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妩的记忆中,老爷只有两次这么生气过,而每一次都是因为小姐,可见老爷对小姐是多么的重视,如此想起来,小姐其实很幸福,不像她,爹早早去世了,娘又从来不怠见她。

自五年前,娘亲口说出恨不得她死的话后,她的心就死了,再不奢望能够得到娘的爱惜,只是她不懂,不懂娘对她的恨从何而来,因何而生,小时候不懂,长大了依然不懂…

进了曲府,于她来说应该算是一件好事,小姐待她不薄,千樱也与她情如姐妹,唯有与挽璧相处不甚愉快,但总的来说还是好的。

只是小姐这一次,走的却是自私了,罔顾家族,罔顾双亲,只一心去追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此次老爷若找不回小姐,还不知要怎么处置自己与千樱呢,阿妩如此想着,虽知自己没有责怪小姐的资格,却也难免心中有怨!

一连寻了三天,曲继风派出去的人都没能找到曲定璇,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曲定璇二人离福州也越来越远,想要找回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了。

曲继风一边派人继续寻找,一边头痛着如何应付数天之后秀女入京的事宜,难道真要像先前莫氏说的那样,找人顶替?可是同行秀女中有不少识得其人,又如何能瞒得过?

思来想去,终是被曲继风想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那就是假装受了风寒,以纱覆面,避免传染,只是能瞒得了多久,他心中实在没底。

当他把想法告诉莫氏的时候,莫氏也无异议,只是这顶替之人选却是难为他们两个,此事关系重大,必要寻一个信得过的可靠之人才行,而且姿色不能太差,思来想去,如今竟只有挽璧一人合适。

隔日一早,他们将挽璧招到了房里,把这件事细细告诉了她,也分析了其中的利害关系,挽璧听了之后,当真是又惊又喜,惊的是事情比她想的要复杂,喜的是竟然真的有了这一天,顶替私奔的曲定璇成为曲家小姐入宫选秀,从此一步登天,飞上枝头变成凤凰!

挽璧原就一心盼着这个机会,为此不惜冒险怂恿小姐私奔,自不会放过,当场便答应了下来,跪下敬茶向曲氏夫妇行大礼,当夜她便住进了曲定璇的闺房,只待数天后随众秀女一起进京。

曲继风行事较一般人小心,他为怕府里的人将秘密泄露出去,便慌称已经寻回了小姐,因路上受上凉,所以要静养,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去打扰。

挽璧坐在以往根本不敢坐的梳妆台前,笑看镜中华衣美服,容光炴发的自己,很好,这样的日子她终于可以拥有,而以后,只要她设法讨得皇帝的欢心,还会拥有更多更多,令曾经使唤她,看不起她的那些人,都要低下高贵的头颅向她行礼,尊称一声娘娘!

“娘娘…”挽璧轻轻地念着这个放以前她根本连想都不敢想的词,而现在,她不仅敢想,还就快成真了,想着想着,挽璧不由笑出了声,随即她又将一件件首饰带到了身上,什么翡翠镯子,珍珠项链,玛瑙耳坠,直至带不下为止…

第25章 顶替(3)

阿妩和千樱根本不知道所发生的事,只在柴房中艰难度日,数天的功夫,两人已是消瘦不少,千樱甚至还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的说着胡话,阿妩担忧万分,然任她把喉咙叫破了也没人理会,府中诸人皆知她们犯了大错,哪敢搭理,更不用说请大夫治病了,连那水和馒头,也是从拓宽的门缝中递进来的。

难道千樱真的难逃一死?

就在阿妩心急如焚的时候,已经准备将挽璧当成曲定璇送入宫中的曲府那边也出了新的变化,起因就在一封从京城寄来的书信上。

寄信来的是曲继风在京中的好友,两人常有书信来往,曲继风先前并不当回事,但等他看到信中的内容时,整个人都傻了,这…这…这怎么可能,皇上竟然已经见过璇儿的真面目?!那他现在将挽璧送进去,岂不是一眼就会被皇上识破?到时一个欺君之罪是逃不了了。

想到这一层,曲继风汗湿襟衫,更有细密的汗遍布了额头乃至鼻尖,难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老天注定要亡他曲氏一门?

曲继风勉强撑了精神将挽璧招过来问当初的事,哪想原本瞧着挺机灵的挽璧这一次却吱吱唔唔,连话都说不清,问其施粥当日可曾遇到过一个五旬左右的老者,也是顾左右而言他,莫说曲继风瞧着不对,就是莫氏也看出来了,再三逼问,终于问出,原来当日曲定璇根本就没去派粥,而是让阿妩代替,她自己则带了挽璧去私会邵郁之。

得知这个消息后,曲继风不怒反喜,原本惊惶的心也逐渐定了下来,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原先的担心一下子皆化做了虚无,他立刻唤了人去柴房将阿妩放出来。

待其出现后,曲继风先将当日细细问了个遍,阿妩虽不解,但依然一一详细回答,曲继风对照信中内容,发现她说的丝毫不差,终于确信,当日为皇帝所看到的人并不是曲定璇,而是阿妩,这于曲继风来说,绝对是个好消息。

只要皇上认定阿妩就是曲定璇,那么她便是真正的曲定璇,任何人怀疑或是去举报那都没有用,曲家终于有救了!

自曲定璇失踪以来,曲继风的心头一次真正松驰了下来,虽依然担心曲定璇,但至少,他曲家不会有任何危险了。他当即弯身扶起受惊的阿妩,柔声道:“阿妩,你且起来,你来府里有几年了?”

阿妩不曾想他会话锋突转,有些接不上来,停了片刻才道:“回老爷的话,奴婢在府中已有七年。”

“我与夫人待你如何?”曲继风谆谆的问着,注意力全放在阿妩一人身上,对旁边的挽璧视若无睹,气得挽璧不停绞着手帕。

阿妩想也不想便回道:“老爷待奴婢自然是好的,奴婢能够有今日,多亏了老爷和夫人还有…小姐的照顾。”

“那若是我与老爷有事求你,你可会答应?”这一次说话的是莫氏,她也是看过信的,自然懂曲继风的心思,而今也只能这样才最恰当。

阿妩忍着阵阵因饥饿带来的晕眩回答道:“夫人言重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奴婢一定办好。”

“我要你代璇儿入宫!”莫氏与曲继风对视了一眼,说出这句有千钧之重的话,令得阿妩和挽璧皆是大吃一惊。

“我…我这…”阿妩瞪大了因削瘦而更显大的眼睛,语不成句。

另一边,挽璧也急急道:“夫人,不是已经说了由我代替小姐入宫吗,怎么又改成阿妩了,要是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您尽管说,我一定会改好,求您千万不要把我换掉!”

曲继风在一旁赦然摇头:“挽璧,你求我也没用,你们可知,当日阿妩在街上遇到的那个老者,就是当今圣上建德帝,他已曾见过阿妩的容貌,也即是说他认定阿妩是璇儿,所以只能由阿妩代为入宫!”

他的话打破了挽璧所有的幻想,也打破了她刚刚开始做的“娘娘梦”,梦是很好的,可是现实是残酷的,她只做了几天的美梦,便被毫不留情的打碎了。

曲继风不理会失魂落魄的挽璧,继续问着阿妩的意思,令阿妩为难,虽说她从没想过要入宫,但老爷和夫人于她有恩,眼下事关众人生死,她如何能置身事外?!只是娘那边怎么办?她会答应吗?

思索良久,阿妩抬头回答道:“老爷,夫人,奴婢能否回去问一下奴婢的娘亲?”

闻得此话,莫氏尚没什么,曲继风倒是面色一凛,连动作也僵硬数分,稍后才打起精神温和地笑道:“如此大事,理应问过你母亲,事不宜迟,我现在就派人送你过去,一旦问明你母亲的意思,便马上回来告诉我们。”

阿妩刚要点头,莫氏已是拦了曲继风:“老爷,何必这么着急,反正离入京的日子还有几天,明日再去也来得及,我瞧着她精神不太好,应是久关柴房之故,不若先让她好生休息一晚再说?”

曲继风想想也是,逐答应了莫氏的话,让阿妩先在曲定璇的绣房里睡上一晚再说,至于挽璧,自是回到她应去的下人房,反正横竖是不可能让她代为进宫了,也没理由继续住在绣房里,挽璧又气又恨,一口银牙都快咬碎了,但如今也只得忍气吞声。

阿妩应下后,瞅着曲氏夫妇似心情尚好,赶紧代千樱求情,问其是否能将其从柴房中放出来,并请大夫来看看。

曲继风夫妇如今有求于阿妩,自不会拒绝,当即派人把千樱抬了出来,且收拾了一个单房让她住。

总算医得及时,千樱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服了几贴药又出了一身汗,当夜烧便降下来了,第二日人清醒了过来,只是还有些虚弱。

阿妩一早便去看了千樱,确定她无所大碍后,方应曲继风的要求回家去征求张氏的意见。

与以往她自己一人回去不同,此次曲继风派四个家丁抬了一乘软轿供阿妩乘坐,并让管家长福随行。

阿妩从未受此殊待,是以一路忐忑不安,好不容易到了乔家院外,长福命家丁放下轿子,亲自掀起轿帘:“姑娘,到家了。”长福是曲继风多年的心腹,焉有不知曲继风心思的道理,是以待阿妩的态度温和有礼,连称呼都改了。

阿妩对此颇不习惯,毕竟就在一天之前,她还是属于长福管辖的下人,她拘谨地下了轿:“福管家,您不必如此客气。”

“姑娘言重了,您还是早些进去吧,老爷那边还等着回话呢。”

阿妩点头会意,上前推开了院门,至于长福则与抬轿的诸人在原地等候。

院门应手而开,几簇叫不出名的小花盛开在暖和的春日下,为沉闷的庭院里凭添了几分色彩,张氏便捧着一杯清茶,坐在花丛边缘,五年的光阴,依然没能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老天也许真的是特别优待她吧!

张氏不知想什么想出了神,嘴角含着一丝温情的笑,而这抹笑,也刺痛了刚进门的阿妩眼睛,只是阿妩毕竟已经不是五年前竭尽所有去讨好母亲,只希望能得到母亲低头一笑的她了,痛被她隐在心中,藏在眼底,表面上依然维持着淡淡的神色,亦可称之为冷漠,无数次心伤失望后,强迫维持起来,以保护自己的冷漠。

“娘!”她低低地唤了声,不出所料,惊醒之后,那丝温情的笑立时从张氏的嘴角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永远不变的冷颜:“你回来了?”

“是!”阿妩扯了扯嘴角,张氏在问了这么一句后,别过头不再言语,今儿个是十二,距一直以来初十回家的日子晚了两天,换了一个母亲定要问女儿是何原因,可是张氏却丝毫不在意,亦或者说她根本不关心阿妩回来与否。

“娘,女儿今天回来是有件事要与你商量。”阿妩强拾了欢笑将事情的始末说了一遍,临了道:“老爷说当日我在街市上遇到的那个老者便是当今圣上,所以由我代小姐入宫是最恰当的…”尽是被伤透了心,依然免不了一丝期待。

“由你代曲定璇入宫,然后保曲继风官位无忧,性命无忧?”张氏有一阵的沉默,手指在杯沿上慢慢地滑动着,良久才问出上面这句话。

“是!”当阿妩说也这个字的时候,张氏忽而笑了起来,笑容在她脸上不断扩大,却看不出半分高兴的样,所有的,只是无尽的嘲弄,仿佛她听到的是一个多么讽刺的笑话。

温热的茶被泼在花丛间,将几朵刚开的小花弄折了,迎着阿妩不解地目光,张氏逐渐止了笑,手指划过眼角,带下一滴不知是水还是泪的东西,只见她屈指一弹,将那滴在阳光下闪烁着七彩的水珠弹到了不知名的地方。做完这一切后,她才正眼去看阿妩,刚一接触,阿妩便感到一丝彻骨的寒意,好像背后有一只阴凉的鬼爪在触摸着,渗人至极。

“娘,您…”阿妩只说了两个字便被张氏恶狠狠地打断了:“我问你,你姓什么?”这几个字,她问得咬牙切齿。

阿妩被她这奇怪的态度吓得不知所措,懦懦地回答:“姓乔!”

“呵,总算你还知道自己姓乔,既如此,那么我问你,曲府一家老少是生是死与你有何关系,曲继风官位人头是否保得住,与你又有何干?”她的话咄咄逼人,不留半点余地,把阿妩问得哑口无言:“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还是说你在曲府七年,已经心甘情愿变成曲继风忠心的走狗?”曲继风官居上六品通判,又是乔捕头生前的顶头上司,更是阿妩如今的主人,可是张氏说起曲继风来,全无半点尊重,实在令人不解。

张氏平息了一下急促的气息继续道:“你听着,若你还自认姓乔的话,那么就去回绝了曲继风,否则今后不要再回来见我,至于曲氏上下是死是活,那是他们自己造下的孽,与我们无关!”

阿妩尽是不理解张氏反应为何如此之大,但见其执意拒绝,全无半点商量的余地,也只有低头应了,心中既有对老爷的愧疚,也有一丝窃喜…张氏这么反对她入宫,是不是表示其实还是在意她的?

当阿妩回到曲府,将张氏的意思告诉曲继风后,他抚膝长叹道:“唉,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你娘对我的误会还是这么深?”

第26章 顶替(4)

“老爷,您和我娘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吗?”阿妩小心地问着,她一直觉得今天张氏的态度很奇怪,如今又听老爷这么说,更是肯定了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事。

曲继风示意她坐下来:“唉,说起来那都是陈年往事了,七年前你爹去世的事,你应该记得吧?”

随着阿妩的点头,他又继续道:“问题就出在这里,当年你爹艺高胆大孤身一人追捕一名犯案累累的大盗,没有人知道经过是什么样的,总之等我带着其他衙差赶到的时候,你爹已经鲜血淋漓的躺在地上了,至于那名盗贼则不见踪影,后来我们将你爹抬了回来,可是他受伤太重,没等大夫赶紧就已经咽了气,唉,每每想起这件事我都于心不安啊,要是当初能早一步走到,说不定你爹就不会死,实在是可惜了!”曲继风边说边摇头,脸上满是惋惜与不忍。

“老爷,这事不能怪您,您已经尽力了。”阿妩忍着伤心安慰曲继风。

曲继风摇头道:“乔捕头真是幸运,有你这么一个懂事的女儿,若是你娘也可以像你这样想就好了,她一直认为是我故意要害乔捕头,所以才迟迟没有赶到,你说这怎么可能,乔头捕不论人品还是武功,都是顶好的,我也一直对他倚重有加,如左膀右臂,试问我又怎么会自断臂膀呢?何况我根本就没有要害乔捕头的理由,可惜任我怎么解释你娘都听不进去,过了这么多年,对我的成见还是如此之深!”

比曲继风这么一解释,阿妩才算恍然大悟,也理解了张氏先前仇视的行为,她想了阵说道:“老爷,要不我再去和我娘说说?”对于进宫,阿妩没有太多想法,她只希望能够帮老爷一家度过难关而已。

曲继风摇头道:“你去起不了什么做用,解铃还需系铃人,我自己去,希望能说服得了你娘吧!”他长叹一声,不再言语,阿妩亦趁机告退。

是夜,曲继风没有带任何随从,顶着满天的星光独身一人来到了张氏所居的宅院,他们在里面谈些什么没有任何人知晓…

第二日,曲继风将阿妩叫了去,告诉她已经说服了张氏,让她再回一趟家找张氏确认,顺便向张氏告别。

阿妩听得满腹狐疑,对老爷的话将信将疑,昨日里老爷还说娘因爹的死对他误会极深,而且长达七年不减,怎么可能凭着一夜的谈话,就令得娘改了性子?

待得回到家问过张氏后,才知老爷说的全是事实,张氏竟真的改了口,同意让她代曲定璇入京选秀。

“娘,您为什么又同意我入京了,您先前不是还说曲家老少的生死与我们无关吗?”阿妩实在想不通其中的关键,只得大着胆子问张氏。

张氏淡淡地睨了她一眼:“这也没什么,昨日里是为娘的太偏激了,后来经曲老爷开解,方知做人不应如此自私。”

对于张氏,阿妩还是有些了解的,知道她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定下的主意甚少有更改的时候,连爹以前都多让着娘,怎么可能单凭一席劝说就有了这么大的转变,里面定然还有文章,可是张氏不愿说,阿妩也不没办法。

两人无言的对坐了一阵,阿妩将带来的一个包裹打开,露出一件天青色的长衫,针脚细密,长短一致,可见缝制之人相当用心:“娘,女儿这一去,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更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这件衣服是女儿前些日子开始做的,一直到昨儿个夜里才赶制完成,您看看喜不喜欢?”

张氏瞧也不瞧地道:“你在不在我身边我都一样过,用不着牵挂,至于这衣服,我穿着不合适,你还是拿回去吧。”

张氏的话令阿妩正捧着衣服的手微微一抖:“娘您都没试过,怎么知道和不和适呢,不若穿起来试试?要是哪里有不对的,趁还有时间我再改改!”说着她抖开衣服要为张氏换上。

张氏眉头紧皱,滑步退开阿妩罩上来的衣服,厉声道:“我都说了不合适,你怎的还这样纠缠,衣服颜色难看,任你怎么改也是枉费心机!”

好一句“枉费心机”,这话终是令阿妩停下了手,可不是吗,她对张氏再好也只是枉费心机,张氏永远都不会对她改观。

阿妩忍着心痛,装作没事人一般强颜道:“既然娘不喜欢那就算了,改日我再做一件,托人从京中捎来,娘您喜欢什么颜色?”

张氏深吸一口气,别过脸道:“不用麻烦了,衣服我自己做就行了,若是没什么事的话,你就回去准备进京选秀的事吧!”这样的话客气而生疏,完全不像一对母女应有的对话。

“我知道了,娘,您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阿妩将那件被嫌弃的衣服搭在臂弯里,低眉问着张氏。

“没有了!”这便是张氏的回答,虽是情理之外,却是阿妩意料之中,她向张氏跪拜行礼之后,走出了院子,一直到院门关住,含在眼中的泪才滚滚落下,沾湿了衣襟,自十岁那年之后,她就再没有因娘亲的冷淡而落过泪,这还是第一次,看来她的心还死得不够彻底,总是会有不该的痴想。

“罢了…罢了…”阿妩徐徐地摇着头,泪水随着她的动作不断滴落在家门口,而这个门槛,她以后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跨进。

难过了一阵,阿妩抬手将脸上的泪痕擦去,正要乘了轿回去,忽而瞥见尚拿在手间的衣裳,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扔掉又舍不得,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拿去给柳婶,就当谢谢她们家一直以来对她的照顾,顺便和狗剩哥说一声。

阿妩让轿夫在原地等着,自己则去了旁边柳婶的家,那是两间土丕房,用篱笆围了个简易的院子,里面养着一大群鸡和兔子。

可也是巧了,来给阿妩开门的正是狗剩,原来他正在家里喂鸡,见得阿妩来,不知有多高兴,五年的时间,令狗剩长成了一个年方十八的壮小伙,比阿妩高一个头。他天生体质好,再加上又随那个和尚学了数年的武功,拳脚功夫甚为不错,仗着学过武功,偶尔上山打些猎物打打牙祭或换点家用,倒也有媒人来说过几门亲事,但狗剩不是嫌人家丑就是嫌人家瘦,一直到现在都没定,为着此事,柳叔柳婶不知念过他几回了,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咦,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狗剩拉着阿妩进院,扯了嗓门冲里面叫:“娘,娘,你快出来!”

“臭小子,叫什么叫!”柳婶边骂边走出了屋,腰上围着围裙,显见其正在做饭,见到阿妩又惊又喜:“哟,阿妩,你怎么有空来婶家?快坐快坐,饭就在婶家吃了啊!”

“柳婶,不必客气了,我来也没什么,就是看看你,顺便把这件衣服给你!”说着将手上的衣服递了过去。

“这是送我的?”柳婶瞪大了眼睛,赶紧把手上的油抹干净了,然后接过阿妩的衣服,边瞧边赞道:“做得可真好,简直就跟你娘一样了,要不怎么说是母女呢?”

狗剩在一边怪声叫道:“阿妩,这不公平,为什么娘有我没有?”

阿妩掩嘴轻笑,倒是柳婶楸着他的耳朵道:“臭小子,你还好意思说,人家阿妩还知道给我做衣服,你呢?除了调皮捣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真不知当初生你干嘛,还不如生头猪呢,至少养膘了还能宰了吃。”

直到狗剩吃痛讨饶,柳婶才松了手,进屋去试衣服,狗剩冲她的背影扮了个鬼脸,随即拉过阿妩道:“快来,瞧我养的兔子,比你上次来看时可大了不少呢,浑身都毛茸茸的,跟可雪球一样,可好玩了。”

果然,在兔笼之中,那些小兔子或瞪着红红的眼睛看人,或用两只前爪捧着胡萝卜使劲啃,那样子真是说不出的可爱。

狗剩瞧阿妩开心地咯咯笑的样子,得意地道:“怎么样,不错吧,嘿嘿,你要是喜欢的话,我就免费送你一只,让你拿到曲府里去养,应该没关系吧?”

听到狗剩的话,原先还笑意盈盈的阿妩顿时垮下了脸:“狗剩哥,我就快要走了,以后也许再也不回来了。”

这句话,令得正在往笼子中抓兔子的狗剩手一僵,原本已经抓在手里的兔子也乘机跑了出来,跟其他兔子一起跑到笼子的另一端。

“你要去哪里?”狗剩的声音里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颤抖。

因是自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是以阿妩并未有隐瞒,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告诉了狗剩,待听得她要一人进京时,狗剩忽而抬头问道:“你一个人怕吗?”晶亮的眼中满是担忧。

阿妩先是不语,后又扬起脸道:“不怕,何况一起进京的又不止我一个,路上还有嬷嬷照顾我。”

狗剩揉揉阿妩的头发没说什么,只是那担忧及不舍并未因此减去半分,正值此时,柳婶出来,她已经换上了阿妩的那件衣服,可是这衣服似乎小了点,扣子一扣起来,感觉柳婶整个人都包得紧紧的。

阿妩的脸立时红了起来,她这衣服原是照着张氏的尺寸做的,柳婶比张氏粗壮,衣服自不会合身,自己刚才竟没想到这一点就冒冒失失的把衣服拿过来了,真是笨到家了,急急道:“柳婶,你把衣服换上来,我去改改,等改好了再给你拿来,实在是对不起。”

“改什么改,这不是很好吗,我正嫌原本的衣服太宽想改件紧的,可巧你就给拿来了,我喜欢的不得了。”柳婶拍着阿妩的手,眼是充满了慈祥,这是阿妩一直想在张氏眼中找到的东西,可惜从来没有找到过。

阿妩原想送完衣服就走,哪想柳婶硬是要留她下来吃饭,无奈之下,便与柳婶还有狗剩一起吃了顿饭,饭桌上只听到柳婶的大嗓门,平常话多的狗剩这一次倒是异常安静。

饭后,狗剩一路将阿妩送到了轿边,在阿妩即将登轿的时候,一直咂嘴不语的狗剩方说了一句:“阿妩,如果你不能回来了,我以后一定去京城看你!”

阿妩用力地点着头:“嗯,狗剩哥,你自己也要保佑,要是有时间,就帮我去看看我娘,她身子不大好,需要有人照应着点。”

“放心吧,我会的。”狗剩虽对阿妩如此关心张氏不以为然,但既然是阿妩说的,他一定会照做。

轿子逐渐远去,化成了眼里的一个小点,狗剩却还痴痴地站在原地,在他背在身后的右手上握着一株小小的桃花…

离别,似乎成了必然的事情,那么他们还会相聚吗?再相聚时,又是什么样的情形呢?

风拂动,卷起了地上纷蕊的花朵,吹皱了清澈的湖水,也带走了少年的思念…

嘿,这次来做个新调查,看看曲继风到底为啥说服了张氏?

第27章 入京(1)

自回来后,阿妩便一直住在曲定璇曾住过的房间里,曲继风和莫氏则里里外外忙着准备一应的用度,包括金银首饰,凌罗绸衣,金银钱财,这一趟几乎是掏光了多年的家底。

原本依着莫氏的意思是不用如此大费周章的,反正她也不巴望阿妩能够被皇帝选上,只求能安然度过选秀就好。

可是曲继风却不这样认为,他觉得就算选不上,也不能让阿妩在秀女里吃了亏,毕竟阿妩可是他们一家的恩人,即使是花些钱财又有什么打紧的。

莫氏想想丈夫的话,觉得甚有道理,也就依着办了,至于曲定璇那边,他们派去的人追了这么多天也没消息,估计是没什么希望了,曲氏夫妇都有些心冷,每每念起这个与人私奔的女儿,两人都是长吁短叹,又气又担心。

千樱退了烧之后,便被派去服侍阿妩,隐隐约约,她大概也知道了些端倪,多年姐妹眼见着要分离,难免有些伤怀,不过听说入选的秀女可以随带一至两名侍女入宫陪伴,所以倒也不那么难过。

至于挽璧,既然无福做小姐,那自然又当回了丫环,同被派去侍侯阿妩,她一肚子怨气,把抢了她位置的阿妩当眼中钉般看待,哪会好好做,只一味的敷衍了事,还常摆脸色给阿妩看。

虽挽璧不肯承认,但阿妩与千樱多少也猜出了小姐的失踪定然与其有关,可她竟睁眼说瞎话,硬将过错全推到她们二人身上,再联想到她以前的所作所为,终是彻底寒了心,不再搭理于她。

没想到,这一切看在挽璧眼中,却成了阿妩做小姐之位后,眼高于顶,盛气凌人的行为,而她心中对阿妩的恨也越积越深…

四月十九,秀女统一入京的日子,福州一地一十七名秀女齐集在巡抚衙门前,选秀乃是官家小姐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一桩事,不论是本人还是家人都份外重视,秀女虽止一十七名,但各自家人却皆是来了一大堆,官老爷、贵妇人、家下长随,一溜的人头,外围一些的地方更是停满了马车与轿子。

曲继风官位在入选秀女的家族中算是较低的,是以阿妩被排在秀女的最后几位,虽说当今圣上已经将阿妩视为曲定璇,但是为免过早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曲继风还是让阿妩覆纱蒙面,推说染了风寒。

抬目望去,环肥燕瘦,俱是打扮的花枝招展,香风阵阵,有些相熟的秀女站在一起窃窃说着话,有些则专心照看自己的打扮可有不周全的地方,更有些则好奇地打量近旁的秀女,然后在心里暗暗与自己比较。

阿妩为免被人认出,一直低头不语,要说这一群秀女中最显眼的莫过于两人,一是巡抚之女章敏之,一是知府之女赵吟容,这二人皆是突显于诸人之上,但理由却截然不同。

章敏之绣工之巧早有传闻,但其向来深居简出,其人少有见到,容貌如何,更无流传,如今一见之下,方知其容貌比之绣工更出众,即使同是女子者,见了她也有瞬间的失神,眉眼唇鼻由如工笔刻画,精致无双,一身秋香色的锦衫长裙,宽广的袖子令这身衣赏添了几分飘逸,这般美丽的女子大祇都有几分清高,章敏之也不例外,嘴角虽含了笑,却清冷孤傲,教人见了忍不住生出几分距离来。

再说这赵吟容,却是惹了笑话,好些个瞧见她那身量,都忍不住窃笑出声,其实客观来说,赵吟容比之原先要瘦了些许,可依然一人堪比两人的身量,臃肿肥胖,哪有半分少女清灵婉转的样子,偏她还骚首弄姿,故做柔弱。

为送众秀女入京,福州大大小小的官员皆来了,领头的当然是福州巡抚章铭,在官员的身后还一字排开了八门礼炮,每一炮旁边都站了一名衙差。

阿妩还是第一次见到宫里来的于嬷嬷,只见她大约四十来岁,修长脸,容貌普通,不过胜在一团和气,瞧谁的时候都像带了三分笑,她穿的虽是和普通宫女一样的宫装,但袖口、领子、衣摆处却多了几处绣花,头上亦多带了些首饰,可见在宫里也是有头有脸的。在她身后,还站八名宫女,显然也是宫里派来的,以在路上服侍各秀女。

在为官兵所隔开的外面,老百姓争相观看,秀女啊,指不定哪一天这些秀女就成了贵妃娘娘,如今赶紧瞧上一瞧,改明儿也好跟人家吹嘘一番。

在巡抚章铭说了几句话后,这些秀女便被宫女扶着分别上了三辆马车,这些马车皆是宫里的,一应红顶朱漆,宽敝舒适,里面座位上皆铺了垫子,虽五六人坐了一起,却是半点不挤。

当秀女上车之后,章铭往后一挥手大声说道:“鸣礼炮,送秀女入京!”

随着他话音的落下,八门礼炮齐齐开鸣,连放一十七下,以合一十七名秀女之数,在礼炮声中,不断有红色的彩纸落下,铺满了一地,而马车就在这铺满红纸的地上缓缓驶去,嬷嬷则带了宫女坐在另一辆马车上。

这些秀女都是第一次离了家人,先前尚不觉得有什么,待得真的瞧不见亲人,不禁悲从中来,呜咽着哭了起来。

阿妩恰坐在车帘旁,微掀了帘子朝外看去,只见曲继风夫妇都朝自己挥手做别,他们的脸上有忧亦有喜,阿妩心里却是异常的平静,她入宫不过是为了还老爷和夫人的恩情罢了,这次不论结果如何,都算是还清了。

张氏没有来…尽自早想到这个结果,但真到了那一刻,心中还难免有些酸楚,唉…阿妩暗叹一声,正要放下帘子,忽而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赶紧探了头朝外看,果不其然,狗剩不知何时爬上了屋顶,站在那里,将双手围在唇边冲秀女的马车大声喊:“保重!我会来京城看你的!保重!”

声音顺着风,远远便开来,清晰的印入阿妩的耳际,阿妩会心的一笑,冲狗剩的方向微微摆手,然后放下了帘子。

放下帘子,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却昭示着阿妩与从前的她彻底告别,当她与狗剩再见时,会是一个怎么样的场景呢?

在礼炮的余声中,载着一十七名秀女的马车驶出了城门,朝着京师的方向行去,在离开不久后,那些秀女们就止了伤心,开始饶有兴趣的朝外张望起来,外面的风景算不得好,但是对于这些从来没出过远门的千金小姐来说,已经足够吸引人了。

阿妩同车除了章敏之以外,还有另外四个,分别是正三品按察使司按察使之女常笑,从五品河营协办守备之女齐媛,以及同为从五品安抚使的两个女儿何琴何音,这两个人阿妩倒有些印象,记得很早以前,小姐与她们姐妹二人有过往来,后来因为小姐嫌这二人木讷无趣,便淡了往来,待到十岁以后,就再没见过面。

这四人性格各异,常笑最是活泼,再加上笑容甜美可人,不用多时就和所有人相熟了,不过她最黏的人却是冷傲的章敏之,这两人的性格一个过于热一个过于冷倒也算是互补了。

至于齐媛,与她的名字一样,典型的名门淑媛,不论行为举止,皆以规矩要求自己与身边的人,张口闭口便是与规矩不符,常笑笑她是学规矩学傻了。

至于那一对姐妹花一如小时候的木讷,常常别人问一句,她们才答一句,坐了一天的马车就没见她们主动向别人说过一句话,最多是两姐妹之间私语几句。

坐在这些小姐之间,阿妩显得有些不自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几位小姐都与曲定璇不熟,只闻名不曾见过面,不用担心会被揭穿,阿妩最担心的是坐在另一辆马车上的赵吟容,她可是不久前才见过曲定璇的。

常笑也曾问过阿妩为何要带着面纱,阿妩自是用早就想好的借口搪塞了过去,常笑哦了一声没再说,倒是章敏之说了话:“早闻曲妹妹容色绝佳,眼下我还真想看看,不若妹妹解下面纱让我们瞧瞧?”

她这一说,常笑立时拍手来了兴致:“好啊好啊,曲姐姐,快让我们瞧瞧,看看你和章姐姐两个谁漂亮?”

余下三女虽没说话,但眼中皆透出几分好奇,阿妩不禁左右为难,不知是否该摘下来,她正在犹豫时,常笑的眼中忽而透着几分狡黠,只见其趁阿妩不注意时,一把揪下了她的面纱,将阿妩清秀如水的面容展示在众人面前。

中上!这是诸女心中对阿妩容貌的一致评价,秀丽有余,艳色不足,较之章敏之略有差距。

“你这是做什么?”阿妩回过神慌忙自常笑手中抢回了面纱,重覆于脸上。

常笑嘻嘻一笑,挽了阿妩的手臂道:“曲姐姐你别怪我嘛,我也只是好奇而已,最多我下次不闹就是了。”

见她都这般认错了,阿妩自不会再追究下去,只略说了几句便罢了,常笑吐了吐粉红的舌头,眨眼道:“曲姐姐,你什么时候可以不用带面纱啊?”

“呃,大约还要再过几日吧。”阿妩心中一跳,含糊地应了句。

章敏之在瞧清了阿妩的容貌后,眼中有那么一瞬间的松驰,随即便移开了目光,从那帘缝之中望着外面晴好的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