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叹口气道:“你这样对你的福晋,未免有些残忍。”

十四道:“人生有的时候就是这样,你对别人残忍,另一个人却对你残忍。”

我怔了怔,没有说话。人生就是这样,你对别人残忍,另一个人却对你残忍…十四对绮梦残忍,我对十四残忍,胤禛又对我残忍…还真是循环往复。

十四熟识的那个胡大夫看过他的伤后说并没有什么大碍,只要外敷些好的金疮药,再配合服用补气养血的药,很快就能痊愈。为了不让其他人起疑,十四决定搬去绮梦的房里住,并对宫里说是感染了严重的风寒,等身体好些再进宫面圣。这样也好,在我这里确实不能得到最好的照顾,而绮梦是他的福晋,照顾他的伤势也比我方便。

今儿是十四搬走的第二天,中午用过十四派心腹给我送来的午膳后,我第一次去了十四的书房。书桌的正后方挂着一幅画,画中的女子盈盈含笑,倚在栏边回眸凝视前方,像是在看一件很心爱的东西。形似神似,十四画的正是我,那般的相像,难怪绮梦看见我的时候那样的震惊。我静静看了那画一会儿,随手翻起书桌上的东西。大多是十四平时的一些临摹,字体虽不及胤禛那般苍劲有力,但也飘逸俊雅,独有一番风味。

我走到书架边,找了一本诗集随手翻了起来。上头有不少注解和心得,似乎都是十四看的时候随手留下的,有几页恐怕是十四看的时候心情极好,还在旁边绘了花花草草之类的玩意儿。我正细细看着,听见有脚步声传来,只会是婉儿吧,我抬头看了一眼,却瞬间怔住,手里的书“啪”的一声落到了地上。来的是——康熙。

难得的,他身边没有任何人跟着,康熙独自一人站在我面前眯着眼打量着我。我反应过来了,忙跪到地上大声道:“奴婢…奴婢见过皇上,给皇上请安。”

“起来吧。”康熙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我站定后又听他问道:“叫什么名字?”

我想了想道:“奴婢陈蝶夏,是海宁陈家陈士倌的妹妹。”

康熙笑道:“想要重新变成另外一个人,刚才就不应该认出朕,陈士倌的妹妹,怎么会认得朕?”我愣了愣,康熙继续道:“半年多没见,你倒是没什么变化,和当年一样。”

我心里镇静了些,想必康熙现在能看见我,定是已经见过十四了,那么就是十四让康熙来的,十四绝不会害我,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我咽了口唾沫道:“什么都瞒不了皇上,您也还是和当年一样。”

康熙笑了笑,走到书桌前坐下,看了我一会儿问道:“孩子呢?生下来了么?”

我怔了一下道:“这个…能不提吗?”

康熙没有坚持,耸耸肩道:“朕早就料想到你不会告诉朕了,就像当年你怎么都不肯告诉朕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一样。如今你住在老十四这里,朕可是不能不往老十四身上想了啊。”

我忙道:“不是的,不是十四…”我忽然住了口,我这是在做什么,这么快地替十四撇清关系,不就是变相地告诉康熙孩子是胤禛的么?

康熙苦笑着道:“其实朕心里早就有数,你也不必介怀了。”顿了顿他问道:“那现在你住在老十四的府里,是打算以后都不离开了么?”

我想了会儿答道:“其实…其实奴婢也不知道,如今是答应十四爷要陪伴着他,只怕力不从心。”

康熙道:“那么…那么我把你指给十四呢?”

“什么?”我一惊,忙摇头道:“这样…这样不妥吧。”

康熙痛惜地看着我道:“以前你就是这样犹豫不决,如今竟还是一样的脾气…死过一次还不够吗?还不想好好珍惜陈蝶夏的生命吗?”

我苦笑道:“不是不想珍惜,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去珍惜。”

“因为你心里挂虑得太多,”康熙接口道:“你心里放不下的太多牵挂的太多,所以到了应该抉择的时候就会犹豫不决,怕遂了这个的心意又伤了那个。朕最珍惜你的是这点,最痛惜你的也是这点。小优,如果许多年以前你就能早早地做出决定,是要朕把你指给老四还是老十四,如今这些事儿也许永远也不会发生。”

我道:“人生就是没有‘如果’二字,奴婢也从来没有为自己的决定后悔过,如果真的有‘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一次的话,奴婢还是会做出和以前一样的选择。”

康熙叹口气点点头道:“对,你说得很对,我们总要为自己的选择付上责任。”他翻了翻桌上十四的手迹道:“很多事情现在已成过往了,朕再问你一次,你愿意嫁给老十四了么?从此以后你就可以以陈蝶夏的身份、以十四贝勒侧福晋的身份堂堂正正地活着。”

我闭了闭眼,立刻想到了胤禛苍白的容颜,“我愿意”三个字怎么都说不出口。

康熙见我始终不开口,沉默了会儿又开口道:“忘了方才朕说的了么?很多事情现在已成过去,朕虽没有刻意去查明白你离开宫后的去向,也没有问你此刻为什么会在老十四这儿,但是朕也知道,你和老四之间终究是不可能的了。陈蝶夏…陈蝶夏是一个新的生命,她不用背负曾经齐优的感情齐优的放不下,她应该拥有自己的生活。朕珍惜你的生命,你怎么可以不珍惜呢?告诉朕你的决定,是嫁给老十四,还是选择一辈子这样躲躲藏藏地活着?”

“我…”我努力地让自己去想十四平日里对我的种种好处,可是只要脑袋里偶尔划过胤禛的脸庞,我就横不下心选择嫁给十四。以前我想着会永远陪伴在十四身边,那也是在不伤害胤禛的前提下才可以成立的,一旦我所做的事情会伤害到他,似乎我就没有去做的勇气了。还是那样…他可以不在乎我的感受,我却做不到不去在乎他。

“唉…”康熙叹了口气,摇着头道:“老十四若看见你今日这模样,恐怕要伤心不少日子。齐优啊齐优,我不知道应该夸你对老四的一往情深,还是应该责备你对老十四的铁石心肠,他为你付出了多少,你比谁都清楚,可到如今,你还是什么都不愿意为他做,即使那件事情做了之后对你自己的好处更多些。罢了,你若是不愿意,朕也不会勉强你。”

我对康熙福了福身,叹口气道:“对不起皇上,奴婢总是忤逆您的意思,奴婢知道您是为奴婢好,可是奴婢有些事情总就是放不下,实在是…对不起。”

康熙道:“你没有对不起朕,你对不起的,是一心对你好的老十四,是希望你活得快乐的老八,是…是始终惦念着你的凌双。”

良妃…我心里一抖,问道:“娘娘最近身子还好吗?奴婢在宫里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娘娘了。”

“身子…”康熙看向远处,有些怅惘的样子,“一日不如一日了,晚上睡了两三个时辰就醒,总是不踏实,白日里说说话却能迷迷糊糊地就睡着,精神差得很…李太医说…这个样子,恐怕是油尽灯枯了。”

油尽灯枯…我喉头一紧,眼泪就簌簌地掉了下来,我哽咽着道:“平日里娘娘对奴婢最好,如今…”

康熙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道:“朕知道你有心,朕也知道她一定很惦念你…今儿随朕回宫吧,去见她一面,陪她几日,也让老十四能安心养伤,等过些日子朕再送你回来。”

我忽然有些害怕,回宫?回那紫禁城去?好不容易从红宫墙琉璃瓦中跳了出去,我若是回去了,那还能再出来吗?

康熙像是看出了我的担忧,慢慢道:“你不用担心,只是进宫住几日,只要你不离开延禧宫,就不会有别人发现你,等过些日子,朕自会再送你出宫。”

我想了会儿,下定决心道:“好,奴婢今日就随您回宫。”

康熙点点头,稍沉默了一会儿道:“要亲自去和老十四说一声吗?”

我摇摇头道:“恐怕见了他,他会不愿意我再进宫。不去了,您派人支会他一声就好,奴婢拿两件换洗衣服,即刻随您回宫。”

康熙没有多说什么,静静看了我一会儿,慢悠悠地向书房外踱去。我怔怔地看着他走出门,方才杂乱的心绪一下子空荡荡的了,只是呆呆地回到隔壁自己的屋子里,麻木地收拾衣物,什么都不愿再去想。

第七回

第七回为了不惹人注意,我换上了一件小太监的衣服,装作是康熙随行的人,跟着他一起回宫了。今儿康熙只带了李德全一人出宫,李德全刚瞧见我穿着太监的衣服出去的时候也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到底是跟了康熙几十年的人啊。康熙这次出宫是特意看十四去的,他本以为十四真是病得不轻,见到了面才了解了一切。看来这几年,十四在康熙心里的位置确实不一样了,阿哥们生个病本是件寻常不过的事儿,康熙却能亲自前来探病,对十四的喜爱不言而喻。想起历史上关于雍正夺位的种种传说,我心里一阵寒意,会是真的么?康熙是属意要把皇位传给十四的,可是胤禛却…不会的不会的,我使劲摇了摇头,胤禛不会的。

康熙的马车直直地驶向了延禧宫,我知道,他也是不希望被别人再看见我,这宫里少一个人知道我我就多一分安全。到了延禧宫门口,康熙微微蹙着眉头看向车窗外道:“你自个儿进去吧,朕…朕不忍心看见她现在那个样子。”

我点点头,对康熙笑了笑,示意他放心,挑起帘子下了马车。马车就停在延禧宫正门口,我抬头看了看,心里有些难受,它还是和原来一样的瑟索,并没有因为康熙对良妃多了几分关心就有所改变。

我低着头向里头走去,门口的小太监拦住我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道:“是皇上派奴才来的,有事儿求见娘娘。”

康熙的马车尚停在宫门口,那小太监一眼就瞧见了,忙遥遥向那马车跪下请了安,才起身让我进去。

这儿的一切我都十分的熟悉…我慢慢地向良妃的房间走去,一路上几乎没碰见什么人,到了良妃的房门口才看见有个小丫头守着。我仔细瞧了瞧,发现是静姗,她一直跟随在良妃身边,不可能认不出我,这事儿恐怕瞒不住她。我走上前,压低声音道:“奴才奉皇上之命,求见娘娘。”

静姗抬头看了我一眼,立即站了起来,眼睛睁得老大,嘴唇动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你…你…鬼…鬼啊!”

我忙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道:“我不是鬼,你看,你能感受的到我,对不对?”

静姗冷静了些,但身子还是忍不住直发抖,哆嗦着道:“那…那你…”

我对她笑了笑道:“我叫陈蝶夏,是皇上派来探望娘娘的,据说是因为我和从前的一个格格长得很像。”既然她并不知道整件事儿的缘由,那就不要把她拖下水了。

“陈蝶夏?”静姗将信将疑地看了我一眼,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的样子。

我接着从容地道:“对,我叫陈蝶夏,是海宁陈家陈士倌的妹妹。”

静姗蹙着眉想了一会儿,让开了身子道:“既然你这样说,那…那你就进去吧。”

我对她笑着点点头,推开房门走进了屋里。良妃在床上侧卧着,面无血色,整个人瘦得让人不忍心看下去,眉骨突出,双眼深深凹陷下去,往日的神采已经完全不见了,这副模样看了直叫人心疼。我走到床边,低低唤了一声:“娘娘。”

良妃并没有睡着,很快睁开了眼睛,看见是我只是微微怔了一下,唇边便撑起了一抹笑,嗓子嘶哑着道:“我就知道,还能见你一面。”

我听见她这样的声音,鼻子发酸,眼泪刷的一下就流了下来,我哽咽着道:“对不起…对不起娘娘…我应该早些时候来看你,应该早些时候来的…”

良妃笑着摇摇头道:“没关系,你来了就好,现在也不晚,总是见到最后一面了…”

“不会的!”我忙打断了她,哭道:“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只要您肯听太医的话,您一定会没事儿的。”

良妃努力地伸出一只手来替我擦去眼泪,咳了几声道:“我的身子我自己有数,也是时候了…你不必替我难过,人生总是这样一个过程,有来便有去,我这一辈子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我摇着头道:“不…我不舍得您…您不会有事儿的。”

良妃又咳了几声,叹口气道:“不要这样,小优。你知道吗?这几天,我想想我这一辈子,真的就好像做了一场梦,如今,该是梦醒的时候了…我这一生,陪着自己爱的人走过一段,还有胤禩这样一个孝顺的儿子,真的够了。小优,现在也许你还不能理解,等将来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感受的。”

我抽泣着道:“您也说您在这世上有自己爱着的人,您放不下的,您不要扔下他们。”

良妃道:“我是爱着他们,可是现在却也都放心了。皇上身边有许多的人陪着,德妃她虽然…但她对皇上的心意决不参半点儿假,胤禩身边也有兰羽,我知道兰羽虽然刁蛮,但也是真心爱着胤禩的,我还有什么可放心不下的呢?”她顿了顿,喘了几口气接着道:“你不要这个样子,你这样反倒让我有所牵挂,走的不安心。”

我知道良妃的大限,恐怕也就是这几日了,历史不可能改变,我又为何非得让她放心不下呢?死,未必不是好事,至少尘世间所有的纠结,都可以刹那之间化为灰烬。我撇过头去把眼泪擦干了,做了几个深呼吸才回过头来看着良妃道:“是,我再也不多说了,我不会让您…让您放心不下的。”

良妃点点头,闭上眼睛道:“这些日子迷迷糊糊的,嗜睡得很…你别走,我睡一会儿…醒了…要好好…和你说说话。”

一段话她断断续续好几次才说完,声音也越来越小,我知道,这并不是嗜睡,而是半昏迷。油尽灯枯…良妃的身子已经不能支撑着她像常人一般作息了,每次昏睡过去,都可能永远不会醒来。我握紧她的手,心像是被抽空了一般,她就像我的母亲一样,如果她真的走了,我会…很难受吧。

这一睡就是两三个时辰,良妃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酉时了,晚膳早就准备好,见良妃睡得沉,下人们都不敢喊醒她。她醒来见我还守在床边,微微笑了笑道:“不用回去吗?”

我道:“皇上留我在您身边陪伴几日,不急着走。晚膳早就准备了,这会儿恐怕已经凉了,我叫人给您热一下吧。”

良妃摇摇头道:“不了,我不饿,不想吃东西。”

“那怎么行,”我把静姗叫进来,吩咐她去准备些小米粥和糯米糍,才又对良妃道:“您的身体虚弱,不吃东西可不行。实在没胃口就喝些粥,吃点儿糯米糍,您要不吃东西,我放心不下。”

良妃见我坚持,没说什么,只是笑着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她问道:“离开皇宫后,胤禩说他把你送去了海宁,怎么现在又回来了?”

我无奈地笑了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待日后有时间再慢慢与您细说。”

良妃牵住我的手道:“我就是怕没有时间,这才想问个明白。我是希望你能走出皇宫这个牢笼的,不想如今你又回来了,如果将来有机会走,还是走吧。”

我心里酸楚,吸了吸鼻子道:“我知道,您的心思我都了解,只是…”想了想,我把这段日子发生的一切,大致都告诉了她。

良妃安静地听我说完,叹了口气道:“我倒是一直瞧着胤禩和老四对你的好,忽略了老十四,想想这些年来,他确实也是一直都维护着你。”顿了会儿,她笑着摇摇头道:“老十四也算是一往情深,小优,你何不遂了皇上的心意,就嫁给他呢?我知道你怕老四难受,可是你今后的人生总不能就这样藏着掩着度过吧?皇上要你嫁给老十四,不仅仅因为他知晓老十四对你的心意,更是因为他宠着你,希望你以后能好好地活着啊。”

“我明白,”我笑了笑道:“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只是说服不了自己罢了,很懦弱吧?他那样一次次的伤害我,我还对他狠不下心。”

良妃蹙了蹙眉道:“不是要你对他狠下心,小优,你要记着,嫁给老十四并不是为了让老四难受,而是为了你自己的后半生。你不是为了报复老四带给你的苦,而是要从此以后好好的,以陈蝶夏的身份活着,明白吗?你好好地活着,是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也是报答这些年来守在你身边的人对你所有的情意。”

我愣了愣,一时竞怔住,不能否认良妃的话,这些日子以来,我竟一直糊涂地把自己和十四在一起看做是对胤禛的报复。我怎么会想要报复他呢?我好好地活着,应该是为我身边珍惜我的人才是…

良妃见我不说话,接着道:“你若能嫁给老十四,我倒也放心,他会待你好的。其实你心里明白,即使你再放不下老四,放不下弘历,那些也终究是过去了,我们谁也无法回到过去。与其现在这样,不如快刀斩乱麻,把一切都了了,断了自己对他的念头,也断了他对你的念头吧。”

我始终沉默着,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幸好静姗端着吃的进来,我忙去帮她的忙,暂时逃避那些话题。静姗总是时不时地看我几眼,几次三番都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良妃大概也是看出她的异常,唤她道:“静姗,这位蝶夏姑娘要在这儿住几日,陪陪我,但是不要这件事儿透露给外人知道,明白吗?”

静姗点点头道:“奴婢明白,只是…只是…”

良妃笑道:“她是和小优长得很想,但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你不必多想。”

静姗看看我,又看看良妃,估计心里清明了几分,福身请了个安,便出去了。

我看她出去了,便亲自将小米粥和糯米糍端到良妃床边,柔声道:“来,吃些东西吧。”

良妃撑着身子坐起来,也不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吃着,不一会儿工夫倒也吃下了大半碗粥和两块糯米糍。我见她胃口不错的样子,忙问道:“要再添些粥吗?”

良妃笑着摇摇头道:“已经吃饱了,你也吃些吧,别只顾着照顾我。”

我笑了笑,把东西收拾好,扶良妃躺下,道:“我让静姗进来把东西收走,然后陪您说会儿话吧,好么?”

良妃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会儿道:“我看…我看你去偏房休息一会儿吧,待会儿会来的人,你大概不想见。

我想了想,便明白她说的是胤禩,这几日良妃的身子越来越差了,胤禩晨昏定省,也是应该的。点点头,才走到门口,门却砰的一声打开了,来人只顾着开门进来,未料到有人会在门边,冷不丁地就撞上了我。不看都知道是胤禩,幸亏这会儿穿的是太监的衣服,我忙把头垂的低低的,站在一边不敢吭声。我怕被胤禩认出来,我知道他在找我,也知道将来总有一天或许会再相见,但总不是现在。

胤禩大概瞥了我一眼,疑惑地问良妃道:“额娘,怎么有个小太监在这儿?”

良妃忙道:“皇上差他送东西过来,这就走了。”

“噢,”胤禩看向我道:“没事儿了,出去吧。”

我心里松一口气,学着太监的样子打了个千,就要出门时却忽然被胤禩叫住,他语气里有些许的惊讶和不确定,唤道:“蝶夏?”我身子一颤,正想疾步向外走,却被他猛地拉到了跟前,还是躲不掉了。

“真的是你?”胤禩蹙眉看着我,又看了看良妃,不解地问道:“我四处找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恐怕瞒不住了,对胤禩,我也不想瞒什么,只是有些话现在说出来,只怕会让他和十四之间产生隔阂。康熙这几年越来越宠爱十四,对胤禩却越发的冷淡,很多原先拥立胤禩的人也见风使舵悄悄地转移到拥立十四这边来,如果我把十四藏起我的事儿说了,岂不是…这样想着,我道:“你先陪娘娘说会儿话吧,我就在偏房,不会走的,你和娘娘说完了,再过来找我。”见他不放心地盯着我,我笑道:“放心,我一定不会走,你想想,这里是皇宫,不是我随随便便就可以走得了的,对不对?”

良妃也在一旁道:“你让她去吧,她不会走的,先来陪额娘说会儿话,额娘有些事儿要嘱咐你。”

胤禩不好违背良妃的意思,点点头,目送着我出门。

呵,事情总是在我的意料之外,只怪当初没有细想,进延禧宫来陪伴良妃,最容易遇见的人,不就是胤禩?真的如俗话所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么?大概每一次,还是都只能听天由命,由不得自己。

在偏房里呆了半晌,我也大概想好了要怎样去告诉胤禩,实情不能不说也不能全说,若今日不说,将来他总有知道的一天,恐怕会更加怨我和十四,若全说了,也怕他一时不能接受。想清楚了,心里便淡定不少,于是静静等着胤禩过来“兴师问罪”。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才听见门口想起脚步声,猜是胤禩,可人却止步在门口不见进来。我又等了一会儿,他却还是在门口站着,怕我又不在了么?叹了口气,我只好自个儿走去开门,果然看见他站在门口。我笑了笑道:“怎么不进来?怕一开门我又不见了么?”

胤禩勉强地笑了笑,却没有说话。我心里一惊,莫不是良妃已经把事情都告诉他了?他像是看见了我心里的疑问,摸了摸我的额头道:“额娘什么也没说,我自个儿猜到了几分,其实…也只会是他。”

我怔了怔,侧身让他进屋,低声问到:“你猜到…猜到是谁?”

胤禩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道:“方才额娘和我说,眼睛看到的并不一定就是真相,凡事都要用心去体会,多站在旁人的立场上想想,就不会有那么多怨恨和责怪。”见我没有明白的样子,他扯扯嘴角道:“听不出来么?额娘是要我不要责怪十四弟,多站在他的立场上想想。是十四弟吧?额娘说由你自己和我说比较好,我想,我应该没有猜错。”

多站在旁人的立场,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怨恨和责怪,是这样吗?我可以把一切如实地告诉胤禩?我默默替他倒了一杯水,暗暗下了决心,良妃也是在暗示我把实情告诉胤禩吧?“是,”我笑着垂下头道:“这些日子,我是在十四的府邸。”胤禩并没有过大的反应,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示意我继续往下说。我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原本,我是想离开胤禛,到江南找一个僻静的小镇,安安静静地过自个儿的日子的,就在准备走的那一天,十四找到了我住的地方,要我先听他的安排,怎么也把身子先养好了,所以…”

“所以你就随十四弟走了?”胤禩看了我一眼,嘲弄道:“下江南?他现在倒真是派了人往江南找你去。”

我心里颤了颤,明白他说的是胤禛,再想起十四当初告诉我他是怎么分析知道我往蒙古去的,不禁莞尔,怎么到头来,能细细剖析我的心思,了解我找到我的人依旧不是他。轻轻摇了摇头,我接着道:“他终究不够了解我,怎么能找到我?十四这几年来把什么都看在眼里,恐怕最了解我的还是他。你看,你不是也没能找到我?”

胤禩微蹙眉道:“你躲在十四弟的府里,我怎么可能找得到你?”

我笑道:“以前是在他府里,可我也偷偷溜走过,但还是被他找到了。”

胤禩眯起眼看向我,半晌,笑着摇头道:“你怕是往蒙古那一带去了,十四弟应该能猜到你的心思。”

“什么?”我心头一震,忙追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往蒙古那儿去了?”

胤禩道:“我们都知道你喜欢江南,正常推断的话,你是会去那里的,可是也正如大家知道的一样,这样要找你就太容易了,所以你不会去。蒙古连年征战,谁都不想这个时候去,你反其道而行,不被我们找到的胜算自然更大。”

原来每个人都了解我会怎么想,唯有他不知道…我自嘲地笑着低下头,叹了一声道:“我一直以为最了解我的人会是他,结果到头来却是他最不了解我。”

“他这是关心则乱。”

我没有想到胤禩会开口为他说话,怔了怔问道:“为什么替他说话?”

胤禩摇摇头,没有回答,继续问道:“既然在十四弟府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又要…溜走?”

我还在向他刚才说的话,愣了一会儿才道:“原因不提也罢,不过我从未想过要一直留在十四的府里,反倒是他又把我找回去后,我才决定要留在他身边。”

胤禩见我不愿意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又问道:“那今儿为什么会进宫,皇阿玛也知道你在十四弟那儿了?”

我道:“进宫来只是为了陪陪娘娘,皇上说她这些日子身体越发不好了。”

说到良妃的身子,胤禩的神色即刻变得有些黯然,静默了一阵才道:“额娘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不知道…”他没有把话说完,只是深深叹了口气,复又道:“皇阿玛见你在十四弟那儿,总会起疑你的孩子是十四弟的吧?你…啊!”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眉头紧拧着问道:“孩子呢?你不把他带在身边吗?”

提起孩子,我的心里就好似有几万根针在扎一般,生疼生疼的,十月怀胎,我却连一面都没有见过他。眼泪差点儿掉下来,拼命忍了忍,才压抑住声音的颤抖,故作平静道:“孩子…生下来就殁了。也好,免去了人世间这些苦楚。”

“殁了?”胤禩神色茫然,怔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我拉了拉他的袖子道:“不提了,好吗?我不想提。”抱歉,我不该瞒你的,但弘历的身世,少一个人知道总好一分。

胤禩忙点头道:“是是是,以后都不提了。”他对我挤出一丝笑,拍拍我的肩道:“难受的事儿就不要再想了,总会有雨过天晴的一天的。”

“嗯,”我点点头,笑了笑道:“皇上其实一直都心里有数,只是不说穿罢了,我就是在十四那儿,他也不会怀疑什么。”

胤禩道:“他就是不怀疑,能让你这样不明不白地住在十四弟府里?”

我低下头道:“他…他想为我和十四赐婚。”

胤禩倒没有表现出很惊讶的样子,反是很平淡地说道:“嗯,像是皇阿玛会做的事儿。他心里一直是疼爱你的,如果以后你能好好的过日子,他也会很高兴。十四弟…十四弟也是个好人选。”

“好人选?”我未料到他能如此平静。

胤禩笑了笑道:“刚开始知道是十四弟时,我是埋怨他找到你却不告诉我,可是想想额娘的话,站在十四弟的立场上,他也该怨我的才是,毕竟当初我也没有把你还活着的事儿告诉他。现在细细想想,也许十四弟真是娶你的最好人选。蝶夏,现在你已经是蝶夏了,好好地听皇阿玛的话,嫁给十四弟吧。“

我怎么都没想到他会说这样一番话,傻傻地愣了老半天才道:“你…你要我嫁给十四?”

胤禩轻轻抚了抚我的脸道:“我希望你过的幸福,如今看来,十四弟是能给你幸福的,恐怕也只有他能给你幸福,那…那你嫁给他,我也算了了一件心事。”

我眼泪潸然落下,耳边响起胤禩曾经说过的话,“为了你的安全,我不想要你回京,可是为了要你开心,我又不得不让你回京”,一直以来就是这样,也许许多事情都是他不愿意做不愿意接受的,但是为了我,他又总是一次次地接受着。

嫁给十四?嫁给十四么?为了我自己,为了我身边的人,嫁给十四好好地过下半生么?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也许真的不应该再犹豫了,放不下本就是人生必经之苦,放不下胤禛就放不下吧,把他永远放在心底里,勇敢的追求以后的人生。还记得以前看张小娴的书,她说,如果时间不能让我们忘却,那么那些逝去的时光于我们又有什么意义呢?对,时间总会让人忘却的,会让人忘却的…忘却曾经的爱、恨、嗔、怨…

第八回

第八回隔日伺候良妃午膳的时候,康熙竟也来了,陪着良妃一块儿用膳。大概是因为康熙陪着,良妃心情好了不少,饭也吃下去了半碗,还添了一碗汤。康熙强掩着眼里的疼惜,笑着对我道:“你在这儿,她吃的都多些,看来要你来陪陪她,是做对了。”

因为屋里只有我和康熙、良妃三个人,所以我也与他们同坐一桌一起吃饭,还真有点儿一家人的感觉,那么有些事儿,是时候下定决心了。我笑着低头喝了一口汤道:“我一直是把娘娘当作额娘看待的,额娘病了,做女儿的来陪着也是应当的。皇阿玛,还能叫您一声皇阿玛吗?”

康熙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没有外人在,朕永远是你的皇阿玛。”

我笑了笑,深吸一口气道:“可是,我希望以后可以堂堂正正地叫您皇阿玛,不管有没有外人在,都可以这样叫您。”

康熙皱了皱眉,像是猜到了什么,却又不肯定地问道:“你的意思是?

我笑道:“如果嫁给十四爷,那么陈蝶夏就是您的儿媳妇儿,叫您皇阿玛岂不名正言顺?”

康熙显然没料到我会在这个时候和他说这些,更没料到我会答应嫁给十四,怔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你真要嫁给老十四?”

我笑着看了看良妃,她也正含笑看着我,像是鼓励我勇敢地去追求未来一样。我点点头,对康熙道:“是,我想清楚了,我要堂堂正正地活着,不仅仅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所有身边的人。皇阿玛,我想嫁给十四爷,我愿意用我的一生去偿还曾经欠他的,去弥补曾经对他造成的伤害。”

康熙蹙眉想了会儿道:“你嫁给老十四只是为了偿还曾经欠他的?”

到底是宠爱十四,也不希望他娶进门的是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我敛住笑意,正色道:“当然不只是因为偿还,我不会因为这样就托付了终身。皇阿玛,十四爷是一个值得去爱的人,也许现在…但会有那么一天的。”

康熙脸上终于浮起了笑意,他拉住良妃的手道:“也好,尽快给他们办喜事儿,也好给你冲冲喜,你说呢?”

良妃笑道:“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只要她以后能开开心心地过日子,我的最后一件心事也算放下了。“

康熙笑着把她揽在怀里,眼底终于忍不住泛起疼惜和悲痛,他也该知道,良妃的时日不多了吧。唉…冲喜?如果真能冲喜,倒就好了。

这件事儿康熙只问过我的意思,并未向十四提起,所以这会儿我站在十四面前,还真不知道要如何开口。真是怀疑啊,康熙把我送到十四府邸的侧门口就离开了,竟要我自个儿向十四开口说明要嫁给他的事儿…这都什么和什么呀!

十四见我只是傻愣愣地站在他跟前,终于耐不住问道:“特意派人把我从绮梦那儿找来了,不是有话要和我说吗?”

“嗯…”我支支吾吾了半天,竟还是问道:“嗯…你的伤好些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