。岑慕彬依然站在飘窗前,指间夹了根烟,袅袅的烟雾飘散在他四周,白衬衫很随意地套在身上,没扣扣子,样子有几分狂野。

知春找到自己的包,拎在手里,说:“我得走了,不用你送,我自己打车。”

岑慕彬没搭腔,蹙紧眉头,狠狠吸一口烟。

知春也管不了那么多,视线往四下一扫,确定没有落下什么可疑物品,便朝门口走去。

“可疑物品”,这个词让她联想到犯罪现场。

她能感觉到岑慕彬盯在自己背上的目光,她心乱如麻,但始终没回头。

刚摸到门把手,岑慕彬就冲到她面前,一把拦住她。

他开口了,语气低沉:“我不能让你就这么走了。”

知春有些茫然,刚想问什么意思,岑慕彬已经扯住她胳膊,用力将她往回拉,知春跌跌撞撞,被他拖着重新往房间里走。她有点明白他想干什么了,脚开始往后蹬,不想合作,岑慕彬反手一拽,像跳探戈那样将她整个人拉入怀里。充满力度的吻铺天盖地朝知春袭来,她身子一软,放弃了抵抗。

知春不再主动,像个旁观者一样任由岑慕彬把自己重新从衣服里解放出来,又重新推倒在那张早已凌乱的床上。

岑慕彬表现得和一小时前截然不同,他粗鲁放肆,毫无顾忌,为所欲为。

在他们亲密到没有距离时,知春依稀分辨出他身上那股特别的味道,隐没在淡淡的烟味里,这气息令她迷茫,仿佛重回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那时,她视他为救世主,对他充满景仰,那时候她眼里的岑慕彬,和现在完全是两个样子。

岑慕彬全程不看知春的眼睛,神情却专注严肃,仿佛在做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

知春想,他在手术台上说不定就是这副样子。恍惚之中,她陷入迷境,好像自己真的躺在手术台上,被岑慕彬一点一点解剖,他动作娴熟,仔细而无情。

然后,高潮来了,如此强烈,她差点叫出声,那一瞬间,她终于有了真正放松的感觉,紧随其后的,是深深的倦怠和空虚。结束后,岑慕彬没有立刻撤退,身体还压着知春,脑袋靠在她耳朵旁,轻轻喘息。

知春下意识地抬起手,摸到他结实修长的双腿,一股巨大的悲哀没有任何预兆就向她袭来。

“做爱后,一切动物都感伤。”她忘了在哪本书上读到过这句话。

可她以前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她的心充实完整,每一次都觉得满足而快乐。

知春再度落泪,继而演变成恸哭。岑慕彬手足无措,捧住知春的脸轻吻,仿佛她是件易碎的瓷器。他竭力安慰她,知春却哭得停不下来。后来,他渐渐懂了,便沉默下来,抽身离开她,让她独自平静。

等他重返房间时,知春已倦极而眠,她蜷缩在床的一角,双臂紧紧抱住身体,脸色仓惶凄凉。岑慕彬在她身旁坐下,背靠床头,他垂眸,久久凝视睡梦中的知春。

听不到噪音的房间里,时间似乎静止了。

知春是忽然之间醒过来的,睁开眼,房间里的光线是一种颓废的昏黄。她一惊,猛然坐起:“几点了?”

岑慕彬扫一眼手表:“五点半。”

知春惶恐,手忙脚乱穿衣服:“我得赶紧回去。”

“我送你。”岑慕彬也行动起来。

知春慌乱着,没再拒绝。

本来说好在市区放她下来,但车子经过宜购超市时,知春忽然改变了主意。

“我就在这儿下吧。”岑慕彬把车停在路边,扭头看看知春,她的心思不知飘去了哪里,眼神闪烁不定。岑慕彬抬起手,替她撩开额前的一缕散发,知春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轻声说:“我走了。”

“嗯,路上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