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随身带这东西?闻着比宫里的好些,没那么刺鼻,哪来的?”建德帝闭着眼睛轻问,这样的情形倒有些像平常人家的父子,不似天家骨肉离得近瞧着远。

辜无惜自小到大还是第一次与自己的父亲离得这么近,眼眶不自觉地濡湿了几分,他闭一闭眼,尽量以平和的声音说道:“儿臣有时候头晕或觉着倦了就用这东西揉揉,感觉会好许多,这是儿臣从一个走方郎中那里买来的,比不得宫中用的精纯,但气味效果倒还好。”

“是吗?朕觉得倒比宫里的好,你下次再见到他的时候给朕也买几瓶。”顿了一下又皱了眉道:“倦的时候用这个是没错的,但是头晕之时就不要乱用,应该让太医去瞧瞧,万一要是病了就不好了。”

建德帝半闭着眼对儿子淳淳善语的模样,若换一身蓝衣就犹如普通人家的慈父,谁能想到他九岁登基,直至今日已经坐了四十六年的皇帝,坐拥天下万物,精算术通天文,文韬武略尽皆出色,大昭王朝在他手中更上层楼!

辜无惜低头望着建德帝那花白的头发,不禁思绪万千,同时也想起一桩事来,原本清静的眼皮掠过一丝涟漪:“父皇,儿臣斗胆,想求您一个恩旨,不知可否?”

“什么恩旨,说来听听。”原本半闭着的眼豁然睁开,经过这半晌的养神,眼中又有了精光。

“是关于母妃的…”刚说到这几个字,便看到建德帝的脸色沉了些许,赶紧接下去道:“儿臣上次携梅心与定璇入宫拜见母妃,看到盛夏的天里,母妃宫中连冰都不见一块,母妃身子素来羸弱,儿臣怕母妃会因炎热生病,所以能否让儿臣每日将冰送入宫中于母妃?”

“辛贵嫔宫中没有冰吗?”建德帝皱了眉示意辜无惜停手:“内务府那些东西是干什么吃的,这么热的天不放冰哪受得了,辛贵嫔自己也不说,唉…”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见的怜惜:“行了,朕自会处置这事,你那边就不用管了,要是让人知道身居贵嫔之位,一应用度却要靠儿子送进宫来,大牙都要笑掉了。”

他认真地看了辜无惜一眼后挥手道:“罢了,你回去吧,依旧让李德林带你乘了那轿子出宫,什么时候得空了让定璇入宫来陪陪朕,朕很喜欢她!”

“是!儿臣告退!”辜无惜依言退下,嘴角抿着一丝畅快的笑意,有了父皇的话,内务府的人想必短期内不敢再克扣母妃的用度,至于以后…他将会成为母妃一生无忧的保障!

走出养心殿,辜无惜将身子站得笔挺,尽管天空沉闷阴暗,却丝毫不能影响他的心情,若不是身在宫中,真想喊上几声才舒坦,多年埋没终于得见光明,尽管尚有很远一段路要走,尽管前途如何还不知道,但至少能看到希望的光芒!

这一步已经趟出,不管前途如何,他都不会后悔!

第71章 故人怨(1)

约申时一刻光景,阴沉了好半天的天终于像被撕破了一个口子那般,哗哗地往地上倒着倾盆大雨,将地上的灰尘尽皆冲刷而去,还世人一个清净幽凉的世界。

阿妩站在庭前檐下,瞧着这漫漫雨帘,伸了手,雨噼哩啪啦的打在手心,风挟着浓浓的水气漫卷而来,令人精神为之一振,她有些忧心地问流意:“雨这般的大,画儿岂不是要淋一身的雨?”画儿适才出了府去买能用来种植的莲花,虽也想到可能会下雨,但原以为可以赶在之前回来,没想到这雨说下就下,委实令人无法预料。

流意宽慰道:“娘娘放心,这夏日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您瞧着过不多时就消停了,画儿她随便寻个地方避过去也就是了,您不必过于担忧!”

阿妩淡淡一笑没有接话,不知怎的,这心总也静不下来,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一般,然任是心思千转百回,也想不出会是什么事。

雨,果然如流意所言,下了不到两刻光景,但逐渐止了势头,只余一些晰晰沥沥的雨滴,再过得一会儿,更是连雨滴也没了,天空重新放晴,而且下了这么一场雨后,天气凉爽许多,不再如先前这么闷热难耐。

阿妩拢了拢衣裙正欲起身进屋,忽听得画儿的声音,微转了目瞧去,一瞧之下立时愣在原地,说不出是惊还是喜,令她如此的不是画儿手中的莲花,而是随画儿一并进来的两个人,竟然是千樱与挽璧,她们不是远在福建吗?怎么会在这里?而且还跟画儿一起来此?

阿妩尚自惊疑不定的时候,画儿已经举着手中捧的莲花开心地道:“娘娘,我把莲花采回来了哦,待会儿只要种在那石坛里便行了。”说到这儿她记得后面那两人忙又道:“娘娘,这两个人是在府门前遇着的,她们说是您以前在家时的侍婢,所以我就带她们进来了。”

流意瞅着阿妩面色不对,拉过画儿低声埋怨道:“你这丫头,怎么能不问清楚就随便带人进府里,万一这两人是假冒的怎么办?”

画儿正要辩解,那厢阿妩已经抬手道:“无妨,她们确是以前服侍过我的人,想必是我父亲怕我在京中寂寞,便叫她们入京来陪伴服侍我,没你们的事了,先下去吧。”

打发了流意与画儿之后,阿妩快步走至千樱二人面前:“你们怎的来的,当真是…父亲的意思?”虽然早在决意代曲定璇入京的时候,便认了曲继风为父,但真叫起来,到底还是不习惯。

“是,是老爷的意思,他知道你被指给六皇子为庶妃,怕你一人在京会受委屈,便让我们来皇子府中服侍你。”千樱的眼中有喜悦的泪花:“老爷说了,但凡秀女选入宫或被指婚者,皆可选派家中侍女前去服侍。”

“是了,能再见到你们真好,原以为以后都难再见面了。”阿妩一手握住了千樱,另一只手想去握挽璧,却落了个空,挽璧虽一直未有说话,脸上却难掩鄙夷之色。

阿妩黯然一笑,知道挽璧终是不服自己,终是怨自己抢走了本属于她的地位与机会,但这并不是她所想要的,她亦是身不由已。

“挽璧,你这是做什么,别忘了来时老爷吩咐的话。”千樱看不过眼斥了她一句,换来的是挽璧的一声冷哼。

阿妩知挽璧对自己成见甚深,很难消除,她不明白老爷为什么要把挽璧也派到她身边来,挽璧与千樱都是顶替事件的知情人,难道老爷就不怕挽璧会将此事捅出去?还是说老爷不知道挽璧对自己的心结?

阿妩还在费解之时,千樱将曲继风亲笔书写的一封信交给了她,展信一看,里面除了说让千樱二人来京中陪伴她以外,还隐晦的提了一下张氏,说她过得很好,让阿妩不必挂念。

阅过书信,阿妩当即便将书信放在盆中烧了,以免让人从中瞧出什么端倪来,然后又安排了千樱与挽璧去下人房中歇下。

这家中侍女入府,虽然是阿妩自身的事,但说不得要回阮梅心与含妃一声,一个是府中的正妃,一个是目下掌管皇子府的人,千樱二人在此做事的月钱都要从含妃手中拨出。

阿妩亲自去了阮梅心与含妃处,阮梅心倒没说什么,反而还赏了几匹布和银钱;就是含妃那里不咸不淡的说了几句,但好歹是同意了,没多为难,就这么着,千樱和挽璧在六皇子府安顿了下来,与流意及画儿一起服侍阿妩。

是夜,辜无惜歇在明心院,补大婚之夜未圆的洞房之礼。

阿妩卸了珠钗胭脂,只着一身雪白的素锦寝衣坐在屋内借着明亮的烛火翻看书卷,字明明就映在眼前,偏就是看不进去,阿妩烦燥地扔下书卷,起身走至敝开的窗门前,从这里望出去,其实并不能看到明心院,然她却依然痴望不止,眼眸里泛起淡薄的凉意,一如唇间的笑,三宫六院并不是皇帝的专利,辜无惜心有所爱,且并不是一个偏爱女色之人,可他依然有诸多的妃子侍妾…

身不由已,并不是女人的专利…

曾以为,只要能留在他身边,便于愿足矣,然她高估了自己,想到他心系阮梅落,想到他宿于其他妃妾的房中,依然会心痛难奈偏又无可耐何,除了忍耐别无它法。

这样的沉静直到千樱的到来才被打破:“主子,我做了您爱吃的银耳羹,您要不要尝尝?”

阿妩浅浅一笑,走至桌前,只见那雪白的银耳被盛在温润的瓷盏中,叫人瞧着心生欢喜,以往她是最爱吃这个的,特别是千樱亲手做的银耳羹,总也吃不够,舀了一勺在嘴里,软绵的银耳带着香淡的清甜,与记忆中的味道一模一样,她放下勺子拉住千樱的手:“你又在我身边了,真好!”

简单的两个字,却道尽了阿妩心中的欢喜,要说以往在曲府里,有什么人是真心实意待她好的话,那便只有千樱了,老爷小姐固然也待她好,但那是主子对奴婢的那种好,与千樱发自内心的好不一样。

千樱弯身拭去阿妩眼角不小心淌下的泪,心疼地道:“好好的哭什么,叫人看了要笑话,你现在可是主子娘娘了。”

“主子吗?”阿妩赦然一笑:“老被你们主子主子的叫,连我都快以为自己真的是主子娘娘了,可实际上,我根本什么都不是。”

千樱岂会不明白阿妩的意思,当下宽慰道:“别想这么多了,一切皆是天意,天要让你当主子,你便是不当也要当,何况当时的情况也是逼不得已,眼下您是主子,这个事实谁都改变不了!”

“改变不了?”阿妩扶着千樱的手站起身:“真的是这样吗?刚入京时一个赵吟容就差点令我身陷牢囫,好不容易熬过去了,又来一个…”

“您是说挽璧?”千樱立时反应过来,顺嘴便接了上去,果见阿妩为难地点头:“挽璧素来不喜我,这你是知晓的,后又因入京之事对我成见颇深,一意认为是我抢了她的位置,我真的有些担心,她会不会将这事给捅出去?”

千樱被阿妩说的有些心惊,抚着胸口半晌才迟疑着道:“我想应该是不会吧,这事可非同一般,真要是被捅了出来,莫说你遭殃便是老爷和我们也难逃厄运,除非她真昏了头!”

阿妩头疼的揉着鬓角:“若真不会,你又何必要想这么久才回来,挽璧…我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千樱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的主意来,只能劝道:“主子,您不必太过担心,奴婢会多劝着点她,不会让她闹出什么不该的事来!”

“但愿如此!”阿妩说出这几个字,略显无力地跌坐在床沿,青葱般的十指慢慢抚过销金的软罗纱帐,一幕幕画面如卷轴一般莫名的在脑海里展开,从集市马蹄之下的初见,到养心殿的大胆求旨,再到大婚之夜的缠绵,她是真的很想很想与无惜一起相守相伴…

想到这儿,她的目光坚毅而凌厉,一扫原先的茫然无措:“千樱!”

她的声音令原先正在铺叠床被的千樱停下了手,轻声问道:“主子,有什么事吗?”

阿妩倏然转过了目光,刚一接触,千樱便打了个寒噤,不自觉地低垂了头,只听得头上阿妩的声音寒凉若秋风:“你替我转告挽璧一句话:她要什么我都可以给她,哪怕她想在这风华阁当半个主子,我也尽可依她。唯独一样,不许坏了我的事,也不许背着我干出些出阁的事,否则别怪我不容她!”

千樱神色一凛,觉出了阿妩不同于往常的决心与冷然:“主子放心,奴婢一定会告之挽璧,并多加规劝,绝不让她出什么岔子。”

“那样最好!”阿妩如此说着,挥手让千樱熄了灯出去,静室无声,唯闻窗外夏蝉之声长久不绝。

阿妩躺要床上却了无睡意,晶亮的眸子在暗夜中耀耀生光,不再如以前那般软弱,随遇而安,无求无欲,她有了她的坚持与执着,那便是永远的留在辜无惜身边,为了这个目的,她可以去做任何事,哪怕是曾经多么不情愿的事!

第72章 故人怨(2)

隔日一早醒来,阿妩先至阮梅心处请安,刚坐下不久,便听有人禀报说含妃到,这可教人吃惊了,昨日里含妃还借故身子不爽,故意不来请安,怎么今儿个又眼巴巴的来了?

含妃今日穿了一袭玫瑰金缕云纹雁丝锦衣,嫣红撒花的长裙下露出一双镶了翠玉的锦缎软底绣鞋,数枝珠钗及缀着流苏的发簪齐整的插在鬓发间,将那姣好的容貌更衬出几分,而这样的华丽的装饰,直逼坐在正中的阮梅心,只见她款款上前,欠身施礼:“妾身见过皇妃,皇妃万安!”

“含妃请起!”阮梅心抬手虚扶,待含妃站直之后,包括阿妩在内的其余妃嫔尽皆起身向含妃施礼。

“含妃你今日身子可有好些?昨日我听得你遣人来说身子不爽,甚是忧心,特寻了太医来瞧,如何?”

“有劳娘娘挂心,您寻来的那位太医当真是医术高超,一碗苦药下去,什么病都好了,您说是不?”含妃的嘴角尽自长噙着笑,然那眼睛却是再漠然不过,连一丝暖意也无。

“如此便好,以后含妃你要是再有什么头疼脑热,发烧咳嗽的便尽管与我说,千万不要客气。”阮梅心拢一拢鬓发怡然自得地说着。

含妃依旧浅笑不止,双目左右一转又道:“咦,皇妃,怎么不见殿下,昨夜殿下不是歇在你这里吗?”

阮梅心瞥了一眼恭在桌几上的时令花儿,淡淡道:“殿下早早便起来了,眼下应该在前院中,听说宫里派了几个侍卫来给殿下使派,正忙安排着呢!”

侍卫?听到这儿,阿妩有些出神,昨日是辜无惜第一次上朝,不知情形怎样,自己深居府内不见其来,总也无从得知。

那厢含妃又说了几句后,便欲起身离去,待走至门槛时,忽又折了回来,走到阿妩面前似笑非笑地道:“曲庶妃,昨日你说以前侍候你的两人入了府,怎的今日不见她们?”

阿妩微微一滞,旋即低眉道:“回含妃的话,她们二人于府中礼仪尚不通晓,妾身怕她们行事不妥冲撞了众位姐姐,所以留她们在风华阁。”

“是这样吗?”含妃的话语让人有种捉摸不透的感觉,轻笑数声,不再理会阿妩径直出了门,环佩之声伴之远去。

然她这般似不经意的询问却令阿妩心渐渐沉了底,千樱那里她可以全然信任,那挽璧呢,看含妃的意思,似对她们颇有兴趣,两相接触之下,万一要是挽璧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又当如何收场,自己昨夜的警告挽璧未必会当一回事…

风华阁庭院中的石坛内已经种上了莲花,轻粉的花朵摇曳在风中,还有几枝花苞尚未开放,但已经透出那一点粉那一点嫩,引了蜻蜓停跓在荷尖,便如一首诗中写的一般――小荷才露尖尖角,便有蜻蜓立上头。

画儿小孩子心性,见到蜻蜓,也不顾主子就在旁边,大呼小叫着跑上去想抓那只蜻蜓,结果可想而知,蜻蜓自是振翅远去,画儿则摔了个脸朝地,捂着鼻子爬起来直叫疼,倒把一直沉着脸的阿妩给逗得一笑。

原本领着小厮在洒扫庭院的流意看到画儿头上沾草,脸上抹灰的样子笑得直捂肚子,倒是千樱忍了笑,替画儿抚去身上的灰尘,叮嘱她以后小心着些。

阿妩环顾了一眼,不见挽璧的人影,逐随口问了一句,流意敛了脸上地笑道:“她还在屋里躺着呢,说什么累得很起不了身,连早饭都是千樱给她端进去的。”

流意言语里表露出来的不悦阿妩岂有不懂之理,而她也正是为此心烦,在没想到什么好办法之前,也只能由着挽璧去了:“罢了,不要管这些,你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流意尽管心中还是不乐意,但既主子发话了,也只得依从,后面的几天里,挽璧从未好好在阿妩跟前侍候过,反而变着法要这样要那样,但凡阿妩有的东西,她总也想给自己谋一份。

就说那日画儿剜了冰镇过的西瓜瓤置在碗中给阿妩端去,半路让挽璧瞧见了,二话不说,硬是将那碗西瓜瓤给拿了去,任是画儿好说歹说就不肯让,最后画儿不得不又回去剜了一碗。

这种事并不是偶尔,几乎天天有,起先阿妩还能忍得住,但后面挽璧的要求越来越多,终令阿妩觉得不耐,而真正爆发的起因,是那一日辜无惜的到来…

自前些日子上朝过后,辜无惜就变的很忙,经常在外头奔波,在府里的日子有限得很,到内院的日子自然也就更少了,常数天不见踪迹。

这一日,阿妩刚让人撤了饭菜下去,抬头忽见辜无惜站在门外负手浅笑,一袭泼墨流水浅色长袍,被即将落山的夕阳染成一片火红,身后跟着一名身着二等侍卫服饰身形壮硕的人,应是昔日阮梅心所说的,皇上赐给辜无惜的侍卫之一。

“殿下!”阿妩先惊后喜,疾步迎出门外:“您怎么来了?”

几日不见,辜无惜的脸庞看着似乎瘦了点,也黑了点,眉眼间更有显而易见的疲色,然而那笑,依然温润如故:“没什么,过来看看你。”

简单的一句话却令阿妩心中暖意融融:“殿下这时分过来,可有用过晚饭,要不要妾身让人去厨房备菜?”

“被你这么一说,发现还真没什么东西垫过肚子,也好,就随便弄些东西来吃吧。”辜无惜随意说着,携阿妩进了屋,那名侍卫便守在门外。

“他就是皇上赐给殿下的侍卫吗?”阿妩吩咐了人去备点心后,瞥了一眼站在外面一动不动如铁塔般的侍卫,她虽不懂武功,但从那人的气势上可以看出,身手应当不坏。

“嗯,父皇总共派了六名二等侍卫给我,他是其中一个,叫孙一凡,听说身手不错。”辜无惜随意答着。

阿妩正欲叫人泡茶,门外绿影一闪,自入皇子府来,从未好生侍候过阿妩的挽璧,今儿个没人吩咐竟然亲自捧了一蛊茶进来,难道突然转性子了?

挽璧显然经过精心打扮,一袭软绸绿衣垂直至地,身后有如鱼尾一般徐徐散开,发间插着好几枝珠花,脸上是精心描绘过的妆容,颊边还垂着一对明珠耳铛,如此装扮,不像奴婢,倒像是主子。

阿妩面色一凛,她不是笨人,心思稍微一转就猜到挽璧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会打扮的如此显眼,呵,好一个挽璧啊,心量还真不小…如此想着,眼眸中的温度逐渐降了下来。

“殿下请用茶。”挽璧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将茶轻送至辜无惜手里,是新泡的洛神花茶。洛神花又名玫瑰茄,有解疲抑炎之功效,若是放些糖在进而,然后再经冰镇后饮用,效果更佳,有些类似酸梅汤。

这种茶阿妩虽然知晓,但她房里却没有备洛神花,不必问,应是挽璧自己带来的,她可真有心,连私藏的东西都用上了。

辜无惜顺手接过,刚饮了一口,那眉头就全皱了起来,倒是像喝了什么苦药一般,挽璧见状急问道:“殿下,这茶很苦吗?可我明明放了糖了啊?”

阿妩暗自一笑,将辜无惜手中的茶盏接过,又另外倒了一杯凉水予他,似不经意地道:“殿下不喜欢是吃甜的东西,你在茶中放了糖,殿下自然喝不惯,你先退下吧!”

挽璧一心想引得辜无惜的注意,哪肯就此罢休:“那要不奴婢再去泡一杯来?”她直视着阿妩的目光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这般步步紧逼,目中无人的态度惹得阿妩心头起火。

辜无惜连喝几口凉水冲淡了嘴中腻人的甜味后道:“不必了。”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抬头看清了挽璧的模样,微微一怔过后探究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脸上的神色似有所思。

挽璧被他盯的脸色绯红,心头狂跳不止,暗道六殿下果然是注意到她了,不枉她这番心思与打扮。

阿妩自然也留意到辜无惜的神色,心情急转直下,甚至有一丝慌意出现在眼底,她可以容忍与诸多女人分享一个丈夫,可以容忍丈夫心中藏着挚爱的女人,但是她无法容忍身边之人当着她的面用这种方式去博得注意与恩宠,从而一跃成为与自己并肩的主子,何况这个人还是挽璧,对她威胁最大的挽璧!

“你是曲妃的侍女?怎的以前从来没见过你?”正当阿妩气恼之时,辜无惜突然开了口,清朗的声音如风拂耳,听着甚是舒服。

果然是注意到她了,挽璧捺下心头的得意,摆出最动人的笑容道:“回殿下的话,奴婢是曲妃以前在家中的侍女,前几日才刚入府侍候曲妃的。”

“哦,那就难怪了。”他说完,目光扫过沉吟不语的阿妩,当再次回到挽璧身上时,已带上了几分不悦:“曲妃待你们底下人果然是好!”

这话说的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接下来的话却是令挽璧的笑容如被寒风扫过的花朵一样残败下来:“我不知道以往在福建那边时是什么样的,但是你今日这身打扮瞧着倒是比你家主子还要贵气几分,曲妃脾气好不说你,但是你身为婢女也要有所自持,不要失了应有的分寸。我这府上不比三哥四哥他们规矩大,但说到底还是皇子府,基本的规矩还是要守的,下次不要再穿成这样,下去吧!”

辜无惜这番话说的有些重,令挽璧又是窘迫又是难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呆在那里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她本是想讨好辜无惜,以便能让自己翻身上位,不曾想竟反惹来一顿训斥,心中再委屈不过,可又不敢反驳,只得咬唇含着一汪眼泪退出门外。

阿妩见状终是长舒一口气,原来是一场虚惊,亏得自己刚才还急得快出了汗,眼下想来可真好笑,想想也是,辜无惜对女色并无多少关注,挽璧又称不上绝色佳人,如何能投得辜无惜的缘法,经此一事,希望挽璧能消停安份些!

第73章 故人怨(3)

“定璇?!在想什么?”辜无惜连叫了好几声,阿妩方回过神来,摇首道:“没什么,妾身原还以为…以为…”

“以为我看上了挽璧对吗?”辜无惜轻描淡写的说出阿妩踌躇不敢言语的话,倒令得她睁大了眼,略有些难以置信地道:“殿下您知道?”

辜无惜轻轻一笑,扯了阿妩的手让她与自己依偎而坐,乌黑长发婉转垂肩:“我不止看得出你的心思,也看得出挽璧的心思,她是有心依附于我,所以才装扮的如此光彩夺目,不过她这番心思注意要落空,我不喜这种精于算计图谋妄顾自己主子的女人,她太过刻意了!”说及此,他抚着阿妩细滑的脸颊似叹息着道:“定璇,你待底下人过于宽厚了,竟然就这么让他们在眼底下放肆无忌,长此以往,你如何驭的住底下,又如何令他们敬你仰你?”

阿妩偎着他温暖的手掌,弯眼如月,带着浓浓的眷恋与缱绻:“妾身有六郎的垂爱于愿足矣,其他的又有什么打紧!”

辜无惜轻轻刮了一下她的脸颊:“傻丫头,我又不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有些东西还是得你自己处理好了才行,该柔则柔,该刚则刚!”

“六郎说的是,挽璧心高气傲,不甘居于人后,实不宜留在身边,只是她到底是伴我一道长大的,她又是初到此地,我总不好立时就遣她回去,除非…”言及此,阿妩心中已经有了主意:“除非能找人许配了出去。”

辜无惜略一沉吟便道:“这也好,得了机会你替她寻个好人家,嫁出府去,安安生生的过一辈子也就是了,也好叫她别总想一些不切实际的事。”

又说了一阵话,吩咐厨房做的东西送了来,四碟小菜,四碟点心,还有一碗薏米紫薯粥,都还冒着热气,辜无惜将就着吃了些后,叫流意沏了杯凉茶,然后将那两碟未动的点心一并端出去给守在门外的孙一凡。

辜无惜用软巾拭了拭嘴角后道:“对了,前些日子我见了父皇,父皇说让你得空进宫陪他说说话,父皇对你甚是喜欢。”

阿妩低头一笑,轻声道:“亏得皇上大量,我原以为因着先前的事,皇上已经不喜再见到我了。”

“怎么会呢,父皇不是小气的人。”说到这儿他举眸一笑,露出皓白的牙齿:“定璇,你可知,与你一道进宫的那位慧嫔已经再次进位,成了从四品的章婉仪,短短不到一月的时间内,连迁两次,连跳三级,这些年,我可还是第一次见嫔妃如此得宠。”

阿妩暗自一惊,旋即由衷地为章敏之高兴:“那是章姐姐她自己有福,又深蒙皇上恩泽,才有如今的名位。”说到这儿,她闪了一下眼道:“六郎,你最近经常见到皇上吗?”

辜无惜把玩着阿妩系在腰间的香囊道:“倒也不是常见,就偶尔见了两次而已,怎么?想知道我和父皇见面的原因吗?”在如常的神色下隐着一丝不易见的探究。

“妾身不敢,六郎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和妾身说。”好奇心人人都有,但是有些好奇心是要不得的。

阿妩适宜的回答令辜无惜莞尔:“会与你说的,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定璇。”

我的名字不叫曲定璇,我叫阿妩,阿妩啊!

这样的声音在阿妩心中不停地回荡着,但她没有勇气说出口,可是真的好想,好想听他唤自己真正的名字…

“定璇,你喜欢看星星吗?”说话间辜无惜已经起身走到外面,阿妩紧跟在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满天星斗尽皆映在眼中。

“星星吗?自然是喜欢的。”每当这个时候,阿妩都会想起早已离开人世的父亲,想及他待自己的好,鼻尖一酸,几乎要坠下泪来。

辜无惜并没注意到阿妩的失态,他已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絮絮地说着:“是吗?她也很喜欢星星,小时候我常陪她一起坐在草地上数星星,总也数不完,后来长大了,不像以前那么自在,连看星星的次数都少了,记得最后一次看,是在去年的七夕…”

不用说阿妩也知道他口中的那个“她”是谁,唯有一个人可以让他失神牵挂至此,阮梅落,她就是辜无惜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的梦魇…

阿妩很想让自己不要在意,可是做不到,她也仅只是一个女人而已,一个喜欢辜无惜的女人,她做不到圣人一般的大度,所以她的神色不再宁静;所以她的眼眸染上了嫉妒与羡慕!

“父亲曾说过,人死了之后,会升上天,然后化做星星,夜夜守护着还活在世间的亲人,所以这天上的星星一天比一天多,又怎会有数完的时候?!”阿妩强捺住已经泛到齿根的酸意,极力保持着温婉的语气。

“你父亲?”辜无惜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觉得是新鲜:“就是如今福州一地的代任知府曲继风?”

“是!”阿妩垂眼盯着衣袖上的刺金,违心应声,她的模样看在辜无惜眼中却是误解成思念家乡了,他安慰地拍着阿妩的手道:“你离家日久,难免会有所想念,别想太多了,以后会有机会回去看你父母的,再不行你父亲回京述职的时候,父女也可以见上一见。”

两人正说着话,辜无惜的贴身小厮初九突然进来了,打了个千儿回道:“殿下,严先生说有些要紧的事,请您去一趟。”

“现在吗?”辜无惜皱了皱眉,显得有些不悦:“明日再说不行吗?”

“回殿下的话,严先生说这事十分的打紧,不能耽搁,所以奴才才斗胆来请殿下。”初九小心的说着,生怕惹主子不悦。

辜无惜心知若不是要紧的事,严先生绝不会叫人来请自己,难道是最近在查的事有眉目了?如此想着他带着几分歉意低头看着阿妩:“定璇,原本今晚想要歇在你这里的,不过眼下看来是不成了,罢了,我先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殿下心里想着妾身,妾身就很高兴了,正事要紧,殿下快去吧。”阿妩目送辜无惜带着初九与孙一凡离去,随后问跟在旁边的流意:“严先生是什么人?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流意抚下身理着阿妩被风吹乱的裙裾佩带:“难怪娘娘您不知道,咱们府不像其他皇子府里一样,养了诸多的清客幕僚,府中只有严先生一个,听说他科举落弟后过的很是僚倒,殿下瞧着可怜就带回了府里,做一个清客。”

“严先生的学识很好吗?”

“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殿下对严先生甚是礼遇,想必是不错吧。”流意凭着自己些许了解揣测而告。

阿妩淡淡点头,胸口突然气息不顺,不由得咳了两声,脸上略有些潮红,流意忙替她拍背顺气:“主子,你哪里不舒服吗?”

阿妩摆摆手道:“没事,你去找府中的总管,问他认识的人里面可有已到适婚年龄的未婚男子,要实诚可靠的,穷一点倒没关系,他如果没合适的,就去寻媒婆,她们是吃这行饭的肯定知道,然后再一起编个名册给我。”

“是!”流意一直在旁边伺候,自然明白主子要这个名册是为何故,答应了一声便垂手退出门外。

且说挽璧那边,被辜无惜赶出来后,气得简直快发狂了,端着撤下来的洛神花茶来到厨房,越想越气,恨得一甩手连漆金托盘带茶盏统统摔在地上,溅了一地的茶水的碎瓷片,把原来厨房里的人和随后进门的千樱给吓了一大跳:“挽璧,你这是做什么?”

“我做什么?”挽璧扭曲着精描细绘的脸恶声恶气地叫嚷:“这话你应该去问那位高贵的曲妃娘娘,肯定是她在殿下面前讲了我的不是,所以殿下才这样对我,真有本事啊,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呢,她竟然这么狡猾恶毒,都学会事先告刁状,还真是小觑了她!”

千樱听她说得这般不像话,赶紧遣了厨房里的人出去,待只剩她们两个以后才压低了声劝:“挽璧,你不要命了,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说自己主子…”

千樱一句话还没讲完,就已经被挽璧满脸鄙夷的打断了:“主子?就凭她那样还主子?要不是她抢了原本属于我的东西,现在做主子的那人应该是我!”她用手点着千樱的额头,一字一句道:“我真怀疑她是不是给你吃了什么迷药,让你这样帮着她说话,你别忘了,就在几个月前,她还是和我们一样的身份,要我伺候她?哼,我不甘心!”她似嫌刚才那举动还不够解恨,随手拿了东西在地上乱砸,也不管会不会砸到人。

第74章 故人怨(4)

千樱被她这般疯狂的举动给吓得心惊肉跳,连看挽璧的眼神都变了,她知道挽璧向来不甘人后,但没想到反应会这么大,勉强定了心道:“挽璧,你何必执着于以前的事,真要说起来,阿妩她能够有今时今日,是她自己的福分使然,你又何必耿耿于怀,挽璧,接受现实吧,别总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事!”

此言一出,挽璧的目光顿时像要吃人了一般,冷笑着道:“我早知你与她是一伙的,我的事不要你管,你也别挡我的路,否则我不会饶过你!”盛夏的夜里,这声音就如冷血的蛇一般,叫人听了万分不舒服。

尽管在一起已有近十年,千樱却仿佛是第一次认识挽璧,那样的狰狞与恐怖,她咽了一口唾沫苦口婆心地道:“挽璧,你后来应该也听老爷提起过吧,就在施粥派米那一日,做为小姐替身的阿妩被皇上给看到了,所以才临时换下了你,改由阿妩代小姐入京。阿妩并不是有意争抢,一切都是天意使然,你为什么直到现在都不肯接受现实呢,嫁给六殿下又有什么好,还不是妾室,要与众多女人分享一人,你以为阿妩真的就有多开心吗?上面不止压着正妃,还有含妃等人虎视眈眈,挽璧,你为什么一定要去趟这混水呢,好好找个人嫁了不是更好?”

“哼,我才不会像你这么没出息呢,命?命我要自己掌握,她乔阿妩能摇身变成皇子庶妃,我也可以,甚至我要做的比她还高,让她永远没有机会踩到我!”

“挽璧,你醒一醒好不好,我可以担保阿妩从来没有想过要踩你或我,就拿在府里的这几天来说吧,她待你难道不好吗?在风华阁里,你不像奴才倒像是主子,由着你吃由着你喝,什么事都不用做,难道还不够吗?”

“那是她自己心虚!”挽璧冷声道:“她怕我会斥穿了她的身份,所以才装出这么一副和善的样子,实际上怎么样,我心里清楚得很,两面三刀,最是阴险不过,既然老爷送我来了京城,我就不会这么无功而返,乔阿妩她要是再敢背后使坏,我也不会放过她,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当着殿下的面拆穿了她的伪装,看她还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挽璧你!你!唉…”千樱感觉自己像在对牛弹琴,连几岁小孩都能听进去的道理,钻了死胡同的挽璧就是不明白,她们两个说得激动,浑然没发现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了,外面还站了一个人。

阿妩阴沉着脸站在门外,若不是她突然想吃奶子顺便出来走走,就看不到这么一出精彩的戏,好一个心高气傲的挽璧,好一个不自量力的挽璧,看来不给她一点警告,她是不会知道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

定了定神,阿妩拂袖而入,脚底虽是软绵的绣鞋,但裙裾内系在脚踝上的银铃所发出的细碎铃声,却是惊动了屋的两位,尽皆回头而视,千樱低呼一声捂住了嘴,想到刚才的话都被阿妩听了去,顿时满面惊色。挽璧则在最初的惊愕过后,冷哼一声,别转头去不看阿妩,听到了又怎样,凭她那样能拿自己如何,自己手中可还握着一张皇牌呢!

“鱼死网破吗?挽璧,你真是这样想的?”阿妩徐徐说着,声音轻柔如昔,听不出有任何动气的意思。

这样的声音听在挽璧耳里成了懦弱的表现,更添几分气焰,料定阿妩不敢如何,当下眼也不回地道:“我也不想这样,但你要是逼我,可就没办法了,我的好主子!”

千樱见状,赶紧将厨房的门紧紧关住,以免让人听了去,惹出大事来,她攥着挽璧的袖子小声斥道:“听我的劝,少说两句。”

“没事,让她说,我受得起。”阿妩秀丽的脸庞上没有一丝笑容,她跨过满地的狼籍,随意寻了个凳子坐下:“挽璧,你当真与我如此水火不容吗?”

挽璧本就满肚子的怒火与委屈,眼下见了正主儿,哪还忍着住,指着阿妩的鼻子就骂开了,什么难听的话都出来了,极尽侮辱之能,那手指都快贴到阿妩鼻子上了,真难为阿妩还能面不改色,待到挽璧骂的差不多了,才淡淡地说了句:“都说完了吗?”