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阿妩不停地往伸到面前的碗内舀粥时,远处走来一个行商模样的老者,一身暗色花纹的长衫,外罩一件米色葛纱袍,尽是脸上已经有细密的鱼鳞纹,但是浓眉下那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头发整齐的束成发髻,以鎏金嵌玉发冠拢起,略有些花白的胡子梳得一丝不乱,指间还套着一个绿玉扳指,整个装束干净利落,没有半分拖泥带水之感。

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又黑又壮,结实的很,双手指节突出,似是练过武功,此人亦步亦趋地跟在老者后面,神色异常恭敬。

老者停住前行的脚步,抬眼去瞧前方的粥铺,以及那一条龙似的长队:“德泰,你知道这是哪家…富豪在施粥?”他在问身后的汉子。

被称为德泰的汉子连忙回答:“回主子的话,这个不是什么富豪人家,而是福州通判曲继风在派粥施米,如今在那里派粥的听说是曲通判的女儿。”

“哦,曲继风…”老者低头思索着,似想从脑海里找出这个名字,可惜并无所获,只得问道:“你对这个人有印象吗?”

“奴才倒是听说过,曲继风乃是建德三十年科举的二甲进士出身,后外放至福建为正七品县官,这一任便是十四年,一直到最近才升任正六品福州通判,据说曲继风任县官期间,清廉公正,断案如神,将一县之地治理的井井有条,他离任的时候,百姓皆是含泪夹道送别,官声甚好…”别瞧着德泰五大三粗的样,说话却是条理分明。

“既是甚好,为何长任县官一直未有升迁?”老者这一句反问却是将原先侃侃而谈的德泰给难住了,吱唔了半天才说道:“因为他年年吏部考评都只是一般而已,所以才迟迟未能升迁。”

老者听了这话,冷哼一声未再言语,官场里有些什么勾当,他心中清楚得很,不过德泰向来少与那些官员打交道,怎么对这事知道的这么清楚,当他将目光转向德泰时,后者立刻领悟到了什么,面带惶恐地低头:“不敢欺瞒主子的话,奴才与曲继风相识已久,一直都有书信来往,此次见主子说起,便不由得多嘴了几句,请主子宽恕。”

“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大事,有什么说什么,那是没错的,得,咱们也过去看看吧。”老者摆摆手正欲行去,忽而想到个事,指着粥铺里阿妩道:“曲继风的女儿瞧着应该有十五六岁了吧,六品通判之女照理应该参加选秀的,她有吗?”

德泰赔笑道:“主子,曲继风是年前刚任的通判,三年前他还是知县,女儿没资格参加选秀,他女儿今年十五,已经报了户部,参加今年的选秀。”

老者唔了一声未再言语,大步朝人头攒动的粥铺走去,瞧着映入眼帘中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老者无声的叹息着。

阿妩不停地往空碗里添粥,千樱则在旁边帮着舀米,两人的手臂已经酸涨难动,但心中皆是欣慰无比,尤其是瞧见那些因为得到派发的粥米而笑开颜的脸。

一锅粥很快又见了底,阿妩正要吩咐人换锅时,无意中瞥见在人群的另一头有一个衣衫褴褛须发蓬乱的乞丐倒在地上,裹在破烂衣服下的身体不时抽搐一下,由于他躺在过道上,所以偶尔会有人从他身上跨过去,他努力想要移动,可是双脚似乎没力气站起来,只能艰难的靠身体与双手蠕动着。

阿妩见状心中不忍,从旁边拿起一个空碗盛了粥,然后让千樱先代为分发粥米,自己则朝倒地不起的那乞丐走去。

走得近了,才发现那乞丐的状况瞧着比适才远望更可怜,脸上身上尤其是双脚黑色的血污处处,筋脻处似被人用利器划过一般,虽然已经结疤,但依然狰狞无比,望而生怖,恐怖正是这脚上的伤,让他无力站起,只能在地上爬。至于那脸由于结满污秽的胡须和头发遮掩,根本看不清,只勉强看到一双了无生机的眼睛。

阿妩蹲下身将盛满的粥递至他跟前,柔声道:“这个给你,趁热喝了,若是不够那边还有。”

乞丐只略略睁眼瞧了她一下便又再次垂了眼睑,全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对于那碗近在眼前的粥更是视若无睹。

阿妩几番好言相劝他均是一副没听到的样子,实在令人不悦,阿妩在面纱底下暗叹一声,转眸去瞧他那伤痕累累的双脚:“你的脚…”

“不必你管!”乞丐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沙哑难听,但不知怎的,阿妩却听着有点熟悉,可又想不起来,只得作罢:“我替你请个大夫来瞧瞧罢,不然你的脚怕是要废了。”

“废,哼早就废了!”男子自暴自弃的话令阿妩听着极是不舒服,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替他请个大夫来瞧瞧,踌躇地摸了一下怀里的荷包后,招手唤过一个长随,让他去药铺请个大夫来。

“在大夫来之前,我先扶你到旁边坐着,莫要在这里挡了人家的路。”阿妩说着去扶乞丐,哪想这乞丐虽落魄至此,脾气却依然大得很,一把甩开阿妩伸来的手,恶狠狠地道:“不用你多管闲事!”

由于他手臂甩动的角度比较大,所以在挥开阿妩手的时候,连带的将她发上用来固定面纱的发簪也给扯了下来,“当”的一声落在地上,将面纱下的容颜毫无遮掩的暴露出来。

阿妩暗道一声不好,要是让别人看到她不是小姐,可要捅漏子了,当下顾不得说话,赶紧将面纱重新固定好,然后才悄然舒了一口气。

不过她的动作虽快,却还是被两个人瞧在了眼中,一个自是近在咫尺的乞丐,另一个则是一直在不远处注意阿妩的老者。

乞丐在看清阿妩的容貌时,起先还是一副无谓的模样,然只过了一刻,隐在乱发胡须下的面容却头一次有了细微变化,瞳孔亦是微微收缩,极是不确定地轻语了一句:“是你?”

“你说什么?”阿妩并未听清他的低语,更没发现他的异样,在阿妩问话的时候,乞丐已经恢复了原先那只比死人多一口气的德性,眼睑低垂地躺在地上,对阿妩的话置若罔闻。

阿妩也不再多言,不顾乞丐是否愿意,招手唤过几个下人,联手将他抬到了墙边,以免继续在路中央会有被人踩踏的危险,剩下的就只有等大夫来了。

老者将阿妩的容颜收之眼底后,先是一阵轻皱,旋即又舒展开来,此女容色虽不艳丽,但胜在一种空谷幽兰,遗世独立的气质,就如一汪未受任何污染的清泉,教人瞧着再舒服不过。看来曲继风不仅做成一个好官,还养出了一个好女儿啊!

老者想着又朝阿妩走近了几步,并无要离开的意思,愣泰虽瞧着粗,但心思不比一般人差,他瞧瞧自己的主子又瞧瞧专心照顾乞丐的阿妩,似明白了什么,嘴角带上了一丝笑意,看来自己那位十几年不得志的好友要开始转运了!

第22章 行善(2)

过不多时,派去请的大夫来了,在阿妩要求下,大夫细细察看起乞丐脚上的伤势来,说来这乞丐如今倒是听话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像先前那样像刺猬一样攻击任何接触他的人。

大夫的双眉逐渐纠结成团,拈着颔下三寸长须微微摇头,把阿妩瞧得担心不已:“大夫,他的双脚怎么样?可是能治好?”

“不瞒曲小姐,此人双脚脚筋被人挑断,已经失了行走能力,我现在能做的,最多就是给他处理一下伤口,以免伤口继续化脓腐烂,也不知哪个人这么狠心,竟是活活挑断脚筋,故意要使人致残!”大夫的话令阿妩悚然动容,满面不忍,反观那乞丐,依然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仿佛那脚不是他自己的那般。

大夫自药箱中拿出银刀与金创药,“刷刷”几下将乞丐脚筋伤口处污秽的脓液与烂肉割去,然后再洒上一层厚厚的金创药,最后以纱布裹之。做完这一切后,大夫将瓶中剩下的金创药交给了阿妩,告之其伤口三天换一次药,直到伤口长出新肉为止。

阿妩应下,取出荷包里的银子给大夫,以作出诊及药费,不想大夫却是坚持不肯收:“曲家倾力行善,造福一地百姓,曲小姐更是善心有加,为乞丐延医治病,我又怎可收你的钱,权当我也行一次善举吧。”说罢便揖手离去。

送走大夫后,阿妩将药瓶塞入乞丐的手中,轻声叮嘱道:“大夫说的话,你可都记下了?三天换一次药,重新敷药前,记得先把伤口清洗干净,然后再用干净的纱布重新包裹好。”

乞丐一直都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对阿妩的话半点反应都没有,只盯着手里的药瓶发呆,阿妩瞧着不是办法,逐又道:“这样罢,你告诉我你住在那里,以后寻得空了,我来帮你换药。”虽出府不是太容易,但阿妩依然想尽自己的一份力帮他。

阿妩的话令乞丐掀了掀眼皮,但也仅止于此而已,他的目光是麻木的,那么在麻木的背后是什么?阿妩看不出来,只能隐约看出,这个乞丐一定经历过什么重大的打击或变故。

良久,阿妩轻叹一声,不再多言,除了药瓶之外,又另外将自己荷包中散碎的银子都取了出来,约摸有四五钱重,是她这些年来除月钱外的所有赏钱,悉数放在了乞丐的手中:“拿着这些钱,好生去买一些吃的补补身子罢。”

银子从乞丐的指缝间漏了下去,乞丐怔怔地盯着那小石子一般的碎银子,仿佛不认识此为何物。

阿妩拍拍裙裾上沾到的灰尘站起了身,临走前,她再次回过头与乞丐说了一句话:“如果你心中还有什么放不下人与事,那就好好活下去,只有活着才能看到人或做成事!”

阿妩刚踏出一步,后面便传来乞丐沙哑难听的声音:“没有,我心中没有放不下,只有恨!”

阿妩微侧了脸,清雅的声音从面纱下传来:“那更要活下去,好好睁大眼睛看清楚你所恨之人的结局!”

这一次,乞丐没有再接话,阿妩的话似触到了他内心深处,空洞麻木的目光逐渐有了极度悲恸的痕迹。

活下去!这是他遭逢大变后,一直求死的心中第一次被人激起生存的念头。他慢慢地握紧手,把手里的药瓶与碎银子握得吱吱作响!

阿妩回到施粥铺后,忍不住又朝乞丐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那名乞丐正喝着她最早拿过去的粥,看到这个情况,阿妩忍不住会心一笑,随即接过千樱的手,继续分派粥米。

且说那一直关注着阿妩的老者,先前因为想就近瞧阿妩,所以便混在来求粥米的队伍中,不知不觉间老者与他的随从德泰已经排到了最前面的位置。

阿妩低头舀了一勺子的粥,却没见伸过来盛接的碗,不禁抬头瞧去,只见面前所站之二人,气质不凡,特别是当头那位老者,面目清癯,天庭饱满,双目有神,虽已上了年纪,但身体依然笔挺,如青松直立。

“老先生,你们来舀粥没有带碗吗?”阿妩刚问了一句,旁边千樱就扯着她的衣服努嘴小声道:“瞧他们的穿戴,不像是穷人家的,却混在这里讨吃喝,阿…呃,小姐,不要理他们。”

老者耳目甚好,听到了千樱的悄声话,朝身边的德泰低声笑道:“这下敢情好,咱们成了骗吃骗喝的人了。”德泰猜不明主子的心思,不敢胡乱答话,更不敢擅作主张,只赔着笑。

阿妩仔细打量了眼前的二人,觉得此二人目光坦诚,并不像骗子,逐说道:“我瞧着他们不像是坏人,也许是路过此地,遇到什么困难,才不得不来此讨要粥喝,罢了,就算是骗也不过骗一碗粥而已,至多咱们不给他们白米就是了。”

千樱见阿妩说的有理,就不再多言,取了两个干净的空碗,阿妩舀满之后,一手一碗,端给老者与德泰:“二位,若是你们不嫌弃的话,便食上一碗如何?”

阿妩的举动似出乎了老者的意料之下,令他有些吃惊,继而又笑了起来,举目示意德泰与其一并接过碗,朗声道:“我吃过的东西不在少数,可这施来的粥却还是第一次,好!”

除了德泰,没有人明白老者最后一个“好”字的意思,不过他却不能说破,只低头喝粥,曲家施派的粥俱是又稠又厚,虽比不得米饭,但喝上一碗,确可消去不少饥饿之感。

老者一口气喝光了碗里的粥,将空碗还给阿妩,连声赞道:“曲小姐与令尊派粥施米之善行,实在是大大造福了一方百姓啊!这碗粥是老夫有始以来喝过最好喝的一碗粥!”

阿妩低眉一笑:“老先生过奖了,小女子与…家父不过是尽一份自己的心力而已,实在担不得老先生如此厚赞!”

老者点头不语,眼里尽是赞赏之意,不错,好一个谦虚知礼的女娃儿,比所谓的名门闺秀出色许多。

德泰随老者退过一旁,见老者一直瞧着阿妩,逐进言道:“主子,要不要奴才去和曲继风打声招呼,今晚就歇在曲府如何?”

老者浓眉一动,继而大笑出声,好像德泰说的话很荒诞不讥似的,半晌才止了笑声道:“不必了,今晚还是宿在客栈里吧,明日还要赶去其他地方,至于那个女娃儿…”老者含笑瞥了一眼还在忙活的阿妩:“不必急在一时,反正迟早还要再见,待到那时,给她一个惊喜也不错!”

阿妩丝毫不知自己正成为别人的谈论对象,连那老者二人是何时离去的也没注意,毕竟光是应付那些求粥之人就已经够麻烦的了,待得把所有运来的米都派完,已经是未时两刻,阿妩和千樱二人累得浑身酸软,两条胳膊更是连抬起来的力气都没了。与此同时,曲定璇与邵郁之相聚一天之后,依依不舍的回了府,与阿妩将两人的衣服调换回来。

在晚饭时分,曲继风通过下人和衙差得知了阿妩今日在施粥铺上的表现,他并不知道阿妩冒名顶替之事,是以对曲定璇大大夸奖了一番,曲定璇平白得了父亲的赞许,自是高兴不已。

尽管功劳全归了别人,但阿妩心中倒是没什么不满,能够帮助到别人她已经很开心了,何必一定要别人称赞。

曲定璇回了闺房后,将门一关,欢欣的与阿妩和千樱说起了今天她与邵郁之的事,瞧她面色若桃,两眼如水的模样,确实是动了真情,阿妩与千樱陪着她说了会儿话后,正欲服侍其休息,突然去外边沏茶的挽璧急匆匆跑了进来,连门都不敲,曲定璇不由得皱紧了眉头:“真是越发子没规矩了,连敲门也不会了吗?”扫了挽璧空空如也的双手一眼后,曲定璇的脸顿时沉了下来:“让你去沏茶,你可倒好,茶没沏来就算了,连茶壶也不知道扔哪里去了!”

挽璧惶恐地跪地辩道:“小姐恕罪,奴婢实在是在老爷夫人门外听到了万分严重的事,才这般冒冒失失的进来!”

“什么?你竟又跑去偷听爹娘的说话?”曲定璇惊起了身,指着挽璧的鼻子训斥:“好你个胆大的丫头,刚对你客气一点,你便蹬鼻子上脸了,不好好做自己的事,竟跑去偷听爹娘说话,要是我把这个事告诉了爹娘,看你怎么办!”说罢,竟真的抬步要往外去,挽璧见状赶紧扯了曲定璇的裙子:“小姐!小姐!奴婢这样做全是为了小姐,求小姐先听奴婢把话说完!”

阿妩与千樱也帮着挽璧求曲定璇暂熄了怒火,听她把话说完后再做决定也来得及,曲定璇逐捺了性子复坐在椅上,让挽璧先将听到的话说完。

挽璧跪在地上将她听到的话一五一十说了出来,随着她的话语,曲定璇由先前的不已为然,到后面的大吃一惊,再到颓然无力,摇摇欲坠几欲跌倒,至于阿妩二人,虽不至于像曲定璇那样反应大,但也是半天合不拢嘴。

“你…你说的是…真的?”曲定璇挥开意欲来扶自己的阿妩,目不转睛地盯着跪地的挽璧,简短的一句话,却费了她好大的力气才说完。

挽璧显得十分委屈:“小姐,奴婢就算向天借了胆,也不敢说瞎话骗你!”她似乎觉得这样说还不够有说服力,干脆朝天举起三根手指信誓旦旦地道:“奴婢敢对天发誓,若有半句谎言,天打雷劈,死无全尸!”

挽璧既敢发下如此毒誓,可见其绝对所言属实,曲定璇的最后一丝希望亦被毫不留情地击碎了。

第23章 顶替(1)

“父亲…父亲…他竟然这样!”曲定璇跌坐在椅中,双手在铺着“西湖雨景”的桌布上用力地揪着,尖锐的指甲将勾勒出锦绣图案的丝线给勾了出来。

曲定璇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红,丝线连着桌布与指甲被她紧紧握在掌心,由着那钻心的痛在掌心蔓延,唯有如此,她才可以忍住眼眶中几欲落下的眼泪。

“小姐,你不要伤心,也许…也许是挽璧听岔了也有可能!”阿妩见小姐如此大受打击的模样,急忙寻了一个借口安慰。

挽璧见阿妩如此说,立时杏眼一瞪:“胡说,我在外面儿听得真真的,绝不可能有错!”

千樱见挽璧如此不明事理,恨不得上去堵了她的嘴,不过眼下还是安慰曲定璇要紧,然不待她开口,曲定璇突然站了起来,由于抓着桌布的手没放开,所以这桌布连同上面摆的东西全被她扯了下来,叮叮铛铛掉了一地,摔了个粉碎,她却浑然未觉,只哑声说着:“我要去找爹问清楚,他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明明没有向皇上呈过奏折,明明没有要将我许配给邵公子的意思,为什么还要说谎欺骗我!”

阿妩急急拦住要往外走的曲定璇:“小姐不要!你不能去,不能去!”

曲定璇此刻已经被气愤冲昏了头脑,哪里听得进,努力将阿妩推开:“放手,我一定要去问个清楚,看看爹是不是真的可以无视我这个女儿!”

“小姐,没有用的,老爷他也是不得已,选秀乃朝廷大事,关乎皇室宗亲选妻纳妾衍绵子孙,老爷他不过是一个六品通判,怎么可能有权干涉此事?!”阿妩说什么也不肯放开,死死拉住曲定璇,千樱更是急得跪在曲定璇身前,不让其再跨前一步。

“我不管!我说什么也不会进宫!”曲定璇捂着耳朵不愿再听阿妩说下去,可是那声音还是一刻不停地钻入耳中:“小姐,只有你入宫才能保全曲府,保全老爷,也保全你自己与邵公子,若是你现在抗旨不入宫参加选秀,那么所有人都会因你而受牵连,包括老爷夫人还有…邵公子!”

最后三个字终令曲定璇安静了下来,不再尖声嚷嚷,一直在眼眶中打转的泪也终落了下来,汹涌不止,曲定璇软软地坐在地上痛哭出声。

阿妩与千樱瞧着又心酸又心疼,却是相顾无言,只能柔声劝慰,不想曲定璇的哭声还没止住,那边挽璧又放声大哭起来:“小姐与邵公子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现在却要被迫分离,别说小姐心里难受,就是奴婢也深自替小姐不值,呜…若是可以的话,奴婢宁可代小姐入宫,只愿小姐与邵公子能够有情人终成眷属!”

挽璧的话一下子触动了曲定璇心,她不禁哭得更大声了,到后面干脆两个人抱着哭成一团,怎么样都劝不住,阿妩二人只能在旁边瞧着干着急。

直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两人才渐渐止了哭声,只见面色涨红,泪痕斑斑,双眼更是肿胀如核桃。

曲定璇搭着千樱的手站起身后,见挽璧还软在地上,似没力气站起来,竟破天荒的伸手将她拉了起来,更叹着道:“原本以为三个丫环里面与你最是生疏,没想到在这次事上,竟是你最关心我与邵公子,也最懂我的心,好挽璧,我真是错怪你,也亏待你了,你不会怪我吧?”

挽璧擦着泪痕道:“小姐说哪里话,以前的事都是挽璧不好,怎么能怪小姐,眼下小姐能够明白奴婢的心,奴婢不知道有多高兴!”

曲定璇欣然点头,又瞟了另外那两丫头一眼,颇有不满之意,阿妩与千樱虽自觉得委屈,但不知该如何辩解,只得将苦水咽入腹中。

“爹,爹他,他怎么可以这样待我,我是他的亲生女儿啊?!”曲定璇停了一会儿,又抽泣着说起了这话,如串的泪珠将好好一块丝帕都给浸湿了:“我该怎么办才好?”此刻的她就如一个无依无靠之人,全然没了主意,只不停问着身边的人。

阿妩垂目无言,千樱则去拨那有些昏暗的烛火,唯有挽璧一人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样,曲定璇见状让她赶紧说,然挽璧此刻却是为难地道:“小姐,这话说了我怕你怪我。”

“你且放心,今日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责备于你!”曲定璇急急应下后,催着挽璧赶紧将心中的话说出来,挽璧思量一番后,终于咬牙道:“小姐,奴婢觉得您和邵公子如此分离实在令人扼腕,其实您有没有想过与邵公子…私奔?”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在拨弄烛火的千樱更是不小心叫火舌舔了手指,痛得她慌忙缩手。

私奔…这个叛逆至极的词,借由挽璧的嘴传到了曲定璇的脑海中,并深自烙下了印记,令她的心蠢蠢欲动,只是多年来所受的教导与束缚,不是这么容易可以脱去的,是以在她的心里形成了一场拉锯战。

“挽璧,你再敢胡乱怂恿小姐,我便去告诉了老爷,让他将你赶出府去!”千樱沉了脸,大声训斥着挽璧,而挽璧则显得冤枉至极:“是小姐让我说的啊,何况我也是一心想为小姐好!”

“是吗?”千樱不怒反笑,但那笑颜却说不出的冷凛:“我不知道你这么说的用意何在,但是却绝不可能是为了小姐好,若是小姐真与邵公子私奔,那她便成了抗旨之人,要一世受朝廷的追捕,东躲西藏,无处容身,而老爷和夫人也会因此饱受牵连,不要说官职不保,只怕连性命都难以保全!”

“那也不见得!”挽璧起身与千樱对视,振振有辞地道:“当今皇上乃圣明之君,只要老爷据实禀报,皇上绝不会牵连无辜的,更有可能皇上念在小姐与邵公子的一片真情,赦免了小姐的罪名。”

“是吗?”这一次轮到阿妩反问了:“皇上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因此,他的人与心也同样高高在上,你凭什么用你的思想去衡量皇上的思想,凭什么认为他一定会按你想的做?”

挽璧还待要说话,曲定璇双手一拍桌面道:“够了,你们几个都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见小姐发了话,她们几个自是遵照而为,阿妩走在最后一个,在关门之时她忽又说了一句:“小姐,您一定要想清楚,一旦邵公子与您私奔的,那他的前途便彻底断送,再不能参加科举!”

曲定璇的身子微微一动,似是将阿妩的话听入了耳中,却终是没说话。

待得阿妩将门带上后,曲定璇起身坐在梳妆台前,打开花梨木制的镜匣,照见她如花似玉的容颜,以及那吹弹可破的肌肤。

青葱一般的十指颤抖着在自己的脸上慢慢抚着,一寸寸的抚遍,那样的美好,那样的绮丽,可是这一切却即将为那个年老的君王所拥有,从此只能在他的身下辗转承欢,只能强颜欢笑,去讨好自己所不喜欢的老皇帝,亦或者在冷宫中痴痴傻傻的度过一生…

她不愿,她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每每想到这即将变成现实的一幕幕,她觉得整个人都要窒息了!

她是人,与所有人一样都有喜怒哀乐,爱恨憎恶,要她抛弃心爱之人,去迎合另一个男人,她――做――不――到!

铜镜中,那双含水的眼眸由犹豫变得坚定,她要走自己想走的路,不为任何人而牺牲自己,爹娘若是疼她,那一定会谅解她的!

想到这儿,曲定璇终是笑了出来,低低的笑声在绣房中响彻着…

第24章 顶替(2)

翌日,曲定璇仿佛什么事都没有一般,一切与往常一般无二,若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便是她与挽璧独处的时间多了,不论走到哪里都一定会带上挽璧,如影随形,不离半步。

千樱与阿妩虽是被冷落了许多,但她们以为小姐已经想通了准备要进宫,所以倒也没什么不开心,只尽心做好自己的事。

曲继风与莫氏见女儿乖巧听话,亦是安心不少,开始为她准备今后入宫选秀的穿戴,衣裳全是新做的,首饰亦是新打造的,力求做到最好。

要说这一阵子,城里的布店、裁缝铺乃至首饰店生意全部好的不得了,但凡官职在六品以上,家中又有女儿待选的,都卯足了劲想要把女儿打扮的漂漂亮亮,好让皇帝一眼相中,从此平步青云,鸡犬升天。

四月初九,离入京的日子还有十天,福州一地已确定要入京的秀女共有一十七名,其中家族最显赫最出名的莫过于福建巡抚独生爱女章敏之,据说此女绣工出众,曾有流传说其在花园中绣一幅牡丹图时,曾引得蜜蜂争相采蜜,一时传为佳谈。

这日,从京里派来接引秀女的马车及引导嬷嬷都到了,暂时安歇在巡抚府第,只待日子一到,便要接了众秀女前去。

也就是在那一日的深夜,曲府紧锁的后门,被人打了开来,从里面探出一个头来,先左右张望一番,确定四下无人后,才低声说道:“小姐,外面没人,咱们快出去!”

说话间,她已经闪出门外,并搭手搀出另一个神态紧张的女子,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曲定璇与挽璧,她们这么晚偷溜出府要做什么?

曲定璇拎着一个装满细软的小包袱紧跟在挽璧后面,朝着东大街急急走去,待快要走到街首时,一辆简陋的马车停在当中,马车上悬着一盏风灯,映照出车边一名男子正着急地盼着什么,待得看到曲定璇,脸上立时带上了笑意,迎上前来合握了曲定璇凉凉的双手:“璇儿,我好怕你不来。”

曲定璇垂下螓首,低如蚊吟地道:“我既决定了与邵郎一生相守,又岂会食言,只是…只是要委屈了邵郎…”

邵郁之心疼地抚着曲定璇摘却珠钗的青丝:“傻瓜,说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十年寒窗,功名利禄,于我来说都及不上能与你在一起的幸福。”

待得他们又说了会儿放后,挽璧插言道:“小姐,天色将亮,城门马上要开了,你们赶紧过去吧,否则一旦被老爷发现,那就出不去了!”

曲定璇点头说道:“挽璧,这一次我能与邵郎在一起,真是多亏了你,我不知该如何谢你才好。”

“小姐,何必说这么见外的话,奴婢与您情同姐妹,为小姐做些事也是应该的,时辰不早了,小姐您快上车吧!”

曲定璇应了声,自包袱中取出一封书信递与挽璧:“你记着将这封信交与爹娘,里面不仅有我向爹娘赔罪的话,还有代你求情的话,想必爹娘见了应该不会太过为难于你!”

挽璧接过书信,感动的几乎要哭出来:“小姐,您待奴婢真好,奴婢就是为您粉身碎骨也无怨无悔!”说到动情处,两人皆是痛哭出声,好一会儿曲定璇才止住哭声,与挽璧挥道别,然后随邵郁之一起上了马车朝城门驶去,只要出了城门,那他们就自由了,可以永远相依相守,白首到老。

挽璧停在原地,听着那马蹄声与车轱声逐渐远去,直到所有的一切都没入黎明前的黑暗,一丝笑逐渐从她的唇际升起,蔓延至那尚带着泪水的脸上…

挽璧拭去脸上的泪痕,低头瞧着握在手中的书信,目光中透露出浓浓的嘲笑,真是个不知世间冷暖的千金大小姐,放着荣华富贵,享尽尊崇的宫中不去,偏要跟一个穷书生私奔,真是笨到家了!

从来没受过苦的曲定璇会甘愿粗茶淡饭的过一辈子清贫日子?她才不会相信,待那冲动与新鲜劲一过,曲定璇定会感到厌倦后悔,可惜待到那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挽璧将吹亮的火折子放到书信之下,任由那火光将整封书信都烧成灰烬,仿佛它根本就不曾在世间出现过一样。

做完这一切之后,挽璧转身踩着最高贵的步伐朝曲府走去,走向那个已经没有了曲小姐的曲府,走向那个即将带给她荣华,即将令她成为人上人的曲府!

黑夜将所有人都包围在其中,那么在黑夜过后将会迎来什么,是黎明?还是更深更长的黑夜?

天刚蒙蒙亮,曲继风和莫氏就被人吵醒了,敲门的人是管家长福,曲继风随意披了件衣服开门出去,只见长福一脸的紧张焦急,自其跟在身边近二十年来,曲继风还是第一次看到长福这般模样,心知事情定是非同小可,不过在听到他的话后,还是如遭雷击,浑身僵硬地站在那里,连衣服什么时候掉的都不知道。

“她…她人在哪里?”曲继风吃力地问出这句话,他很努力地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却于事无补,心依旧不停地狂跳着。

“就在正厅跪着。”长福毕竟已经过了最吃惊的时刻,是以要稍显沉稳,弯身自地上捡起了长衫重新披在曲继风身上。

曲继风毫无所觉地站在那里,垂在身体两侧的手皆紧握成拳,面色铁青地瞧着外面不知何时落起的稀疏小雨。

“走!”他用力地吐出这个字后,挥袖大步朝正厅走去,全然不顾从头顶落下的雨珠是否会淋湿了自己。

同一时刻,沉睡中的阿妩忽从梦魂中惊醒,一种异常的惊恸令她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下来,是错觉吗?为什么她预感到似乎会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阿妩替同睡在一起的千樱掖了掖被窝后起身下床,走到紧闭的窗前,闻得外边儿似有什么东西打在窗纸上响起沙沙的声音,难道是下雨了?刚将窗门打开一点,便有风挟着水汽迎面而来,一下子将阿妩仅余的一点睡意也给赶跑了。

窗子正对着庭外的梨花树,素白的花瓣正开得如冬日里的银雪,只是雪遇水而化,梨花却遇水而落…

“落红本是无情物,化做春泥更护花。”阿妩轻吟着曾经学过的诗句,意图抚平心中的惊恸,只是那丝不安却如毒蛇一般缠延在心中,怎么都驱逐不去!

眼瞅着天逐渐亮了起来,该是去侍候小姐起来了,阿妩将千樱推醒后欲去叫挽璧,却见她床上空空如也,只有早已冷却的被子堆在床上。

不等她们细想,木门突然被人一脚踹来,接着涌进来几个认识的小厮下人,不由分说将她们捆了起来,然后拉扯着往外走,一路上没有人理会她们的惊叫。

原本春意盎然的细雨,此刻落在身上却是冰凉刺骨,如数九寒冬的冰雨,不知怎的,阿妩突然想到了很久以前,她与小姐几人出府被雨困住时,遇到的一男一女,记忆中他们的容貌早已模糊,只有那把缀着青色流苏的伞依然清晰如昨日!

一路行来,只见曲府里的人都乱成了一团,看起来比曾经曲定璇偷溜出府时更乱更严重,难道…阿妩和千樱的心中都浮起一层不详的预感,而这个预感在看到面色铁青的曲继风以及站在他旁边的挽璧时,更深了几分。

“跪下!”曲继风一声暴喝,指着不知所措的二人怒道:“你们,你们给我老实交待,为什么要指使小姐?!”

“什么?小姐私奔了?”阿妩与千樱齐齐惊呼,不敢相信耳中所听到的话,而且按老爷的意思,似乎是小姐私奔是她们指使的,这怎么可能?她们根本连小姐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两人皆是极力否认,但盛怒之下的曲继风哪听得进去,何况早有人先行一步往她们身上泼尽了污水,是以所有的辩解只换来更多的喝骂。

下人接二连三的来回报,全是些不好的消息:邵郁之不见踪影;莫氏知晓此事后昏厥不醒;另有派去询问城门守卫的下人回禀说,在东城门确有一辆马车在城门刚开时就出城去了。

曲继风强自捺了怒气对跪在地上的二人道:“你们还不快从实招来,小姐与姓邵的究竟去了哪里落脚?”

“老爷,奴婢与千樱确是冤枉,不错,小姐确实曾萌生过私奔的念头,可那是挽璧最先提起了,并非奴婢,相反,奴婢还极力劝阻了,原想着小姐已经弃了这个念头,哪想竟还是生出这事。”此事非同小可,阿妩虽心善,却也分得清楚轻重缓急,知道此事不能隐瞒。

“挽璧?哼!真亏得你好意思将罪责都推到挽璧身上!”阿妩的话令曲继风的怒火更甚:“阿妩,你这般行为怎么对得起你爹的一世英名!”他手指挽璧痛心疾首道:“我不妨实话告诉你们,刚才就是挽璧来告之我小姐不见,试问若此事真是她所为,她又哪有这么大的胆子来捅破?!”

原来早有人先下手为强,把一切的过错都推到了她们二人身上,只是她们不明白,挽璧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面对她们的怒目而视,挽璧并无一丝内疚与愧意,反而流露出几分得意之色。

曲继风急着要寻回曲定璇,一时倒也没心思处置她们二人,只命人将她们关在柴房中,听候发落。

虽是事态紧急,曲继风却不敢大肆张扬,只命府中下人悄悄查探,不可让别人知晓即将进京选秀的曲定璇失踪。一日寻下来,半点踪迹也没查到,若只在城中还好查一些,只要叫人把住城门,迟早总会找到的,可一出城,四面八方皆可去,哪还能找得到。

可怜莫氏心念女儿安危,早不知哭昏了几次,把眼泪都给哭干了,她怎么也想不到,两个人竟敢胆大到私奔的地步,实在是造孽啊!

曲继风一夜之间急白了不少头发,秀女出逃,不止该名秀女要受罚,就是她的家族也难逃谴责,高坐京师的那位帝王知晓后,不如会如何震怒。

他一边担心曲定璇的事,一边还要装着没事人般去衙门办公,另外还要宽慰莫氏,累得当真是心力交瘁。

阿妩与千樱被关在又冷又黑的柴房里,到了夜间睡觉时,便两人互相靠在一起汲暖,而她们的伙食便只有每天一个馒头一碗水,只勉强不会被饿死而已。

曲继风从来不曾如此苛待过下人,即使是犯了错的下人也不曾,这一次,他是动了真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