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春想了想,很肯定地摇头:“不会。”

岑慕彬笑笑,走过来,俯身亲亲她面颊:“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陪你。”

知春没什么反应。岑慕彬的食指沿着她的脸庞轻轻画了一圈,有点恋恋不舍:“我得走了。回去后给你打电话。”

“不!”知春摇头,“还是我打给你吧。”

“……随你。”与岑慕彬的关系就这么死灰复燃了,知春不免自嘲,或许女人天生就是需要被征服的动物。岑慕彬以强硬的姿势侵入她的生活,她喜欢也好,讨厌也罢,他离开后,却给她留下难以磨灭的印痕。

她分明感觉自己正在迅速坠入地狱,可她并不觉得害怕。岑慕彬走后,她又睡了一觉,睡得很踏实,还做了个好梦。

一到家,荣钧就兴高采烈地给知春展示他刻的印章,正面是知春的姓名,反面则是她的生肖,一条小蛇。

“不错,很好看。”知春夸他,“你又玩上雕刻了?”

荣钧得意:“我以前就会,稍微练练就上手了。等过两天我再给蓉蓉也刻一个。”

姜岚在一旁羡慕地说:“我也想要呢,可是荣先生不肯给我刻。”“为什么?”知春劝荣钧,“你就给小姜刻一个嘛!。”

也不难。”荣钧有些不自在:“她的生肖太复杂,等以后再说吧。”

荣钧的生活越来越有规律,上午看看书,练练走路,下午临帖、刻章,时间被有效地利用,人自然不会觉得空虚。

知春再次感谢姜岚,是姜岚带来了这些变化,姜岚说以前看见人家也是这么消遣的。

“一个人有事干就出不了什么问题。”她笃定地对知春说。不久,刘峰告诉知春,总部即将派一位VP来公司视察工作。

“咱们部门的工作介绍我打算让你做,这对你来说是个展示机会。”

知春顿感紧张:“要站在台上演讲吗?我干不来啊,会怯场的!”

“你想升职吗?”

“想。”她太想了。

“想晋升,没有比给老板留下深刻印象更便捷的路了。”刘峰直言不讳,“我当年就是靠这个方法连升了两级。”

30-猜疑知春得了信心,也决意要把事做好,她去资料室借了许多文件,打算花两个晚上做一份像样的报告出来。

这机会既让知春如临大敌,又给她带来春一般的希望,走在路上步子也轻盈了,归根结底,人活着得有盼头。

那天下班,知春走到家门口,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怪异的念头。

荣钧和姜岚的相处已趋正常,他们平时在家都干些什么?会谈天说地么?都聊些什么?知春很想偷偷窥探一下屋里那俩人在自己缺席时的状态。

这念头她有过不止一次两次,以前常常只是一晃而过。知春读过不少书,明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这种窥视欲又实在太猥琐。

然而,当某个念头三番四次光顾脑海时,总有一天还是会冲破防线赢得胜利。知春极为小心地开了锁,又轻手轻脚把门推开。

家里静悄悄的,两人都不在客厅,也不在触目可及的阳台。知春像猫一样走路,几乎不发出声音,她经过客厅和厨房,再缓缓接近荣钧常待的书房。

那两人都在书房。

荣钧两边腋下各支一个撑架,缓慢而吃力地朝窗户方向推进,姜岚紧张地跟在他身旁,双手向前伸着,方便随时救援。

平淡无奇的一幕。

说不上是失落还是安心,知春松了口气。

“我回来啦!”她突然喊出的这一嗓子虽然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房间里依然起到闪电划破夜空的效果,荣钧和姜岚都吃惊不小,尤其是姜岚,她全部心思都拴在荣钧身上,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唤,惊慌间猛回头,脚下不知怎么打滑,晃了两晃仿佛要跌倒。

知春刚想开句玩笑表达歉意,忽见荣钧不顾自己的安危迅速向姜岚伸出了手,显然是想去扶她,焦急的表情从他脸上一闪而过。他这么做完全是下意识的,仿佛出于本能,但随即醒转过来,又迅速缩回手。

知春就站在门边,这一幕当然没逃过她的眼睛,她怔了一怔,心头忽然飘过一片阴云。

晚饭后,知春在房间整理资料,门开着,姜岚走进来。

“知春姐,碗洗好了,还有什么事要做吗?”

姜岚租的房子离他们小区不远,她一个人住,知春经常留她吃了晚饭再走,不过荣钧有时并不乐意这样,姜岚善于察言观色,如果荣钧不高兴她就会推辞。

知春抬头问:“荣钧在干吗?”

“他在书房,大概在上网吧。”

知春心里有事,没像往常那样立刻放她回去。“进来,陪我坐会儿。”

姜岚便拖了张椅子在知春的桌子边坐下。

知春手上还抓着份待归类的文件。桌面上分门别类摆放着各类资料,她嘴里念念有词,目光在资料间检索。

“成品出库流程……”

姜岚眼尖,手指点点桌角:“是这个么?”

“啊对!”知春笑了笑,把手上的资料叠放上去。姜岚好奇:“这些东西是干什么用的?”

“都是工作流程方面的资料,我得从里面提炼一份报告出来。”

姜岚感慨:“知春姐,你真能干,这么多文件,还有不少英文资料,我看都看不懂。”

知春说:“我以前很懒,什么都靠着荣钧,他出了事我才明白,人呢,没法总是靠别人,关键时候还得靠自己。”

“你说得对。”

“荣钧最近对你怎么样?”“好多了。”姜岚神情愉悦,“以前他走路都不许我靠近,现在也愿意让我陪着,偶尔还能跟我说几句话。”

她回答时,知春一直盯着她的脸看,越看越觉得她很奇怪,姜岚并非不谙世事的小女孩,知春听她讲过辛酸的经历,她的眼神也是略带忧郁的,像藏了许多心事,然而,她笑起来又是那样单纯可爱,仿佛任何烦恼都能在这笑容里融化。

如果自己是个男人,应该也会爱上她吧。

姜岚被知春直勾勾的眼神瞧得局促,站起来说:“我回去了,在这里只会打扰你做事。”知春从胡思乱想中挣脱出来,笑笑说:“别忘了跟荣钧说一声。”

“嗯,再见,知春姐。”

知春独自整理着资料,思绪却始终无法集中。

荣钧会爱上姜岚吗?

姜岚站立不稳时他焦虑的神情在知春脑海里一闪而过。

知春曾以为会和荣钧相爱到老,但事实证明,世上没有坚不可摧的东西,所谓山盟海誓亦不过是应景的繁花,为婚姻点缀而已。

自己可以和岑慕彬来往,荣钧为什么不可能爱上别人?荣钧和姜岚朝夕相处,说不定真会日久生情,如果预感成真,到时她该怎么面对?

问题是她根本没资格谴责他俩。

知春开始想象荣钧与姜岚相爱的场景,但很快就甩甩脑袋放弃了。

太古怪,太别扭了,她无法接受,那种感觉就像……有个陌生人用了自己的牙刷。

原来人如此自私,宽容自己和宽容别人完全是两回事。

她想得心乱,半小时过去了,报告还一点进展没有,这让知春焦虑,索性甩下工作,闭目养神一会儿。

心总算平静了些,她叹口气,安慰自己,何必自寻烦恼呢。荣钧的善意可以针对任何他接受得了的人,当然也包括现在的姜岚。

想明白了,知春又忍不住自嘲,心里有鬼,便看什么都成鬼了。

忙到深夜,知春渐渐有了思路,她挥笔记下报告的前后顺序,有些地方连接得比较牵强,但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她便用红笔打上问号,暂且搁置一旁。荣钧推着轮椅进来。

“快十一点了,你怎么还没睡?”

知春揉揉太阳穴,解释老板布置的重大任务,然后说:“他这么看得起我,我也不能给他丢脸啊!”

荣钧拿起她面前的两张纸,上面写满了东西。

“这是你的草稿?”

“嗯。”

他翻阅了一遍,问知春要了支蓝笔,在纸上勾勾画画,边写边讲给知春听,不知不觉中,知春的思路不仅完全理顺,还添了不少新的分叉。她振奋起来:“你帮我一整理,这份报告看起来可就有深度多了——荣钧,这些都是你在企业里打工时的看家本领吧?”

荣钧感慨:“也许我还是适合做些按部就班的工作,不该脑子一热出来创业。”

“也不能这么说,如果你不出来试试就没法做比较,人生不就是各种体验的总和么!”

荣钧看着她笑:“嗯,你的口气开始像个当领导的了。”

两人开了会儿玩笑,知春还是没按捺住,把话题扯到姜岚身上。

“我今天问小姜了,她说你最近对她态度好了不少。”虽说已决定放弃怀疑,但知春还是不由自主用眼睛牢牢锁住荣钧,后者倒是很镇定,神情没有丝毫闪烁。

“既然是你非要她来,我也只能努力接受了。”

“但你必须承认,她人不错吧?”

荣钧笑笑,不置可否。

知春停止追问,忍不住嗔道:“你这人,有时候真固执,承认别人的好就那么难吗?”

“不早了,赶紧睡吧。”荣钧推着轮椅出去,在门口忽然又转过身来,“老婆,以后你就是咱们家的董事长,我什么都听你的。”

知春失笑。

不管怎么说,荣钧正在一点一点改变,往好的方向。

但愿……但愿什么呢?知春自己也想不明白,她无故叹了口气。

刘峰把知春叫去办公室,那是在VP走后的第二天。“Lary对你的报告很满意,我对你也很满意。”刘峰满面春风,“尤其是你用了五年前Lary在中国区完成的一个项目做实例,亏你怎么想出来的!那个项目动静不大,但Lary本人相当看重——知春,你很有潜力啊!”

荣钧教她,适当投其所好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果然灵验。

刘峰最后说:“我给你争取了一个领导力方面的培训,这是中层管理人员晋升前必修的课程,我可是开了后门给你争取来的,培训下周开始,为期五天,你好好学,务必一次性通过考试!”

课程设在上海总部的培训学院,公司里除了知春,另有两名同事也会参加,不过那两位都是男性,又是其他部门的,与知春仅有点头之交。

在高铁候车室,知春辗转犹豫,终于还是拨了岑慕彬的号码。一周的培训转眼就结束了,最后一晚,同事们礼节性地邀请知春一起吃晚饭,她找借口推脱了,一个人待着要比跟几个半生不熟的人混在一起舒服得多,更何况她还有事。

其时尚早,知春独自在酒店附近找了家饭馆填饱肚子,又在旁边的商业街闲逛。途径一家免税店,橱窗里挂着裁剪漂亮的西装,知春被吸引,忍不住走进去。

荣钧有三套西装,除了婚礼上穿的那套是他自己选的,其余都是知春帮他挑的。荣钧个子不高,但身材结实有型,适合穿西装,虽然他平时不拘小节,总是抓到什么穿什么。女人天生都是购物狂,知春也不能免俗,她喜欢荣钧陪自己一起逛商场,喜欢给他搭配衣服款式,每次她选衣服,荣钧就在专柜的布敦子上坐着等她,不管她问什么,他都答好。他并不享受这种时光,但从无怨言。

她有多久没给荣钧买衣服了?

她买下了橱窗里挂出的那套西装,拎在手里,沉甸甸的,有种心满意足的感觉。

走出店门时忽然又心怀忐忑,荣钧见到这套西装会高兴么?他还会像过去那样愉悦地试穿么?知春的心情忽然打了折扣。

岑慕彬的电话如约而至,他已经抵达知春住的酒店。

知春特地定了个位置很偏的酒店,与参加培训的同事们隔开了相当距离,他们也不可能横穿小半个城到酒店来找自己。

知春匆匆走回去,在酒店大堂,她一眼就看见岑慕彬,他穿一件雪亮的黑色皮夹克,还戴了副墨镜,简直像从美国电影里穿越过来的联邦探员。

知春没跟他打招呼,径自往电梯方向走,选了个无人的空档走进电梯,转过身来时,岑慕彬也已踏步进来。知春按下楼层,扫一眼岑慕彬,脸上没什么表情:“你非要打扮得这么抢眼?”

岑慕彬嘴里还嚼着口香糖,低头看看自己:“黑色是最好的掩盖色。”又指指头顶的灯,“可能光线太好了,反光比较强。”

“你倒是越来越幽默了。”

岑慕彬在墨镜后面盯着她:“跟你在一起,让我感觉自己越来越年轻了。”

他说话总是半真半假,脱不开嘲讽的味道,知春很难分辨得清,索性当没听见。“买了什么?”岑慕彬目光扫向知春手上的袋子,心情很好。

“西装,给我先生买的。”知春则有些郁郁。

岑慕彬总算闭嘴了,一直到知春的房间,他都没再开口。

一进门,他先上洗手间吐掉口香糖,走出来时,知春正张罗烧热水。

“这里只有茶,想喝咖啡得到外面……”

岑慕彬一把将她扯过来,按在门板上埋头就亲。

知春腾出手来捶他:“你疯了?!”

岑慕彬摘下墨镜抛到床上,回过头来对着知春笑,笑容令她发毛。

“快放手,我得烧壶水,渴死了。”

“不急。”他不放,不由分说,又低头吻她。

知春有点恼,但力气没岑慕彬大。她满嘴都是薄荷味,那味道最后还席卷了她的大脑,令她无法思考。

31-矛盾“没打算去看看太太和女儿?你不是说她们都在上海吗?”

“我女儿上的是寄宿学校,一个月才能回家一趟,至于她妈妈,我不知道她近期在不在上海。”

知春摇头:“你们这也算夫妻,干脆离婚算了。”

“为什么要离婚,离了婚,医院里那些好为人媒的老阿姨们非闹死我不可。”

知春扑哧笑:“你是不是经常被女人围追堵截?”“烦不胜烦。”

“所以干脆早早地结婚?”

“人总得给自己找顶保护伞。”

“……原来你不离婚是这个原因。”

岑慕彬笑起来:“当然不是!不离婚,主要是为女儿着想,虽然我和她妈妈不住一块儿,但法律上,她还有个完整的家庭,这对小孩子的心理来说很重要。”

“所以你宁愿像现在这样,找个隐身女人?”

岑慕彬没吭声。

知春看着他:“我能说句实话么——你和你太太真虚伪。”

岑慕彬再次笑:“你说得没错。不过,我活到这把年纪,还没见过不虚伪的人呢!”

他的眼神有时候很无情,一点不留情面地盯着知春,她不觉低下头,自嘲地笑笑:“也是,我有什么资格对别人说三道四!”

岑慕彬向她走过去。

“知春,你太矛盾了,既要享受,又要顾及廉耻,你会把自己撕碎的——只能选择一面。”

知春黯然:“我没办法控制自己,比如现在,我和你在一起,脑子里却经常会想到荣钧,他那样惨,我却在外面寻欢作乐。”

“永远正确既无聊又可怕。”

“不知道错误会引向什么样的后果更可怕。”

“你可以一辈子守着荣钧,等他恢复信心,等你们的日子慢慢好转,那样的未来是完全可以预见的,一眼就看到头,你喜欢那样吗?”

知春哑然,那是她原来该走的路,而有些事,一旦开始就再也无法回头。

水开了,她起身去沏茶。

岑慕彬坐在椅子里,继续安慰她:“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你想那么多有什么意义?没有比用所谓的道德感约束自己更愚蠢的行为。”

“可人毕竟是生活在群体中间,怎么可能不受世俗舆论的影响。”

岑慕彬笑笑,笑容微寒:“世俗舆论?呵,那是为像你这种心理不强大的人准备的,道德本来就是一副绳索,用来捆绑既贪心又虚荣的人,偏偏这样的人还会主动把手和脚放进去。”

知春听了不舒服,反驳:“照你的说法,男盗女娼反倒比自我约束高尚了?”

“高尚也是道德评价的用词,属于万恶之源。男盗女娼,只要不是被逼的,而是顺应本人的心意又有什么可指摘的?至少不虚伪。那种心里藏着欲望,身体却不敢付诸实施的人,你以为他能心平气和地生活,不把怨气撒在旁人身上?那么多心理变态、暴躁的性情都是怎么来的?还不都是长期压抑的结果。还有,你以为他身边的人会对他的牺牲心怀感激,甚至甘心情愿接受他的精神盘剥?”知春被他的想法震撼到,怔了半晌才摇头说:“听你的口气,简直像要与全世界为敌——难道人类文明对你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

她把茶杯搁在岑慕彬身边的几案上,向后一退,坐在床沿,与岑慕彬面对面。

“文明只是个虚无的概念,人类创造文明不过是为了方便统治和管理。何况文明并不总是在进步。”

岑慕彬的目光极具洞穿力:“问问你自己,如果荣钧永远不能满足你了,你还会像从前那样无怨无悔服侍他吗,一辈子?”“我……”

“说实话,不要花言巧语。”

“我不知道。”知春转头,心里忽然乱作一团,“可你说的这些话安慰不了我,听上去尽是在找借口。”

“你以为婚姻就不是借口了?”岑慕彬笑笑,“结婚一样是在找借口,为懒惰找借口。人在变,对伴侣的要求也会变,没人能一劳永逸地爱同一个人很久,可有了婚姻,我们就能这样骗自己,一个好处是不必再为寻找最合适的伴侣费神了。”

知春甩头低呼:“天哪,你把我完全搞乱了!”岑慕彬探身过来,抚了抚她的面颊:“我只不过是想把你从过度自责中拉出来。”

但知春眼里还是闪过一丝惊惶:“跟你在一起久了,我是不是也会变得和你一样对礼仪廉耻很麻木?想想都可怕。”

岑慕彬失笑:“果然言多必失……好吧,我们不做理论家,做实践家。”

他站起来,到知春身边,拥住她,接下来的事就简单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